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吟[剑三]

作者:灰喜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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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分难舍别离意载艰载险归家途(4)


      这一路虽不长,木昔心里却极是忐忑,偏脚下又不敢走快了,唯恐赵明阳看出什么端倪来。那奶娘不明就里,稀里糊涂地就跟着了。好在陶功是个明白的,在门口立了立,往旁看了两眼,才进了屋来,低声道:“夫人,后头有人跟着。”
      “姓赵的果真心里有鬼。”木昔低低骂了一声,又问,“如今将军跟张将军在何处?”
      陶功道:“当是在中军帐。”
      木昔点点头,把张淑贤放在椅上,掰了块糕点喂她吃了,两手使劲攥了攥衣角,皱眉做起打算来——她自然乐见狼牙军监守自盗,粮草全被捯饬空了才是最好的。可若将此事压下,万一陶功先她一步报了信,倒惹得曹炎烈对她疑心。且如今那赵明阳怕已对她动了杀心,她若没些动作,可能连曹炎烈的疑心都等不到了——此地原本是“风狼”葛尔东赞的风狼营,而赵明阳是葛尔东赞的心腹,他若想,随时可把这屋里的四人杀了,再嫁祸给屠狼会或是随便什么人。
      想到此处,她骤然拿定了主意,拽住那奶娘,低声道:“现下咱们四个性命都串在一根绳上了。你若想活命,便不准出声,按我说的做。”
      那奶娘瞪大了眼,两瓣厚嘴唇都没了血色,打着颤点了点头。木昔接着道:“我借你家小姐一用,不会伤着她,你就像平日一般跟在我后头就是了,不准说些没用的话,方才的事更不准提起半句,否则那位小哥立时要了你性命。”
      奶娘忙不迭地又点了点头,她便收了短剑放在桌上,抱起张淑贤,摸着她胖乎乎的脸颊,温言道:“淑贤,你喜不喜欢爹爹?”张淑贤奶声奶气地说了声“喜”,接着就扭着身子去够桌上的点心。
      木昔忙又递了一块到她手里,接着道:“你怕不怕大老虎?你爹如今跟大老虎在一处。”张淑贤惊得一瞪眼,木昔忙趁热打铁,指着自己那柄短剑又道,“大老虎的牙有这么长。你爹打不过大老虎,要被大老虎咬死吃了!”
      孩子最是不禁吓,她这话说完,小丫头眼圈一红,“哇”一声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在她怀里朝门口的方向伸手,道:“爹,爹!”
      木昔忙抱着她往门外跑,一路小跑一路假意哄道:“淑贤莫哭,这就带你找你爹去。”
      奶娘倒是听话,紧跟在她身后,大着嗓门劝道:“曹夫人,你就由着小姐哭罢,哄哄也便罢了,我们大人向来不许她去营中的。”
      木昔借机回头看看,赵明阳的人果真还远远地跟着,便劈头盖脸骂道:“你这奶娘可真是当得好,你不心疼你家小姐,我可心疼坏了。她爹若不想见她,不如叫我带回武牢关当闺女罢!”又抚着张淑贤的小脊背哄道,“莫哭了,莫哭了,你爹就在前头呢,知道你想他了。待会儿见了他,把这糕点给他吃好不好?”
      有张淑贤做幌子,一行人就这般大张旗鼓又名正言顺地闯到了中军帐前。守卫自然不敢拦木昔,陶功忙抢上前去把门帘一掀,木昔抱着张淑贤进去了,就见正座上的是曹炎烈,左手边是张孝忠,右手边是个空的位子,当是赵明阳的,除此外还依次坐着十数人,尽是她没见过的,却不知里头有多少是赵明阳的人。
      张孝忠已变了脸色,朝曹炎烈看了两回,拧着眉头快步走过来,张口便骂:“你这丫头……”
      木昔抱着孩子跑了一路,手臂又酸又疼,忙把张淑贤递到了张孝忠怀里,满脸歉意地道:“张将军莫责怪她,都是我不好,给孩子讲什么豺狼虎豹的。她这几日都没见着你,只当你叫老虎叼了去,我看她伤心,就带她来看看你。”
      张淑贤见了她爹,哭得缓了些,抽着气抹了抹泪,把手里半块糕点往她爹嘴里塞,小声道:“爹,吃,糕糕!”
