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

　　“恭喜立香老师！《鸣凤庄杀人事件》改编电视剧第一集收视率破18％！”
　　“立香老师，周日早上的书泉格兰德签售会，约在神保町车站见面可以吗？”

　　这两条消息几乎同时发送到藤丸立香的手机上，年轻的女小说家垂目审视屏幕上的对话，不紧不慢地打字回复。

　　发出去的消息很快显示为已读，藤丸立香和不同的编辑聊了几句，便掐灭手机屏幕不再看它。
　　她把早已冷掉的红茶倒掉，重新泡了壶新的，然后坐回到书桌前，对着电脑继续码写未完成的书稿。

　　藤丸立香是个小说家。
　　如果非要在“小说家”这个名词前加上个前缀，那她姑且可以自谦稍有名气——差不多在三个月前，藤丸立香拿到了被称为“日本作家进身之阶”的直木奖。

　　能拿到这个奖的作者不一定出名，但得到这个奖后的作者一定会身价翻倍，似乎只是一个眨眼，藤丸立香手中作品的改编权就全部卖了出去，由她成名作改编的电视剧很快正式定档，各种各样的采访和演讲邀约纷沓而至，书店的店员推荐书单上也开始固定出现藤丸立香的名字。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出名大概也就这么回事。

　　虽然拿到了业界公认的文学大奖，但藤丸立香并不是一个俗世意义上的天才作者，她最初以写奇幻轻小说出道，但因为题材和内容原因一直不瘟不火，直到两年前转换风格跑去写推理小说，才从籍籍无名的状况中熬出头。

　　藤丸立香的成名的经过很偶然，她写的第一本推理小说名叫《虚月馆杀人事件》，那是一本中规中矩、刻意向小说界的“推理十戒”发起挑战的解密故事。
　　在小说中，两个盘踞在某座城市互相对立的Mafia家族决定联姻，为了保证订婚顺利，两个家族的成员将全部聚集于一个外人无法知晓的特殊洋馆中，并在另一个中立集团的见证下确立联盟关系。

　　然而就在双方共处的这五天里，洋馆内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凶杀案，男方家族粗鲁无礼的长子悄然失踪，临时回归家族的私生子又被毒杀。
　　至于女方这边，充满违和感的双胞胎姐妹各有心属，为了躲避家族责任装疯卖傻幼弟似有所觉……两家本应订婚的继承人一变再变，最后扯出了三方势力二十年前的狗血过往。

　　——总之就是那种十分套路的暴风雪山庄式故事，比起作案手法，更有趣的反而是文中的角色纠葛，不过这种类型的小说在日本推理界多如繁星，所以《虚月馆杀人事件》最初出版时并没有什么动静，只有一些藤丸立香的老读者购买和支持。

　　如果没发生什么意外的话，藤丸立香大概还是会像以前那样，继续默默地书写无人问津的故事，但巧合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发生——大概在《虚月馆杀人事件》出版的一个月后，加勒比海某个岛屿上的洋馆内发生了两起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令人惊奇的是，案件发生的起因和经过和《虚月馆杀人事件》小说里的内容惊人的重合，甚至连事件最后凶手自杀的手法都一模一样。

　　凶杀案被报道后，一些日本网友发现了两者之间的相似，并发布到网上，于是藤丸立香忽然就因为小说的“神预言”而红了起来，许多人跑到她的博客下留言，以前出的书也卖出去了几万本。

　　俗话说得好，有钱不挣王八蛋，她签约的出版社敏锐地在这场意外里嗅到了商机，勒令藤丸立香尽快再写一本新书，好赶在她的热度尚未消散前再挣一笔，藤丸立香也很争气，通宵三天又写了一本新的推理小说，写完就因为疲劳过度住进医院，睡得天昏地暗。

　　出版社原本想找到她再讨论一下初稿的修订，不过编辑来医院探望藤丸立香后，见她起码还得再躺一个星期，便干脆和总编商议，直接把原稿校对后出版了。

　　这是一个很大胆的决定，大胆到藤丸立香睡醒得知时都被吓了一跳，不过好在她笔力尚可，而且她新文的选题特殊，所以这本临时赶工出来的小说少有措辞和逻辑上的错误，非常轻易地印刷成书，然后被无数书店的店员摆上书架。

