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吟[剑三]

作者:灰喜鹊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耳鬓磨时情渐深金戈影里恨愈沉(1)


      隔一日,入夜又下起了雪,木昔做了一日的针线活,做得乏了,就趁外屋没人,试探地凑到曹将军身旁,道:“大人这儿有没有书可读?”
      曹将军正对着桌上一张地图发呆,她凑过去看了一眼,他倒也不小气,拿指节敲一敲地图上一个点,道:“看得懂吗?咱们在这。”
      他如斯举止,木昔便知她从这张地图上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了——果然那是崭新的一张图,上头除却山水走势,半点标记也无。她撇了撇嘴,道:“地图有什么好看的?”
      “行军打仗,地图怎么少得了?”曹将军收起地图,随手拿了本书递给她,道,“你不懂。”
      木昔心中窃笑,面上却作出不以为意的模样来。她接过书看了一眼,见是本《李卫公问对》,唯恐是试探,忙推了回去,道:“大人高看我了,兵书我可看不懂。”
      曹将军道:“你怎知这是本兵书?”
      木昔自知失言,忙扯了个瞎话:“当年学堂先生桌上放着一本,我看过,什么都看不懂。问过先生才知是兵书。”
      曹将军没再问下去,大抵是信了。他另翻了一本,方要递过来,却又不递了,道:“除了兵书便是史书,没多少你们妇道人家看的。我还是着人寻些丝线给你,你绣花玩罢。”
      木昔闻言自是不服气,心道:我天策府上下师姐妹二百余,哪个没学过几本兵书?孙吴兵法都是倒背如流,否则教头的棍子抽下来可不管男女。
      这般想着,她就跳着脚去抢他手里的书,道:“大人总把人看轻了。我没打过仗,自然看不懂兵书;可太史公的书好歹看过半本,青莲居士的诗也读过几篇,史书如何看不得了?”
      曹将军笑起来,故意伸着手往上举了两回,可到底还是由着她把书抢走了。其实他这笑容跟平日里没什么不同,仍是面具下的眸光波澜不惊,面具之外的唇角扬起来,不出声的笑。但许是先入为主之故,木昔总觉得他笑里带着几分“你不懂”的轻视,便抱着书,不服气道:“当年大人的妹妹莫非也看不得兵书史书,整日裁衣裳绣花?”
      “自然不是。”曹将军立时道,“我曹家的女儿自然不同,且雪阳自小要强又聪慧,活泼爱动,简直不像个女儿家。”
      木昔听出那十二分的护短,暗自发笑,笑罢又正色道:“大人,若是你找到了她,你会怎样?”
      曹将军道:“自然是好好护着她,绝不叫她再受一丝半点的委屈。”这话是不假思索就说出来的,比他平时说话的语气又柔软了几分,想来先前早在心里想过无数次了。
      木昔心里一动,又问道:“那若是她……她并不想跟随大人反唐……”
      话音未落,曹将军忽然朝她转过脸来,一把抓住她手臂,眸光一轮,同脸上面具一起反着跳动的烛光。他狐疑地道:“你知道些什么?”
      木昔一惊,就要往后退,却被他使蛮力一扯,手臂都险些被拽脱了,整个人也站立不稳,一头栽到桌案上,撞得案头摞着的几本书噼里啪啦地掉到了地上。她却一时顾不得疼,慌忙抬起头来,隔着面具正对上曹将军逼视的目光。
      仿佛由这一眼对视落实了心里的揣测,曹将军像条饿极了的狼似的龇了下牙,声音里几分温柔仿佛全化作了杀意:“——说。”
      男人手劲极大,木昔只觉手臂上的骨头被攥得生疼,手掌又发冷又发麻,动弹都困难。她不敢挣扎,先掉了一脸的眼泪,才语无伦次地道:“照大……大人的意思,我该知道什么?……该说些什么?”
      曹将军连问两声道:“她在哪?她现下如何?为何她不肯听从我?”一声比一声更咄咄逼人。
      木昔不料方才那一句话竟触着了他的逆鳞,一时不知如何收场,只抽噎着道:“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曹将军兀自逼问道:“那你怎知她如何想的?”