      木昔松了口气,朝曹炎烈看一眼,果然见他嘴角耷拉了下来,朝自己摆了摆手。她忙一道小跑过去,不待他开口训斥,先拽着他衣领叫他俯下身来,凑在他耳边道:“粮草必定出了岔子。赵明阳亲率人去堵我,如今他的人跟了我一路,当就在外头,你快些定夺罢。”
      她松了手,曹炎烈却仍俯着身,疑道:“粮草之事,你如何知道的?”
      木昔急道:“本是误打误撞,可姓赵的做贼心虚,露了马脚。你信我罢,我的命早跟你绑在一起了,我还能害你不成?”
      曹炎烈略略眯了下眼,就直起身来,先跟陶功对视了一眼,接着转向众人说笑道:“算来这事还怨本将:今日一早,孝忠家的千金来我院里找拙荆玩,却被我吓着了,说我是‘大老虎’,如今听闻老虎会吃人,只当我吃了她爹爹,可不吓坏了?”
      众人都笑,张孝忠红了脸,被闺女塞了一嘴的糕点,亦讪讪地跟着笑。曹炎烈就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脊背,道:“这两日没日没夜地拖着你,倒是本将思虑不周了。听闻弟妹还病着,你今日早些回去,陪陪闺女跟弟妹,营中诸事自有赵将军看着——冯亮,你去请赵将军来。”
      当中一个起身应了声,立时往外头去了。陶功得了曹炎烈一个眼神,亦跟着退了下去。曹炎烈却依旧不说正事,倒伸手逗了逗张淑贤,好一派体恤下属的模样。小丫头吓得往她爹爹怀里一扎,接着却又搂着她爹脖子仰起脸来,伸出小手朝曹炎烈的脸狠狠打了过去,怒道:“大老虎,打!”
      张孝忠忙抓住她的手,拉下脸来道:“淑贤,不得无礼!快见过曹大人。”
      曹炎烈笑道:“无妨。”
      木昔也捂嘴笑道:“张将军快带淑贤回去罢。我那有点心,你叫人去拿些,一家子一块吃。”
      张孝忠谢过她,又跟曹炎烈告过罪,忙抱着闺女出去了。曹炎烈走回桌旁来,转身时脸上的笑意已淡了许多。他朝众人道:“方才说的你们都记下了?”
      众人都抱拳道:“记下了。”
      “那便依方才说的去办。”曹炎烈用指节轻叩起桌沿,沉声道,“尤其南门近旁的布防加固,沈将军,你亲自督办,必不能松懈。”
      那沈将军忙道:“是。”众人亦领命出了营帐。
      不多会儿工夫,外头脚步声就都去得远了,铁甲“当啷”声亦听不见了。接着却有十数人涌进屋来,皆是戎装铁甲,手里拿的有刀有剑,都是屋里施展得开的好兵刃。他们分列两边,另有两人守在了门口,接着就几乎一动不动了,连呼吸声都轻得很。
      屋里静下来,木昔只听见曹炎烈指节叩在桌沿上的响动,还有自己使劲压都压不住的“嗵嗵”的心跳声。她两手使劲握着拳,手心里尽是汗,比方才跟赵明阳打照面时还多。胡思乱想间,她朝曹炎烈看了几回,想喊他拿上一件兵刃,却又被屋里这暗藏杀意的沉默压得没能说出话来,便作罢了,只抓了桌上镇纸在手里。
      曹炎烈仍靠在桌上,手头的叩击却停了停,解下把长剑来,朝她一递。木昔顾不得问他哪来的佩剑,刚要道一句“你自己拿着”,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便把话咽了回去,忙不迭丢了镇纸接了剑,将将作出拔剑的姿态,就听“呼啦”一声响,厚重的门帘被人两边拉开,走进来个瘦猴,正是赵明阳。
      外头明亮,屋里暗得多,是以他进屋两步方刹住了步,却为时已晚:身后门帘已落了下来,两柄大刀反着屋里的烛光拦了门,曹炎烈嘴角一扬,笑道:“赵将军是怎么了,出恭去了这般长时间,如今看着还像是傻了,见了本将竟不知行礼。”
      赵明阳眯眼看着他,又缓缓转头看了看木昔,嘴唇一抖,似是骂了一句,手立时朝腰间佩刀摸去。
      曹炎烈一声断喝:“拿下!”