　　新书的名字叫《鸣凤庄杀人事件》。
　　小说的故事里有两条主线，第一条主线是架空背景，某个遥远国家的掌权者突然过世，把巨额财富留给了妻子，妻子怀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悲伤举办了葬礼，却在和各怀目的的宾客敬酒时突然陷入昏迷。

　　另一条主线则是现实背景，年轻的女剧作家临危受命，必须在一天内拍完一部电影，她草草写了一个异国名门寡妇主持葬礼酒宴的剧本，并拜托亲朋好友扮演电影里的角色，然而她却在扮演寡妇的时候病倒了。
　　为了完成电影，毫无经验的主演们不得不现场发挥，根据自己手头的剧本推理剧情的走向，并拼凑出六个完全不同的结局。

　　书中电影的剧情算不上出彩，但性格各异的素人们互相推理的过程却十分有趣，因为电影已经开拍，所以主演们只能按照自己的角色和已经发生的剧情进行推理，于是一个故事突然有了各种各样的可能，在小说的最后，第一视角的导演把所有人的提案融合在一起，拍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结局。

　　这就是《鸣凤庄杀人事件》的全部内容。
　　虽然出版社将《鸣凤庄杀人事件》定义为变格派的推理小说，但藤丸立香其实更觉得自己写的是带推理元素的meta故事，因为设计的主线内容足够简单，她才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完稿，还不会出现不合理的剧情错误。

　　读者显然很喜欢这种新奇的叙述手法，藤丸立香的新书卖出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不过既然有夸奖的人，那自然也会有不满的声音，众多的书评中很快出现了不同的声音，称藤丸立香不过是用讨巧的手法写了一个没有营养的快餐故事。

　　藤丸立香平静地接受了批评，因为对方说的是事实。
　　《鸣凤庄杀人事件》就像考卷上的一道数学题，考生写上了所有的解题方法，让老师意识到他掌握了所有的知识后再把所有过程结合在一起得出结论，然而考生藤丸立香得到的并不只是题目固定的分数，而是所有解法得分的总合，这确实不公平。

　　但那又如何？

　　小说不一定需要多深奥，只要内容能让读者感到愉快或满足，那作者的任务就完成了。
　　藤丸立香深知这个道理，并把自己的灵光一闪写到了极致，自此一炮而红。

　　经过这一次的成功，藤丸立香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她足够聪明，又珍惜名气，很快就凭借接连出版的可读性极强的作品吸引了大批读者，一步步走到今天。

　　以藤丸立香的年纪而言，她能这么早就出名并拥有好几本代表作已经能算得上是成功了，但藤丸立香并不就此感到满足，她仍挂念着自己以轻小说家身份出道时的梦想，计划写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惊叹的长篇幻想故事。

　　——这个故事暂时还在难产。

　　“我写不下去！我没有灵感！”藤丸立香痛苦地揪扯自己的头发，“我坐在电脑前整整八个小时！然后我删了一千多个字！我疯了！！！”

　　在过去了一个毫无进展的白天后，陷入瓶颈的女小说家毅然决然地打车出门找朋友诉苦，被一通电话叫出来喝酒的织田作之助苦恼地挠了挠头，试着提议：“你要不要出去走走，比如说一日旅什么的，转换一下心情……说不定灵感忽然就来了。”

　　“我一周前刚从欧洲回来。”藤丸立香麻木道，“罗马角斗场、白金汉宫、卢浮宫之类的著名景点我通通都去过了，没用的，这些地方全都是人，别说灵感了，连找个好点的地方拍照都难。”
　　织田作之助：“……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他叹了口气，“这种问题你不该找我的。”
　　织田作之助早些年也曾决意成为一个小说家，但他这些年来动笔的次数可能还没有回家奶孩子的频率高——没人研究过环境对创作的影响，不过一个需要独自抚养五个小孩的单身汉显然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撰写属于自己的故事，而且织田作之助本人也不急着完稿，所以他确实不太能理解藤丸立香的痛苦。

　　“我知道。”藤丸立香说，“我只是想和你诉苦。”
　　她叹了口气，“这种话只能和你讲啊，换做别人的话，听我抱怨个几次就腻了。其他人从来只会对我说‘没关系的，立香老师那么厉害，一定能度过瓶颈期写出好作品’……可那帮家伙懂个屁啊！我又不是天才！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小说可不是只要等就能完成的东西！”

　　织田作之助心说其实我也不懂……不过他还是理智地没有开口，而是听小说家继续抱怨。
　　尽管经常被人称作性格木讷，但织田作之助并不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只是比起发言，他似乎更适合当做被倾诉的对象。