      木昔哭道:“我猜的——她若是在安大人军中,大人自然早就知道了;如若不然,她必然将自己看作李唐子民……李唐的百姓怎么看咱们,大人再清楚不过了。”这瞎话是刚刚才编出来的,听来却是滴水不漏,比她当年在教头跟前编的任何一个瞎话都要严丝合缝得多。
      曹将军多半也找不出她话里的纰漏,微微龇着牙又瞅了她片刻,就缓缓松了手,依旧笔直地坐着,半晌才道:“胳膊没事罢?”
      上臂的血这方到了指尖,又麻又热。木昔低声抽泣着,挽起衣袖把手臂伸到他眼前,上头一片乌青,竟是隔着三层衣袖捏出来的。
      她坦荡,曹将军也不避讳,直接对着她的手臂端详了片刻,道:“去上点药罢。”
      “倒也没那么娇气,过两日就好了。”木昔落下了衣袖,吸着鼻子道,“原来这事是提不得的,提了就要挨打,我往后再不提了。——只是大人先前也没说过啊。”
      曹将军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地摘下脸上面具放在桌上,才沉声道:“她是我曹氏后人,不论如何也不该忘祖宗之志。”
      木昔又抹了把泪,恨恨地心道:“哪个投了敌,宣威将军都不会投敌。怕你这贼子不能如愿。”心里猛然生出些报复似的快感来。接着她却又想:“真若如此,宣威将军定然也伤心极了,我真混账,都不考虑周全些,还不如就将这事烂在肚里。”
      只是宣威将军闺名虽少为外人所知,可她到底是圣上封的将军,若这曹将军有心去查,费不了多少力气也查得出来。世事若真有这般巧,兄妹二人免不了要在战场上相见,如此一想,木昔悲从中来,又哭了半晌,从外屋哭到里屋,直哭得曹将军都看不下去了,拿下她洗净后晾在床头的手帕,起身递到她手边,道:“怎么这般聒噪?没完没了的。”
      木昔裹着被子坐起来,拿手帕覆着钝痛的手臂,低声道:“倒也不怕大人笑话:我小时有个诨号,叫‘雨师娘娘’。”待曹将军坐回床上,她看着摇曳的烛火,听着窗外落雪的簌簌轻响,忽然忍不住打了个轻颤,又道,“大人,我怕。”
      曹将军立时道:“怕我?”
      木昔倒也不那么怕他——方才他恼火失态,无非是心里最害怕的事刚巧被她说中罢了,就好似狼牙军在她跟前提起“待拿下天策府当要如何”一般。那她不提便是了。她怕的是她方才所想,怕的是这世事无常。
      只是这话说来终归太过装神弄鬼,她不想惹他疑心,就点头认了,又走到他跟前,把胳膊伸出来给他看,委屈道:“大人若是再多用几分力气,我这条胳膊就废了。”毫无预兆地,曹将军朝她伸出手来,她不由畏缩了下,下一瞬手臂却被他轻轻托住了。
      他的手粗糙而干燥,指尖轻抚过那片淤青时,有热意从他指尖、手心传来,蛇似的沿着木昔冰凉的小臂往上攀爬,也不知是要爬到哪去。
      木昔有些不自在,忙把手臂往回缩了缩;曹将军却好似没看够,手上稍稍用力往回一拽。他用了力的手指正压在那一片淤青上,刚消退了些的钝痛一下又窜出来,疼得她“嘶”的吸了口气。曹将军闻声手一松,木昔忙把衣袖扯了下来,脸上一热,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恼,道:“大人看什么?看自己究竟有多大力气么?”
      曹将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缓缓地握起拳来,忽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大人明知故问。”木昔佯怒着别过头去,道,“是大人的人,因此大人想打我就打了,哪日心里不快,打死怕也是有的。”说着便又拿衣袖往脸上抹了抹,其实是没有泪的,做个委屈可怜的样子给他看罢了。
      他倒真吃这一套,两手往自己腿上一拍,起身来轻轻扶住她肩膀,低声道:“是我不好,别哭了,往后定不会再跟你动手。”
      这话分外温柔,他离得也太近了,木昔额上都沾了他呼出的温热气息,耳畔也全是他平稳的呼吸声。她如临大敌,羞怯又慌乱,缩着脖子满心想着要如何往后退开。只是这些许暧昧转瞬即逝——曹将军手上忽加了几分力气,语气也随之一沉:“可要是哪日我发觉你骗了我,就没今日这般轻易了。”
      木昔被他抓在手里,深知自己一丝一毫的颤抖他都能感受到,因此纵然她心里狠狠一颤,身上却是动也不敢动一下,还强撑着抬起头来直直望向他,撇嘴道:“我知道大人要面子,原也不奢求大人认错;可大人既说了是自己不好,何苦还来吓唬我呢?”
