我当丞相那些年

作者:十年黛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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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皇上下诏,就算是口谕,史书上也都会有记载,可是太宗皇帝的诏书却是少之又少,连两页纸都没有填满。虞国开国至今已经三代,太宗皇帝就是当今圣上的父亲,在位二十七年。怎么会只有这么点记载?

      莫依然拿着史书去问邓行章,却得到一个惊雷般的答案:这本太宗皇帝的诏史,其实是假的。

      那是七年前了,文渊阁忽然着了一把天火。当时新皇刚刚登基,史官们正忙着整理前朝遗档,因此文渊阁内多是太宗朝的史料,就那么被一把大火烧没了。当时的阁老担心上头怪罪,只能尽力修复,实在修复不了的就按愿页数留白。因此才会有了这么一本大片空白的书。

      “真的什么都没剩下么?”莫依然问。

      邓行章顿了顿,道:“其实,还有些残存。”

      他从使馆深处捧出一个木匣子,将它打开,说道:“这是当时清扫火场发现的残片,都在这儿了。”

      莫依然看着缎子上焦黄的纸片,心下慨叹:任你有名垂青史的不世之功,也挡不住一把大火的掩埋。

      这些灰烬当中,似乎有一些不太一样。莫依然小心地挑出一片,居然是明黄的金帛,上面还有字,隐约可以辨认。她仔细一看,念道:“牧、臣。”

      “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莫依然问。

      邓行章摇摇头,说:“当年的修复工作进行了整整一年,能找出来的都已经找出来了。如果史书上没记载,那就是损毁太严重,没人看得懂了。”

      可是莫依然却觉得,这两个字,她怎么看怎么熟悉,肯定在哪儿见过。

      回去的路上她仍在琢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此时轿子一颠,她一头撞在轿壁上。她探出头想骂小厮两句,掀开帘子,却正看到眼前经过的一处戏楼。

      楼前头牌,挂的竟然也是那出《游园惊梦》

      她的耳边忽然回响起一个声音:“别一口一个王爷的。我母姓姓薛,字牧臣,你就叫我薛老板吧。”

      牧臣!牧臣是淮安王的字!

      那个金帛上为什么会写着淮安王的字?金帛是用来写什么的?诏书!而且,夹丝的金帛,应该是遗诏才对。莫依然被自己接下来的推断吓了一跳:难道,当年太宗皇帝指定的传位之人,竟是淮安王!?

      那么,当今圣上是怎么回事?!莫非是篡位?这不是没有可能。当今圣上的母亲是李皇后,凭李家在朝堂中的势力,搞个宫变什么的不是问题。可是还有一点说不通,如果是宫变,那么为了永绝后患,原来但子应该被杀掉才对,就算不杀也该是终身囚禁,又怎么会有现在执掌朝政一半大权的淮安王?莫依然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一次御书房中,他面色如常地坐在龙椅上的样子。

      不,那不是宫变,而是一次谈判。淮安王由于某个不知名的原因放弃了皇位,向他的弟弟称臣,可仍旧不放皇权。所以,整个虞国真正的皇帝,其实是淮安王!

      想到这儿,她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个结论虽然看似荒谬,却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木西子一定是在嫁入皇宫之后发现了这个真相,却碍于皇室机密不能说出口,才这样旁敲侧击地提醒她。

      另一股势力一想便知。如今朝堂上唯一能和淮安王抗衡的,就只有李氏一族了。李氏是当今圣上的母族,如此推断合情合理。没想到,他们的力量,竟已经强大到能废立君王的地步。

      原来,当年谈判的两股势力,一直没有停止较量。

      她忽然想起木西子的话:这个朝堂的水太深。

      她想到之前在御书房中,她对他说的那番话。当时他眼神莫测如海,却仍旧什么都没有说。那眼神让她想起下山的猛虎,藏起利爪,只为了等待最好的时机。

      莫依然心下慨叹:淮安王,你究竟有多么深沉的心机,才能这么多年手握皇权,却隐忍不发?

      她只道自己的思虑谋划天下无人能及,没想到今天竟败了一阵。她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淮安王,你的心有多大,究竟能藏多少事呢?

      转念又一想,谋大事者多不愿横生枝节。淮安王面临着如此的博弈,她的事,他应该顾不上的。

      那么,眼下她应该还算安全。

      本着这样的心,她处处小心谨慎,再也不与他有接触。一个月来,倒也风平浪静。

      一个月中文渊阁又举行了几次议题会,最终拍板敲定,仍旧采用孙学士的“大学之道”论题。莫依然心下苦笑,如此结果,科举之悲,朝廷之悲。

      题目定下就可以开始准备试卷了。莫依然身为长史,试卷的印刷和分配是她分内的事。从试卷的选纸、订墨、试印到最后的大批量印刷和分往考场,甚至这之中的保密工作,都是由她负责。还好这一切都有章可循,因此不至于忙中出错。

      第三次试印之后,她拿着密封的样卷请丞相示。丞相和文渊阁两位学士看过之后都表示满意,她就原样封了,带回去当做样本准备印刷。为了保密,科举的试卷仍旧采用整板印刷,一旦用完即刻销毁。莫依然一直等到第一批试卷印出来才放心。

      走出文渊阁的时候太阳都已经落到西边了。门外轿夫抽着旱烟等她,她摆了摆手叫他们先回去了。忙了一天骨头都僵了,她决定走走路去去乏。

      文渊阁的侧门正对着一条狭窄的小巷。巷子用青石板铺路,日子久了石板磨得光如镜面。此时夕阳正好,一道金光射下,只照得路面如同湖水般漾着粼粼的波光。如此美景,怎能辜负?她踏着金光行走,两袖清风。

      一道黑影被日光拉长,一直延伸到她脚下。逆着光看去,似乎是一架马车停在那儿。从车上走下一人,走近了才看出是丞相府的主事,李信。

      他一身蓝袍,行止也是儒雅,初见面还以为是个小吏,没想到居然是丞相府的下人。他走到她面前,躬身行了一礼,道:“莫长史,我家相爷有请,请上车。”

      今天上午才见过丞相,现在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有什么玄机?