      说时迟,那时快,四角倏地蹿出四个汉子来,雪亮的刀刃一闪,分别攻向赵明阳上中下三路。赵明阳昔日能当得风狼营的二把手,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手上拔刀,脚下横扫,只听得刀刃没入血肉之声,见得鲜血飞溅,最靠近曹炎烈的一人已横尸当场。
      左手边立时又出来一人补位,另有两人断了那赵明阳往门口去的路。许是从动静上辨出了局势,赵明阳呼喝一声,趁新补上来的还未到跟前,竟径自朝曹炎烈扑将来。他背后防守空虚,曹炎烈手无寸铁——这厮竟是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木昔方才已吓得腿脚都僵了,如今心里一揪,想也不想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叫一声“将军”,便要去护他;他却兀自岿然不动站着,抬手将她往后一拨。这一下使得力气不小,木昔顿时站不稳了,一个趔趄往后翻去。
      前头几声呼喝紧接上几声兵刃碰撞,接着又听“扑通”一下躯体倒地之声,四下里的杂音便住了。木昔忙扶着桌角稳住身形,却见局势已定:赵明阳被左右各两人死死按在曹炎烈身前不过一尺的地上,颈上架着刀剑;而曹炎烈仍似方才一般站在桌前,脸上的神情好似变都没变过。
      木昔两腿打着颤,手里的剑“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曹炎烈倒毫无畏惧之色,看也不看赵明阳一眼,平静地吩咐道:“传我将令:赵明阳党羽一律捕获收监,违抗者就地诛杀;令张孝忠亲带人往粮草仓库查看粮草状况。”
      赵明阳被死死压在地上,身上几道刀伤,再没了方才鱼死网破的气势,连声道:“大人饶命,小的知错了,大人饶命啊!”曹炎烈不理会他,只摆摆手,众人便拖了他起来,拿绳子捆了,喝一声“走”,拖着往外头去了。另有两人抬了方才被赵明阳杀了的死尸往外去,地上留了一摊血,从中延出几行杂乱的血脚印来,一路到了军帐外头。
      门帘一掀,外头有风灌进来,吹得曹炎烈脸侧的头发一扬,露出他嘴角一抹肃杀的笑来。这般笑容是木昔先前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带着些轻蔑,又带着些志在必得的高傲,好似冬日里的寒气,凛冽而锋利,轻轻易易便取了人性命去。
      木昔一阵目眩,也说不出心里是松泛了还是愈发紧张了,只觉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曹炎烈转头朝她瞥了一眼,轻笑一声,便来扶她,道:“方才的胆量与计谋到哪去了?竟吓成这般模样。”他一开口,语气就跟平日无二。木昔心里的惊慌消了几分,可还是忍不住往后缩了缩。他见状又笑,抱起她放到了椅子上,自己两手按着椅子扶手俯下身来,凑在她耳边道:“怎么,你也怕老虎?”