      曹将军同她对视了片刻,忽然两手一松,颇为开怀地笑了起来。
      “好。”他道,“这份胆量倒配留在本将身边。——时候不早了,睡罢。”
      他这忽喜忽怒把木昔吓得不轻。见他脸朝里躺下了,她没敢再多说话,吹熄了灯,轻手轻脚地缩进了被子里。
      方睁眼躺了一会儿,她一眨眼,忽然发觉自己正坐在灯下,一低头就看见大红的衣角裙摆,肩膀被抓着,男人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心里乱跳,一口气喘不上来,忽的惊醒过来,却见四下里都是黑漆漆的,窗外“簌簌”一阵响,仿佛是屋顶上的雪太厚了,终于沿着屋檐滑落了下来。
      她翻了个身又睡,这回迷迷糊糊看见残破的房屋,正是她现下住的这一间。她听见宣威将军喊她,抬眼却见自己手里握着的短剑正扎在曹将军胸口。血把他衣裳染红了大半,只袖口尚看得出蟹壳青的本色,被宣威将军紧紧攥在手里。接着宣威将军抬起头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杨木昔,你害我兄长,我要你偿命!”
      木昔脊背发凉,尚不及分辨是真是幻,就听得布料摩挲声近在耳边。她忙一骨碌爬了起来,果然天色渐渐转亮,曹将军正站在床前穿衣裳。
      她忙过去帮他穿好铁甲,又去收拾他的被褥与自己的铺盖。他则像往常一样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却忽又停了下来,道:“今日拾掇得齐整些,有‘贵客’来。”
      木昔应了,心里却嘀咕起来:也不知来的是什么人物,担得起他一句“贵客”。只是来客架子可是大,她从一早等到晌午,再等到日薄西山,直等得晨起梳好的头发都快散了,才终于把这位“贵客”等来了。
      此人比曹将军矮些,一副蛮人长相,黑红面皮,糙得很,说不出是三十多岁还是四十多岁了。看走路时的模样,他原本应当是颇有些武功的,只是如今懈怠了,动作不再灵敏,肚皮也鼓了起来,一身锦缎缀毛皮的衣裳紧绷着,油光水滑。
      他将将抵达武牢关时,有近卫来通报过,曹将军就带上木昔,又带了武思南同两位年轻些的副将在一间新搭起的营帐门口候着。见他走近了,曹将军立时快步迎上去,一拱手笑道:“自北地分别,已是逾年未见。安大人如今愈发英武了,又得狼主器重,一朝驾临武牢关,真真是蓬荜生辉。”
      木昔平日里见惯他说一不二的模样,头回见他似这般去夸赞别人,心中暗笑道:“他倒当真是能屈能伸。却不知这位‘安大人’是什么来头——莫非是安禄山的兄弟?好赖也是个本家。”
      曹将军笑得分外热情,这安大人却颇为冷淡,不阴不阳道:“比不得你这条山中狼,麾下有千军万马,大权在握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毫不客气地往营帐里走。曹将军落在他身后,嘴角笑意微微一滞,转眼又开怀地笑了两声,道:“安大人说笑了。军中劳苦,又是连日的风雪,大人来此协助本将,真是委屈了。本将略备了些薄酒瘦菜,为大人接风;大人带来的几位勇士另有人招待。——大人请上座。”
      安大人不跟他客气,也没发觉那两位副将脸色都沉了沉,只管大剌剌地往正座上一坐,先抬眼扫过桌上的菜色,又端起桌上的酒壶嗅了嗅,才咂着嘴道:“苦便苦罢,谁不是为狼主卖命呢?只是老弟你愈发吝啬了,偌大一个武牢关,满桌尽是素菜,酒也不是什么好酒,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营帐里早安排下两个年轻姑娘,簪着花,穿着缎子衣裳,都跟着到了安大人身后。曹将军在下首坐了,只是笑,却不说话,木昔忙跑到他身后伺候着,武思南与另两位副将在他下首也落了座。
      一应人等全都坐定,才有一个近卫赔笑道:“安大人有所不知,咱们军中素日里不得饮酒,几位将军也都不例外,与小的们一般,吃窝头腌菜喝白水。今日要为大人接风,才特意买了酒来。”
