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芙]今天我娘上坐忘峰了吗

　　俗话说得好，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说好的让赛克里陪她玩一天，结果呢，连着几天她连她爹的影子都没捉见过几次。

　　当然，她娘她就更见不着了。

　　不悔其实有那么一点点的孤独。

　　不过这事儿嘛，嘿嘿，她能理解，她不怪他们。

　　那天夏清走的时候看见她来相送很是惊诧，她翻着白眼把包袱丢进夏清怀里，夏清犹豫再三后还是收下了她娘给她准备的盘缠，她嗤笑一声，心道此人还算知道好歹。

　　夏清上马时她跳起来勒住马缰问她：“你师父到底是怎么误会我爹爹的？你跟我说清楚，日后若再见到铁琴先生，我要跟他好好算算新旧账！”

　　夏清看她说这话时神色湛然，稚嫩的脸上有着超越年龄的肃杀之气，不由愣了一愣，磨蹭了半晌见她就是不松缰绳，又瞥了一眼她身后站着的四个明教高手，不得已只得告诉了她真相。

　　“哼，她要是早说出来，我才不把我娘的包袱给她呢！”她和冷堂主家的三妞围着火炉烤土豆，她一边坐着磕瓜子一边损人：“她看上了我爹，又不敢明目张胆的来追，大半夜的弄乱了她自己的屋子自导自演了一场被‘大魔头’掳走的好戏，真是可笑，她以为这样她就能摆脱背叛师门的罪名，以为自己或许还有回头路可走……嘿，你说有她这么喜欢人的？被她喜欢还得背个掳人的黑锅，她的喜欢真金贵，我爹可承受不起！不过啊，要我说，她真是太低估那些名门正派人士的‘正义感’了！你瞧着吧，她若回到昆仑派，迟早得被同门的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三妞今年才六岁，有听没有懂，但还是很配合地重重点着头，童声童气地应和：“嗯！淹她！”说完探着小脑袋往炉子里瞅，“不悔姐姐，你帮我看看，我的土豆熟了吗？”

　　她闻言笑眯眯地弹了弹三妞圆圆的小鼻头，拿着铁钳子从烧得通红的炭火里往外夹土豆，几个火星子崩到她和三妞的衣角上，骇得她俩惊叫着蹦了起来，指着烤得外皮焦黑的土豆嘻嘻哈哈笑弯了腰——

　　或许人世间最逍遥的日子就是这样的，吃一吃，笑一笑，坐忘峰上的日子在她这里如此缓缓流淌过去，平淡似水，却清新隽永。

　　到了二月天气回暖，山上草木开始抽出嫩黄的春芽，她家院墙上偶尔会冒出几朵不知名的小花，在东风里摇头摆脑，看上去好不可爱。

　　万物复苏，一切都生机勃勃。

　　就连赛克里的媳妇也在春分新诞下个小娃娃，婴啼响亮，山庄里喧闹如春。

　　杨不悔早成了山庄里的孩子王，成日里领着七八个幼童爬树掏鸟，没一天消停。一日她带领大队伍乘着风放纸鸢，有两个娃娃的纸鸢撞到一起坠进了河里，顿时哭得惊天动地，奈何春寒料峭，河水依旧凉得刺骨，她也不敢下河，只好把这群哭哭啼啼的熊孩子送回了山庄。

　　她手里提着纸鸢踢踢踏踏地往后院走，那纸鸢是她爹前几日给她扎的，造型是只怪模怪样的青色大螃蟹，只巧在螃蟹的两只大眼上安了两个精巧的小竹笛，风一吹呜呜作响，放到空中引得一众小孩儿贪慕不已。她进院的时候她爹娘正在院中一座尖角红亭里温酒对酌——她娘其实不太爱喝烧酒，嫌其味道苦辣难以下咽，不过家中酒窖里的葡萄酒很得娘亲欢心，所以她不时能看到爹娘举杯对饮，只是他们杯子里的酒不太一样罢了。

　　此时她娘在亭中石桌上支着胳膊架着升起薄红的俏脸，看那情态已是微醺，她爹一边喝酒一边笑着瞅她娘。两人没说什么话，但春风路过他们身旁都要染上两分甜。

　　不悔也觉得甜得很，“嘎嘣”咬碎了嘴里的糖球，趁着娘亲还未发现囫囵咽了。

　　亭子里她娘突然开口，语调有三分醉意：“杨逍，你把倚天剑送给了峨眉，现在心疼不心疼？”