      木昔被他逗笑了,心里却忽又涌起一股跟方才不同的惊惧来,于是很快敛了笑,抬手摸他的脖颈与胸甲,低声道:“再大的胆量也叫你吓没了。没伤着罢?方才那般凶险,你为何不叫我护着你?若是一个不当心……”
      “本将既敢这般应对,自是成竹在胸,你只管护好自己便是。”曹炎烈拿指尖沾了沾她眼角的眼泪,又笑她道,“方才你还动了那许多心思,连带着本将一块在下属跟前丢脸。莫非你竟以为这偌大一个营,本将的人除了你便只剩下了这一百精兵?”
      木昔知道他说的那“丢脸”也并非埋怨,不由破涕为笑,却又气得去打他,道:“你是大将军,本事大得很了,都是我想不出的。你不与我说,我哪里知道?”
      曹炎烈笑着抓住她的手,道:“是我不好,给夫人赔罪了。”说罢却又敛了笑,道,“只是这厮贼胆之大也着实出乎我的意料,竟敢动大营的粮草,莫不是要占山为王?——话又说回来了,他动的手脚你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木昔便把先前的事大略给他讲了讲,又安慰他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兴许他并未私吞粮草,不过是将粮草掌控在自己手里,好以此作筹码,叫你厚待他罢了。”
      “这话你自己信么?”曹炎烈嗤笑了一声,站起身来靠在了桌上,道,“真若如此,他便不会亲去拦你,亦不敢与我动手。”
      木昔点头称是,又问道:“那如今你打算如何?想来过会儿该有人来找你复命,我先回去了。”
      她说着就要起身,曹炎烈却蛮横地按住她肩膀,生生把她按回了椅上,道:“你就在此坐着,好好看看本将的英明,省得总替我操些心,人都瘦了一圈。”
      “说得好似见了就不替你担心了一般。”木昔埋怨道,“你是我夫君,我除了操心你还会操心谁?”说着一抬头,见曹炎烈扬着唇角眯着眼,心里的得意好似正透过面具直往外漾,不觉又红了脸,扭过头去不看他,挣着起了身,道,“你是大将军,你坐着,我在旁站着。”
      曹炎烈道:“有的是椅子,站着做什么?你也去坐着。”
      木昔便拖了把椅子到他身旁,坐下后又觉不妥,起身拖着椅子到了角落里。待忙活完了,就见一人匆匆跑进屋来,是武牢关里前锋营的队正,进屋先行了个礼,禀报道:“报:赵明阳及其党徒已悉数拿下,共副将二人、队正四人,另有一个什长意欲给队正邹海通风报信,未免打草惊蛇,已将其射杀。以上诸人所领部将有意图违令反抗者,杀其头领及亢进者共二十三人,其余诸人认罪乞活,已尽数羁押,等候论罪发落。”
      曹炎烈略一颔首,道:“好。”
      前锋营队正又道:“器械营队正封壮为求活命供出赵明阳一处外宅所在,小的已令一百兵将其团团围住,敢问大人如何处置?”
      曹炎烈沉声道:“财物尽数抄没;十五以上男丁审一审,派不上用场的杀了便是;其余人等暂且羁押,日后再做处置。”说得不徐不疾,像是司空见惯的模样。
      前锋营队正领命下去了,紧接着张孝忠满头大汗地赶了来,先报过粮草亏空,而后往地上一伏,连连请罪,道:“出了这般大的事,末将竟未曾发现端倪,实是末将的过错!”
      木昔听得糊涂,也不知粮草到底亏得算多算少,可见他这般惶恐而沉痛的模样,再看曹炎烈咬了咬牙,便知亏空不小。她忽想起张淑贤来,不由替张孝忠说了句公道话,道:“将军,这般大的亏空,想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张将军调来军中也不过几个月,怎比得过姓赵的根基稳固?”
      “妇道人家,偶尔倒也有一两句说到点子上。”曹炎烈黑着脸,勉强扯动嘴角笑了笑,起身去扶张孝忠,抚慰道,“张兄弟快快请起。而今最紧要的是弥补亏空、铲除赵明阳党羽,这些都离不了你。”
      张孝忠忙道:“末将定当竭尽全力,必不负大人所托!”