      “都知你老曹勤俭。”安大人往后靠在椅背上,拿眼瞅着那酒壶,道,“只是狼主待你也不薄,却不知你银钱都花到哪去了,莫不是使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曹将军叹了一声,道:“总不能薄待了这些弟兄。”他说着,朝木昔略略瞥了一眼。木昔会意,忙从他背后绕到侧面,俯身给他倒了酒。他拿起酒杯朝安大人一举,道:“是本将接待不周,我自罚一杯,以表歉意。”武思南等人也跟着举起酒杯来。
      安大人笑了两声,叫一声“好”,道:“那便先不说这些了,喝酒!”他身后的姑娘忙走上前去要为他斟酒,他略打量一眼,却是一抬手挡住了,接着一指木昔,道:“那边的小娘子,你来。”
      木昔一惊,忙看看曹将军,见他点了头,便顺从地过去倒了酒,转身又往他身边走。不料刚走两步,却听那安大人叫道:“别过去了,就站我这儿伺候。”
      她又看了曹将军一眼,曹将军望着她点了点头,道:“去罢。”她心下不快,却连个脸色都甩不得,只好又站回安大人身边,看他们推杯换盏客套寒暄。
      这安大人也不知在狼牙军中是个什么官职,派头大得很,一滩软泥似的靠在椅子上仰着脸看曹将军,倒酒、夹菜一概要人代劳,言行举止里总透着一股子傲慢。木昔也算得上是兵营里长大的,向来看不惯这等人,愈看愈觉烦躁,心道:“都怨这姓曹的,叫我打扮齐整些做什么?他堂堂大将军,总不能是里子不够了,要靠我来撑这个面子?”
      想到此处,她低头看看那安大人臃肿的手指,忽然一惊,又想,“这姓曹的莫不是想把我送人?”她便怒从心中起,什么卧底潜伏什么探听消息,只想把这些统统抛到脑后,再狠狠捅他一刀。
      好在她这胡思乱想刚起头,就听曹将军道:“木昔,厨子那还有一道菜,你去看看,若做好了,就叫他们端上来。”
      木昔心里一喜,忙道:“是。”说罢拔腿就往外跑。
      安大人被哄得颇为开怀,喝了不少酒,脸都更红了几分,直到她跑到门口方反应过来,道:“叫她留下,旁人去看就是了。”
      木昔才不理会他,一闪身出了门,听见里头曹将军道:“……这丫头跟我久了,旁人去我总是不大放心……”又令那两个姑娘好生伺候。
      这意思倒不像是要把她送出去。她心道:“这倒还像句人话。”却也不敢在门口多待,忙跑去了那平日里只管熬粥腌菜蒸窝头的厨房。
      曹将军说的菜已备好了,是烤熟的几只鸡鸭。整个院子都飘着肉香,木昔不由先吞了口口水,才跟那正舔着嘴唇拿刀切肉的厨子道:“老叔,大人差我来拿这最后一道菜。”
      这厨子头发花白,笑眯眯的,看模样像是个普通农夫,而非行伍之人。他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戳,道:“你就是杨姑娘罢?快来,大人一早的吩咐,让给你留口肉吃。”
      木昔奇道:“当真是大人的吩咐?”
      “有肉吃还问那么多作甚?快趁热吃,上菜的事自有旁人。”厨子扯了条鸭腿递过来,隔着满屋升腾的热汽冲一旁拿大锅煮粥的年轻人嚷了一嗓子,又跟木昔低声抱怨道,“这日子不好过,本就没几口肉,还全得喂了狗。”
      木昔听得手一抖,险些没把鸭腿掉地上。她趁势把鸭腿往回一递,道:“老叔别只顾着忙活,也吃两口。”
      厨子冲她摆摆手,凑到她耳边神神秘秘地道:“哪有饿死的厨子?——我早吃过了。你别跟旁人说。”
      木昔用力一点头,又试探着问道:“老叔说的‘狗’是谁?”
      厨子轻蔑地朝新搭起的营帐那边一仰头,低声道:“还能是谁?一滴血不流,人还未到,先要吃要喝要女人——呸!”
      “谁说不是呢,那位大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喝口水都得人伺候。”木昔附和道,“我只当只将士们有微词呢,不想老叔也瞧他们不惯。”
      “仔细那锅,都闻着糊味了!”那厨子嚷了一嗓子,又拿起菜刀来,一面切肉一面道,“你别看我这样,我家小子可是有军功的,在大人跟前都得脸。”
      木昔道:“那可当真是厉害。”
      “谁说不是呢。”说起儿子来,厨子笑得眯起了眼,“当时这小子铁了心要投到大人麾下,我还骂了他一顿。他倒不怨我,后来见起了战祸,平头百姓吃不上饭了,还给我在军中谋了个差使。——我家那小子叫沈端,你可见过?”