　　“因为织田作是治愈系男子嘛。”有人这么说过。
　　织田作之助猜这话的意思是他那张寡淡的脸可以给人带来安心感。
　　这种安心感往往能让织田作之助收到一堆意义不明的好人卡，也让他不知不觉间成了许多人的依靠，还给藤丸立香带来了灵感——据她个人的不完全统计，小说家过去出版的书籍中，起码有七八个角色的原型来自于这位安静的老友。

　　“话说，”织田作之助忽然想起来，“你这次想写什么？”
　　“嗯？”藤丸立香抬头，“其实我还没想好……目前的想法是写一个坏蛋主角。主角在很小的时候遭遇了一场事故，因此失忆了，还无家可归，这时一个职业是杀手的男人收养了她，并打算把她培养成自己的继承人——大概是这样的故事。”

　　织田作之助点点头，没有对这狗血的设定发表感想，继续问：“那故事的主线呢？”

　　“主线是不想当杀手的恶役主角因为意外、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传说中‘最凶最恶的愉快犯’，不得不躲避开始各路人马的追杀，同时拼命想办法洗白自己。”
　　藤丸立香兴致勃勃道，“当然，故事还涉及了时间穿越，魔法科技和幻想未来这些元素，大纲都定好了，只是我还没想好女主的人设。”

　　“主角的人设？”织田作之助一愣，“我以为这个会是最先确定的。”

　　“一开始确实想了一个，不过被我父亲否决了。”藤丸立香说，“因为考虑到主角是被杀手选中做继承人的孩子，性格肯定十分谨慎冷静，所以我按照这个方向写了几章，可是父亲读了初稿后，说剧情写得不错，但主角没有丝毫人情味可言……”

　　那确实挺要命的。织田作之助想。
　　他和藤丸立香是老朋友，读过对方的全部作品，自然知道她写文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简练而克制的笔法，匪夷所思却又合情合理的剧情发展——这是藤丸立香最被读者称道的优点，不过换个角度看，又何尝不能理解为“文字没有感情，成名全靠脑洞”的意思。

　　对于推理小说而言，一个过于理智的主角并不会成扣分项，但幻想小说不同，无论市面上各类冒险长篇的设定多么新颖，读者所希望阅读的仍然是那些以正面感情为核心的王道故事。

　　“我要是能写出热血，就不会在轻小说编辑那坐两年的冷板凳了。”藤丸立香愁眉苦脸道。
　　她趴在吧台上嘟嘟囔囔，酒保识趣地走过来，为她添满空掉的酒杯。

　　“嘿，织田作。”藤丸立香突然问，“如果是你写小说，你会设定一个怎样的主角？”
　　织田作之助仰头想了想，慢慢道：“我大概……会写一个很幸福的女孩子吧。”

　　这个回答出乎藤丸立香的预料，她吃惊地“欸”了一声。

　　“不是都说作者像造物主，主角像他们的儿女吗？”织田作之助说，“我有个朋友曾经开玩笑，说上帝在捏制我的时候忘了添加幽默感，那如果我是上帝，我会在制造我女儿的时候倒下很多很多的爱。”
　　他喝了一口酒，“毕竟是女孩子是需要人疼的……立香，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藤丸立香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一个天才。”她郑重地抓住织田作之助的双手，“我爱你。”

　　织田作之助：“……？”

　　他猛地打了个哆嗦，正惊异于小说家突如其来的告白，藤丸立香就迅速放开了手，她把酒钱和小费压到玻璃杯下，两眼放光地对友人道：“我有灵感了！我现在就回去码字！”

　　说罢便兴冲冲地抓起钱包小跑离开了。
　　织田作之助一头雾水地看着藤丸立香雀跃的背影，酒保收走小说家留下的杯子和纸币，笑道：“她就是这个性子，别介意。”

　　酒保笑的时候眼角有很明显的细纹，这时织田作之助才发现对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酒保的那头白发并不是染的，那张安稳的面容同样也不是因为外国人总是长得过于着急才显得如此成熟从容。

　　“您和她认识吗？”织田作之助问。
　　“她经常来我这里喝酒。”酒保说，他细细打量了一遍织田作之助，很和蔼地问：“在下莫里亚蒂，客人是？”

　　不知道为什么，织田作之助总觉得对方的眼神莫名带着点审视。
　　“织田作之助。”他说，“叫我织田作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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