      马车缓缓停下。莫依然透过车帘子往外一看,就见丞相府的牌匾高悬在门楣上。

      这是她第一次进丞相府,只觉得朴素得出乎意料,竟和郢下的郡守府没什么大区别。李信一路领着她走进正堂,说道:“长史大人稍作,在下去请相爷。”

      莫依然在侧位坐下,不一会儿就有小丫头来上茶点。那丫头手上戴着个镯子,通透翠绿煞是好看。已经好多年没戴过首饰了吧。她这么想着,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丫头以为是在看自己,便冲着她微微一笑,用茶盘掩面离开了。

      老天有眼,她可真没想调戏人家。

      就在此时李相进来了,莫依然急忙起身见礼。李相笑道:“坐吧,这是在家,不用这么拘礼。”

      莫依然谢过坐下,丞相坐在上位,道:“莫大人在奇怪老夫为何请你来吧?”

      “还请丞相大人示下。”

      “不要总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老夫又不是猛虎。”他今日穿着一身蓝锦常服,胡须用心打理过,看上去就像个爱干净的老人。莫依然低头称是。

      丞相又说道:“莫大人,朝堂之上你我交流甚少,但老夫对你早已熟悉。当年科举老夫是主考,你的状元是老夫亲点的。”

      莫依然道:“依然何德何能,多谢丞相抬爱,惭愧的很。”

      丞相一笑,道:“原本科举之后就有心请你过府一叙,只是时间总对不上。莫大人也是个忙人啊。”

      莫依然道:“应该是依然来拜会丞相才是。乡野庶人不懂礼数,还请丞相海涵。”

      丞相笑道:“如今来了就好,一起吃顿便饭吧。”

      四菜一汤,确是家常。

      那次巡江之后莫依然对这位丞相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结党营私、纵容门生贪污腐败、独揽朝政排除异己、因循守旧反对变法上。甚至连她和淮安王虞江遇险的事也觉得多半是他所为。没想到今日一进相府,看他如此简单朴素安守清贫,不禁对自己以前的想法打了个疑问。如果眼前这一切是真的,那么以前那些结论都改推翻重论才是;如果只是做给人看,那这位丞相的心计未免太深了。

      他们从菜色谈开,说完了吃,便聊到了住。

      “莫大人现在何处居住啊?”李相问道。

      她答:“依然入仕前在将军府做掌书,现在还住在将军府。”

      李相听完后只是摇头,道:“堂堂四品官员和门客同等,实在不像话。改日老夫奏请圣上,拨个宅子给你。”

      她道:“多谢丞相。只是我小地方住惯了,真给我个独门独院我还住不下去。”

      丞相笑道:“我就喜欢你这孩子不骄狂。不像现在一些儒生,刚中个小功名就连老师都忘了。”

      莫依然只是点头微笑,不知该如何接话。

      丞相看着她,说道:“说起来,莫大人也算我相府半个门生了。科举制后莫大人的官职似乎都不太理想,老夫也有嗅拔。眼下松阳郡郡守职位有些松动,莫大人可愿去地方一试身手?”

      莫依然心想,这老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松阳郡郡守的确是个肥缺,可是远离豫章。地方官员除非有大政绩,或者关系足够硬,否则回调京城基本就是妄想。丞相这一举,即是以门生之名拉拢了她,又彻底免除她回京的后患。

      一石二鸟,何其妙哉。

      可是莫依然想不透,自己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丞相起心如此提放?

      账本!她脑中灵光一闪。为了那个账本,人都可以杀,何况一个郡守之位呢?

      电光火石的一瞬,她已心思百转,表面上却不露痕迹,说道:“丞相如此抬爱,学生感激不尽。成为相府门生何其荣耀,莫依然见过老师。”

      说完便起身下拜。李相将她扶起,道:“师生之间何必如此。那么,这松阳郡咱们就说定了?”

      莫依然面露难色,道:“老师,能不能换个地方?”

      “怎么?”

      “松阳郡虽好,可是毗邻北地,民风彪悍,女子也不如咱江南的水灵,”她微微一笑,道,“学生的那点爱好想必老师也知道。我这一天不去眠月楼心里就难受,三天不去,人就跟死了一样。老师能不能照顾一下,别让学生受这相思之苦。”

      李丞相捻须看着她,问:“那你的意思是?”

      莫依然一笑,道:“上次南巡,倒是觉得一个地方不错。”

      “何处?”

      “临淄。”

      她是故意给老出了个难题。地方官任职,三年一换,回避本籍。临淄郡守郭鹏是半年前才轮到临淄的。按理说除非重大过失,不能罢免。丞相若是真顺了她的意,就等于毁了郭鹏的仕途。

      那郭鹏是李相的得意门生。上次虞江那件事就是出在他的地盘上,想必也脱不了干系。莫依然想,反正是个机会,能离间你们师徒关系最好,若是离间不了,也要把你从这个肥缺上给拖下来。

      李丞相只是沉吟,并未给她个明确的答复。凭老城厢的眼力,当也能看出她是故意为难。走出丞相府,莫依然坐上马车,心想,这一下她可把相党给得罪了。

      不做相党的人,难道做王党的人么?她一想到淮安王就想起了那一日章华园的事。

      那些小楼明月烟雨情怀已成过去,现在。她已不想与他有什么牵扯。

      所以,还是远之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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