      不料竟是这一位。木昔心道何止见过,见了都不知多少回了,就道:“见是见过,只是沈大哥整日板着一张脸,看得吓人,没怎么过过话。”
      “他这狗脾气是不招人待见,也不知我跟他娘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东西。”厨子切好了鸡鸭肉,拿几个豁口的大碗装了,就要往外端,道,“你快吃了肉回去罢,别四处乱跑——这也是大人吩咐的。”
      木昔应了一声,站在原处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完了那条鸭腿,连骨头都差点没嚼碎了咽下去。待吃完了,沈厨子走远了,几个年轻的也端了两个盛粥的大锅出去,她才走进云腾雾绕的厨房最里头,探头朝留下来的那一个道:“这位小哥,有没有多的干粮?”
      孙小宝那张透风的破嘴定是四处嚷嚷了不少有的没的,如今那少年伙头兵见了她亦是恭敬,仿佛还有些惶恐,不吭声也不问缘由,直接包了三五块干粮递到她手里,讷讷地道:“给!”
      木昔接过来,道一声“谢了”,提上灯径直去了曹炎烈不准她再去的那方院落里。
      彼时天已彻底黑了下来,却没人来放肆,想来那安大人一到,曹将军为了面子也得管教管教孙小宝之流。她四下望望,见那军帐里仿佛还亮着微弱的火光,便直接掀开门帘进去了。里头漆黑一片,只豆大一点烛火燃着,细看时是细且短的一截蜡,烛心剪得几乎贴着蜡油。地上躺着几个女人,还有几个围着那烛火坐着,正眯着眼费劲地缝衣裳。
      她刚一掀门帘,就有人叹了口气,却没人惊诧;待抬头看了看她,她们饱经风霜的脸上这才露出些许诧异来。地上躺着的一个翻身起来,道:“你是……”
      这些女奴跟她曾朝夕相处的师姐妹们不一样,跟她当日去洛道的路上见到的扯布做衣裳的姑娘们不一样,甚至比后来那些因战祸而流离失所的人们还要狼狈些。木昔怔怔地看着她们带着伤痕的瘦削脸颊,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终究只是把手中干粮递了过去,道:“吃的。”
      那姑娘有些畏惧地看着她,睫毛颤了几颤,忽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把抱了那包干粮在怀里,又赶紧退后了几步。
      “他们现在顾不上这里……”见她这般慌张,木昔不由也有些害怕,把手里那盏灯放在了地上,又小声叮嘱了一句,“你们快吃罢,别叫他们发现了。我且走了。”她原本也不图什么感谢,转身出了帐篷,拔腿就往回跑,心里慌得很,好似身后有狼熊虎豹在追似的。好在这一路倒顺畅,她没被人拦下,只刚出那小院时没看清路,一头栽进了路旁的雪堆里,沾了一身的冰凌和雪花,进屋皆化成了水,把衣裳湿了一片。
      曹将军还未回来,她忙去里屋换了一身,又把先前那身拿到院里去洗净晾上,这才甩着冻得发麻的手回了屋,坐在尚燃着的炭盆旁暖着。
      原本几乎没了知觉的两手遭热气一腾,霎时痒了起来,却又不是皮痒,是内里挠不到的地方。木昔又是搓又是掐,折腾了半天那股痒劲儿都未消散,这当里却听得脚步声渐近,门帘被人猛地掀起来,“哧啦”一声,好似还扯了半扇下来。
      木昔大概是被冻傻了,一时都没想到来人是谁,愣愣地转头去看,而这一转眼的工夫,曹将军已带着一股酒气逼到了她身前,手一抬,牢牢钳住了她的肩膀,用的力气颇大,好似要生生把她手臂掰下来似的。
      他气息也比平日里更粗重,但细看时,面具后一双眼却仍像条机警的狼,丝毫不显迷离,想来酒是喝了,人却没醉,是故意来找她晦气的。
      木昔想了一遭也想不出这位将军到底为何又狗变脸了,只得望着他,温言道:“大人醉了。”
      曹将军喉头动了动,微微一仰头,右手往上一抬,正按在她脖颈上。
      如斯情境,他只消用上三四分力气,便能把她掐死。
      木昔大骇,手一抖便往悬在腰侧的短剑摸去;可还未摸到剑柄,曹将军那只手便离了她的脖子,沿着她的脸颊往上摸去。她自小到大从未跟哪个男人站得这般近,更未曾被人这般轻薄地抚摸过,一时浑身上下都觉不适,一口气被他带着酒味的气息堵在胸口,呼不出来,侧过头去才顺畅了些。
      这当里,曹将军就势摸过她鬓角,又摸到她插在发辫上的那根木簪,轻轻抽出来握在手心里,气息微微一滞。
      他道:“花枝招展。”接着便听“咔嚓”一声响,他手上发力,生生把那木簪折成了两截,“谁给你的?”