      两人这般又说了几句,分别落了座,说起当下的详尽安排来,商定了要如何处置那些认罪乱徒,又将如今军中空出来的职位安排了一番。待他们商议完了,已过了晌午,送来的饭菜已几乎没了热气,偏生伙头兵殷勤,菜里格外多添了些猪油,又冷又腥。木昔闻着便皱眉头,又瞅见地上尚未干透的血迹,愈发没了胃口,勉强动了几下筷子,剩下的都倒到了曹炎烈碗里。
      曹炎烈见状道:“叫陶功带着你去找伙头兵要一块肉,剁碎了煮进粥里,你跟孝忠家的闺女一块吃。”
      张孝忠低着头直笑,木昔便不好意思起来,拿筷子去他碗里夹菜,小声道:“给孩子吃就成,我哪就那么挑嘴了?你若不放心,我再吃几口罢。”
      曹炎烈拿自己的筷子拨开了她的,笑道:“去罢,后晌在后头营房里待着,别乱跑。”
      木昔抬眼看了看他的神情,见那笑容不似是作假,想来除了赵明阳他心里欢喜,而粮草亏空虽不算少,倒也动摇不得他这两批人马的根基。她喜也喜不起来,忧也并不忧,便撂下碗筷,跟着陶功去了。
      这一后晌她都陪着张淑贤玩,讲了好几个小兔小狗之类的故事权作赔罪。待入夜,她才回屋去,见曹炎烈尚未回来,便独自睡下了。
      如是半夜无话,凌晨时分却有人急急来报,道赵明阳部将里应外合,将一干主犯从监牢里劫走了。曹炎烈听罢大怒,骂一声“废物”,衣裳也顾不得穿好,匆匆出去了,不多会儿又着人把木昔也叫了去,往后几日更是时时刻刻把她带在身边。
      叛党中有几个供出些东西,道这计划都是早就做好的,只是赵明阳向来疑心极重,藏身之地从未告知他们;而其余叛党好似蒸干了的水一般,半点消息都无。这般查了几日,最终是曹炎烈训斥了张孝忠,严令其整顿营防,昔日叛党部将尽数查过了才敢再用。赵明阳的家眷遭了大罪,五十余人尽数收没为奴,披散着头发、穿着单薄的衣裳,被押往了营地的东南角。
      赵明阳便是被千刀万剐,那也是他该得的,可他的妻妾婢女又有什么过错?
      临行前一夜,虽隔着老远,木昔仍在茫茫夜色中听见女人凄厉的哭喊声,一时间心里百味杂陈,咬着被角攥着拳头,在手心里掐出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
      这一夜曹炎烈倒睡得沉,第二日开拔时他亦是威风凛凛,先叮嘱过她要防备叛党伺机埋伏报复,见她不应声,还多问了一句,道:“你若心里害怕,就换马车载你。”
      木昔恹恹地道:“你又小瞧我。”说罢朝他一伸手。曹炎烈疑惑地“嗯”了一声,她就又板着脸道:“枪,给我一秆。”
      曹炎烈闻言笑道:“拿长枪来,要轻些的。”
      木昔并不看他,接过枪翻身上了马,待他一声令下,便一抖缰绳,端着十成十将军夫人的派头,稳稳当当地跟了上去。
      这日阴着天,风倒是暖的,隐约还杂着些花香。可因着赵明阳等人尚不知下落,张孝忠又加了五十护卫,木昔刚出大营,四面就被人围了个结实:前头是曹炎烈,左、右、后边都是披坚执锐的精兵,风里的花香霎时断了,连风都被曹炎烈又高又宽的脊背挡了个结实,四下里尽是铁甲、刀兵上的铁腥味。
      木昔顿觉压抑,暗自叹了口气,敛了神游之心,继续驾马朝前走。好在这一路倒依旧算得上顺畅,一众人骑的又都是好马,不多会儿工夫便行出几里地去。
      待到了溪北矿山一带,曹炎烈令风狼营的五十人回去复命了;又行了几里地,果真在一处窄些的路上逢上了埋伏——先是几道绊马索,皆藏得刁钻,且是待一行人行至阵中方拉起来。战马训练有素,众人亦早有防备,可仍有几人落了马。