　　她爹仰头饮下一杯酒，斜挑着唇角笑了：“晓芙，你还记得在江南小筑里，你对我说过你此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她娘闻言一愣，迟疑着点了点头：“寻回倚天剑，光大峨眉派……倚天剑你已帮我寻回来了，而峨眉……它光大与否同我已没半分关系了……”

　　她爹见娘亲有些发怔，便抬手捏了捏娘亲的脸颊，柔声道：“此生且长，人生在不同境遇下总有不同的希望，今日春光正好，适宜立志，夫人何不换一个愿望？”

　　她娘虽然怅惘但却并不伤怀，听了她爹的话便攒着眉头想了想，这几月养得如同葱白似的指尖礼尚往来地爬上她爹的脸，在挺秀的鼻尖上轻轻点了点：“行呀！那便换我除恶扬善、惠世济民吧，杨先生看如何呢？”

　　她娘的语气有点爱娇，还含着一丝揶揄。

　　父亲被娘亲的三分醉态所吸引，双臂一搂抱了她娘在腿上，惹得她娘耳根子都红透了，推着她爹的胸膛脑袋直往后仰：“刚还说你是杨先生呢！光天化日，你要干嘛？”

　　“不干嘛，只是感慨夫人和我有志一同，”她爹说着仰头亲了娘亲一口，脸上一副又骄傲又自得的样子：“嗯，不愧是我杨逍看上的人。”

　　她娘“呸”了一声，又实在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既然有志一同，你我夫妻二人携手并肩，同闯前路如何？”

　　“现在还不行，我武功不好。”

　　“我教你。”

　　“杨逍，你是不是什么都会呀？”

　　“你想学什么？我样样都懂一点。”

　　“真的？那我想学九节鞭！特别厉害的那种！”

　　“……唔……行……吧……”

　　“你这语气是什么意思？看不起九节鞭吗？我爹生前的鞭法好着呢，可惜传男不传女，不然还轮不到你来教我呢！”

　　“呦，泰山大人我哪敢看不起，冤枉冤枉……”

　　不悔捂着嘴巴偷笑了一声，恐怕自己皮猴似的邋遢样儿被二人瞧见要挨训，猫着腰儿偷偷溜进了屋，亭子里你一言我一语的拌嘴声离她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她把纸鸢收进了她的百宝箱里。

　　她娘现在嫌弃自己武功不好，但不悔却觉得，武功再好又怎样呢？像玄冥二老一样，武功深不可测，还不是照样让爹爹用一招“酒惑鹤、色迷鹿”的小计策给废了，说来说去，是他们德行有亏的缘故。

　　仁者无敌，侠者不败。

　　在她心中，自己的爹娘就是那个无敌与不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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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去秋又来，寒来暑又往，庭院中的花树随着四季更迭而枯荣盛衰，周而复始。

　　杨不悔也随着庭中的桃树苗抽长了身量，一颦一笑间有了少女的模样。

　　她十一岁那年，娘亲学成了父亲教的一套剑法并一套掌法，其中的剑法叫落英神剑，她娘舞起剑来寒光四散，真如落英缤纷，剑姿飘逸而威力无穷。她爹说那是峨眉派开山祖师也学过的一门功夫，可又并不是峨眉功法，比之峨眉师太教授的所谓峨眉绝学不知高明了几倍。又说灭绝师太暴殄天物，她娘那么好的根骨，让那尼姑差点教废了，总而言之，她爹很看不上那老贼尼就是了。

　　哦，对了，她娘原本要学鞭法的，但是眼睛不便练起九节鞭的深奥招式总是会伤到自己，她爹见不得娘亲身上青一道紫一道，于是不想让娘亲再学，可她娘性子坚韧，说什么都要坚持到学有所成，她也不知道她爹到底怎么说服了她娘，反正最后娘亲再也没提过学鞭法了，而且她只要一提鞭子她娘就脸红，并把她爹特意为她造的金鞭像烫手山芋一样扔进了箱子，压箱底了。而后她爹便开始手把手地教娘亲练剑，当然也捎带上了可怜的她。她娘有恒心更有毅力，不像她，三日打鱼两日晒网，一套剑法学得七零八落，喂起招来惨不忍睹。