      出口的话语倒是平平无波,他脸上也没起什么波澜,可木昔站在他身前仰头看着他,却觉心惊,忙分辨道:“那是……是筷子削的。”
      “为何之前从未见你戴过?”曹将军按在她肩上的手又加了几分力气,话也愈发咄咄逼人,“你戴来给什么人看?”
      木昔肩头生疼,忽然又想起那日鬼先生说他那句“护食的狼”,心头一痒,却又生出一股怒意来,一面把他往外推,一面急道:“大人真是醉了,开口便是这般没道理的话。分明是你说今日‘有贵客来’,我这才‘打扮得齐整些’……我还没怨你遣我去给那姓安的废物——”
      话未说完,曹将军一把捂住她的嘴,又一推她,低声斥道:“给我闭嘴,进屋去。”
      木昔自知失言,忙噤了声,又趁进门时挣开他的手,一闪身退到最里头的桌前。她本要同他论一论这日的道理,如今屋里只他两人了,忽又不想说了,只揉着自己肩头,咬着牙道:“往后再不喊你‘大人’了。”
      曹将军道:“什么?”
      木昔偷偷抬眼去瞥他表情,却见他冷着一张脸,舔了下嘴唇,一张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好似要吃人似的。她暗道不妙,不敢再故弄玄虚,忙道:“我喊你是‘大人’,喊那姓安的也是‘大人’,总觉得不痛快。”
      “那你喊我什么?”曹将军说着松了右手,手心里断成两截的簪子“啪嗒”两声落在了地上。
      木昔腿一软,往后退了半步,道:“就……就喊‘将军’罢。凭他姓安的是什么大官,总归不像是能领兵打仗的。”曹将军不置可否,木昔看了两眼,见他没什么旁的动作,就当他默许了,小心地上前两步,试探道,“将军喝了不少酒,早些歇息罢。”
      这回他倒没发难,脱了铁甲外衣坐下来,将铁戟横在膝上拿软布擦拭着,又朝木昔的铺盖一点头,道:“你也坐。”
      木昔道:“这衣裳上全是酒气,穿不得了,我给将军拿身干净的。”说着利落地拿好了衣裳,又将窗开了个细缝透气。细细的一丝冷风从外头刮进来,木昔打了个激灵,忽忍不住小声道,“将军没醉。方才发怒,莫不是……莫不是担心我?”
      曹将军没吭声,方才一直冷着的脸上重又带了一丝半点的笑意。他摘了面具,目光一直钉在她身上,直到她忙完了,才道:“有劳。”
      木昔不知他棺材里卖的什么药,就道:“将军方才格外不客气,如今却格外客气。”说着捡起地上的两截木簪,又后怕地道,“我今日还以为将军要……”
      曹将军道:“如何?”
      她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话未出口先红了脸,吭哧了半晌才道:“……以为将军要把我送人。”
      曹将军笑出声来,道:“莫非你当本将帐下无人,还要动用你来使一招‘美人计’?你可看见那两个歌妓了?”
      木昔自然知道那二人的用向,心里头沉了沉,却知道提不得,就只是道:“将军不跟我讲,我哪知道那些运筹帷幄?”又埋怨他,“我本就吓坏了,你还要来吓我……如今竟还笑我。”
      曹将军朝她扬了下嘴角,木昔只当他要哄自己两句,却听他压低了声音,道:“此人名叫安达恢,是安禄山的拜把子兄弟,救过他性命,因此本事不大,却身居高位。这一回他来监军……少不得要暂且容他一二。”
      他跟那安禄山、安达恢到底是怎么来怎么去的,这才是木昔真正想知道的。这一句比多少哄都好使,木昔使劲压着才没让自己急切地问下去,只是道:“将军仿佛怕他。”
      曹将军道:“怎么看出来的?”