      部队头尾被分作了两截。木昔如今跟曹炎烈并肩走在最前头,若敌人从后头动手也罢了,若自前头来,她便是首当其冲的。她心里一慌,也不知该往前行还是勒马,忙握紧了手中长枪,叫道:“将军——”
      话音未落,就听得羽箭破空声起,是近处来的。两旁近卫尚不及抢上前来,她也不及挥枪格挡,心里头窜起的第一个念头又是“我若躲开,必伤及将军”,竟是咬着牙动也不动。那箭射得不准,结结实实钉在了她肩头,未曾伤及性命,可她身子轻,霎时稳不住了,叫都未及叫一声便一头栽落马下去,摔得七荤八素,先着地的手臂又疼又麻,一时竟把箭伤的疼痛盖了过去。
      得亏她自小不是个省心的,遭狼咬过,从十尺高的树上滚落下来过,坠马亦不是一回两回了,因而如今这般伤痛她尚且忍得,却觉四面“嘚嘚”作响的马蹄极是骇人,地面好似都震了起来,耳朵里也“呜呜”作响。她霎时不敢乱动,疼痛也顾不上了,伏在地上蜷成一团,本不信神佛鬼怪的,如今心里也念起了“无量天尊”“阿弥陀佛”,盼着自己别被马踩死,亦盼着曹炎烈别因自己受伤而分心中箭——他若被杀了,她更是活不下去了!
      挨着箭杆的脸颊渐渐被血染湿了,衣领想来也浸透了血,湿漉漉的,还带着血腥气。她知道自己的伤算不得要命,可若是血就这般止不住地流下去,怕也不妙。将将想到此处,她骤觉自己手脚都冷得发僵,头脑也发起昏来,就算闭着眼也觉出天地不住地打旋。
      好在就在此时,刀剑相交之声终于住了,喊杀声杂着放箭之声响起来,这当中又杂着渐渐行远了的马蹄声,身旁也没了来往的马儿,想来是叛党落败逃走,如今众人已去追了。木昔心里稍稍一松,握拳的手也跟着松了松,刚要单手撑着地起身,方才被恐惧遮掩了的疼痛骤然从浑身上下迸出来,直卸尽了她全身的气力,她只能略转了转身,仰面躺在地上,瞪大眼看着天上浓厚得像墨笔画就的云彩在她眼前打着旋,大口呼着气,却仍是疼得直打哆嗦,泪水就在眼眶里,被贴着脸过去的风一刮,冰凉冰凉的。
      众人自然不会放着她这将军夫人不管,如今没有担架,离她最近的一个便直接抱了她起来,一道烟朝着武牢关跑,一面急吼吼叫道:“夫人中箭了,快去请军医,必得典大夫才成!”
      又有人嚷道:“快把伺候的婆娘喊来!”
      木昔疼得说不出话,张了几回嘴才问出一句来,道:“将军呢?”声儿跟蚊子似的,被众人的嚷嚷盖了过去,自然没人答话。倒是她没挂心多久——将将到了武牢关门前,就听得马儿一声长嘶,接着众人均叫了一声“大人”。木昔挣着抬起头来去看,先看见曹炎烈快步走了来,接着便惊得叫出了声。
      他脸上、身前的衣裳上尽是尚未凝尽的黑红的血,手里提着个瞪眼瞠目的人头,细看正是那叛党头领赵明阳。
      木昔好容易撑了一路,如今却撑不住了,惊惧之间额上背后沁出一层虚汗来,两眼一黑,就这般昏死了过去。
      恍惚间一睁眼,她好似又回到了十一岁那年,在青骓牧场上跑了半个时辰,直跑得背过气去,被人抬回了家。婆婆气得白了脸,一面把她按在椅子上,端着温水一勺一勺地喂她,一面对着送她来的年轻教头骂道:“老身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丈夫跟老三死在北疆,老大、老二同大儿媳妇都死在南诏。如今只剩这一个小孙女,这就是老身的命!这么瘦瘦小小的姑娘家,你便是罚她,如何能罚这般狠?真真是昧了良心!”