　　娘亲的武功比之从前大有精进，有一日，娘亲在十招内赢过了拼尽全力的赛克里，她爹在一旁手捻短髭笑称“夫人可以出师了”。

　　娘亲闻言笑着拉住了父亲的手，微微摇动：“这可是你说的！我现在武功练好了，我们是不是该同心协力，共闯前路了？”

　　她爹神色一动，为娘亲竟记住了他随口的一句笑言而掀起了心潮，眼神一软，对她娘几乎无所不应：“在坐忘峰呆腻了是不是？你说去哪儿，我们便去哪儿吧。散散心也好。”

　　她娘歪头枕靠在她爹肩上，笑了笑，却没说话。

　　杨不悔其实很喜欢现在的平淡生活。

　　她觉得她娘也是喜欢的，因为在坐忘峰的每一天，娘亲都很欢喜——

　　这里没有刀光剑影，更远离尘世纷扰。

　　这里有的只是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最了不得的矛盾也不过是左使小千金用霹雳弹炸了庖房致使全庄上下饿肚一日怨声载道，仅此，而已。

　　在这里她娘甚至被她爹宠出了几分小孩儿心性，夏日里用襻膊扎了袖子，一点也不端庄地爬上树去帮她捉知了，捉到了还要在她面前炫耀自己耳朵好。

　　后来离开坐忘峰后，她娘就很少再有那么幼稚又欢快的举动了。

　　她当时闷闷不乐地问娘亲为何要离开坐忘峰，娘亲一边帮父亲整理着衣物一边同她说玩笑：“娘和你爹一起带着不儿到处游玩，难道不好吗？”

　　她努着嘴巴说哪里也不如家里好。

　　娘亲没想到她这么舍不得离开家，唤了她过去，如同儿时一样将她揽在怀里，思忖片刻后笑着同她道：“不儿在这里很快乐，对不对？其实娘在这儿也很快活呢！”她娘顿了一顿，轻声问她：“那不儿觉得爹爹在这里快乐么？”

　　她闻言一愣，想说父亲必然是快乐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娘抚了抚她软软的鬓发，娓娓说道：“书上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爹爹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他不会永远隐居在这儿，早晚有一日他要去济这天下。”

　　“你爹呀哪里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太聪明了，眼里又揉不得一粒沙。聪明人容易骄傲自负，太过较真又显得刻薄难相处，所以他有再多的好心也总被误认为是歹意。”

　　“你爹一辈子都在扬着头看众生，众生敬他畏他，但却不会亲近他，须知其曲弥高其和弥寡的道理。可是一个人若没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结伴而行，难道不会孤单么？”

　　“我不要他感到孤单。我们这次不去闯荡江湖，我们去游真正的江与湖，去踏脚下的山与川，去听听民间疾苦，去看看世人忧乐。”

　　“你爹这样骄傲的人或许只会向他诚心敬服的人低头，但我相信，终有一日他会明白，敬畏苍生不会折辱了他的骄傲，这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不如意人多如江鲫，对事对人又何妨多一点宽容。心灵平和的人，才不会孤单。”

　　“不儿，你别看你爹爹瞧着什么都会就以为他不用再学习了，孔子还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呢，我与你都可以做爹爹的老师，治一治他的臭毛病，对吧？”她娘说着说着就揪起了她的耳朵，“你的孔子又默得如何了呀？再去外面招猫逗狗不读书，你爹求情也救不了你，罚你抄书一百遍！”

　　不悔猛然从心灵鸡汤里回归现实，对着她娘敢怒不敢言，蔫头耷脑地回西厢补功课了。

　　她想她娘刚才那番话说的都对，只除了一点——能让人低头的东西不只有心灵上的臣服与敬畏，痛苦也可以。

　　极端的痛苦使人自省。

　　她爹爹前生自省过，所以他变得不再那么骄傲自负、对事对人也多了那么一分宽容，只是他也变得沉默寡言、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如今的熠熠星光。

　　她想她娘会是一位最好的老师，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她又想，其实不管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无论哪里都是她的家。

　　山中岁月虽易度，此心安处即吾乡。

　　严冬已经过去，又一个春天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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