      木昔小心地挑拣着词句,想激一激他,挑拨下他跟安达恢的关系,却又不想惹怒了他,省得他发起怒来,当场把她脖子拧成两截。
      她慢慢地道:“不过是个‘监军’,可我看他这架子却像是来当主将的。进门就往正座上坐……他算老几?还吃酒吃肉。平日里将军自己都勤俭极了,如今却由着他胡来,可不就是……”最后这句她没说完,只把声音愈压愈低,又低着头抬眼悄悄瞥了他一眼。
      曹将军神色如常,道:“那依你看,安达恢如今是来做什么的?”
      木昔愤愤道:“这还用说?狼主偏心,是将军你打下了武牢关,他却要叫他的亲信来坐这功劳。”她说罢又看了他一眼,却仍未见他脸上有不快的神色。
      他只是平静地问道:“那你以为我如今该如何?”
      木昔心下称奇:“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厮竟丝毫不为所动,莫非跟安达恢有什么交情?可看他方才发怒的模样,又不像是这么回事,那大抵是着实沉得住气。”她想了一遭,到底还是拿不准该如何作答才不显出纰漏来,便做出一脸愤慨模样来,拣着有要没紧的道:“既然是狼主派他来的,少不了要给他几分面子……只是我心疼将军,看他不惯,再不想似今日这般被他指使来指使去。”
      曹将军“嗯”了一声,忽又眯起眼,道:“你跟着我不也是日日做杂活,有什么分别?”他心情大略还过得去,稍稍扬着嘴角,如今一眯眼,又问得刻意,更显得他浑身上下都透着狡诈。
      然而许是这个年纪的姑娘总容易多在意些皮囊,木昔看着他这张脸,觉得他好似除却狡诈外,再没哪长得不合适了。他那一头长发虽乱,却也不邋遢,身材更是匀称。且他向来站得直,即便是如今这般随意地盘腿坐在床上,也不似寻常小子般七歪八扭,反而显出一派沉稳来,看着就是能做大事的模样。
      自然了,此人身在狼牙军中,却仿佛对安禄山也有二心,想来另有盘算,当是个野心勃勃的,凶险极了。
      木昔忙在心里警醒了自己下,可还是觉得论长相,自己师兄弟里没哪个比他更叫人看着顺眼。她接着想起鲁有山那耷拉眼皮来,心道:“好人未必长好模样,恶人又如何不能有个漂亮皮囊了?”如此想着,她就心安理得地应道:“将军比他长得好看。俗话说得好,‘秀色可……’”
      “放肆。”曹将军笑道,“你如今是愈发没规矩了,不像头回见你时那般模样。”
      木昔在自己的铺盖上抱膝坐了下来,道:“将军待我也不似当日那般漠然啊。”这半月来,她已能将真情实意都藏起来了。如今她仰头看着曹将军,抿嘴笑着,脸颊微红,澄澈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活脱就是个看心上人的寻常少女的模样。
      曹将军抬眼朝她一瞥,又低头轻拭铁戟,半晌才道:“我方才冤枉你,你不怨我?”
      木昔忙道:“不怨。”话都出口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她另有所图,也顾不上怨他,可若换作个寻常姑娘又会如何?
      她手心里沁出汗来,忙合拢两手搓了搓,低下头躲闪着他的目光,补救道:“我还未报得将军恩情呢……若是将军打我骂我,心里能少些烦闷,那也使得。”
      “噼啪”一声烛花跳动的轻响,烛光晃了几晃。接着又是几声布料与钢铁摩擦的轻响,木昔一抬眼,正看见曹将军抖开那块布搭在床头,道:“去把这戟放好。”
      她忙起身接下,往门外墙角里放了,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曹将军略一沉吟,道:“安达恢有监军之名,到时来看我如何治军也是有的。你既不想见他,白日里便别留在这里了,我另给你安排个去处。”
      木昔道:“其实先前去的那——”
      “今日的事且不跟你计较。”曹将军往床上一躺,道,“不准再去那里。”
      木昔自觉送饭之事已做得够隐秘了,一路上也没多少人见着,不料最后还是传到了他耳朵里,不由暗暗惊心,忙扯过被子裹上,诺诺道:“是,再不敢了。”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4205396/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