      教头不过二十来岁,扎着手说不出话。木昔忽觉自己已是大姑娘了,便头一回顶撞起她来,道:“婆婆,我来日跟咱家的人一样,是要从军的,如今半个时辰就跑昏过去已是丢脸极了,你竟还对着教头这般胡闹,岂不是更叫我抬不起头来!”婆婆一怔,她抢过碗一口气喝干了里头的水。
      放下碗时却见白天变作了黑夜,是十三岁那年,她正躺在床上,手臂上扎着绷带,婆婆在一边抹着泪,见她醒转又拉下脸来,斥道:“逞能逞能,命都险些逞进去!你去招惹那狼作甚?”
      木昔委屈道:“方师姐围猎杀得两头东原狼,我也能杀!婆婆,你孙女比谁也不差。”
      “你便是不去找那狼送死,在婆婆看来照样比谁也不差!”婆婆道,“你总想着争个先。可凡是人总有擅长跟不擅长的,你若非这么着跟别人去比,那便是个傻子。你记住了?往后再不可逞强了,误事是小,若丢了命可没人替!”
      木昔忽悲从心来,低着头道:“婆婆,我又犯傻了。这回真真办砸了事,他本就不放心我,如今想来更是要带我去睢阳了。我怕是再也回不来,再也见不着你了。”
      婆婆揽住她,轻轻拍着,温言道:“怎么都说起胡话了?没谁要带你走。婆婆就在这呢,你若累了,就靠着婆婆睡一会儿罢。”
      木昔霎时泪如泉涌,也说不出话了,只是摇头。接着她定一定神,忽又站在门口了,身后婆婆着急地叫她道:“你莫跑,且回来歇歇罢,明日再去!”
      她道:“我还剩一圈没跑完呢!”便夺门出去了。
      青骓牧场一眼望不到边,跑一圈谈何容易。她跑了半圈,就觉浑身上下都疼,眼前天旋地转,耳边是教头在劝,道:“罢了,不罚你了,你快歇歇罢!别又跑得昏了过去……”
      她跑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大声道:“我不!”这一声喊罢,她眼前蓦地一黑,再睁眼时已躺在武牢关中军营房里屋的床上了,方知前尘往事尽是梦境,若她真真在梦里睡了过去,也不知如今还醒不醒得来。
      天黑沉沉地,四丫头正对着灯做针线,见她醒来喜得跳了起来,道:“神佛保佑,可算醒了。”说着忙从桌上端了一碗水,慢慢喂她喝了,又道,“夫人,都六天了,你可算醒了。我喊大人去。”
      木昔轻声道:“待天亮了再喊他。”
      四丫头撂下碗跑到了屋门口,道:“如今晌午刚过,因下着雨,天才看着黑。”又道,“大人说了,你一醒即刻就喊他,我怕挨打,可不敢造次。”一面说着,连蹦带跳地跑出了屋。
      木昔由着她去了,又闭眼躺了会儿。几日昏睡,倒把最是伤重难捱的日子避了过去,如今她有了些精神,肩上的伤也没那么疼了,又细思了一番梦见的往事,忽就看得开了些,待曹炎烈赶来后主动低了个头,道:“将军,都怨我。我再不逞能了。”
      曹炎烈往她跟前一坐,便隔着被子握住了她的手,嘴角不住地往上扬,他却非要把它压下来,沉着脸道:“知道错了就好。”
      木昔瞅着他不说话,他看看她,紧接着又移开了目光,清了清嗓子,道:“你别看那箭头细窄又无倒钩,血流得多了也要人命,耗费了也不知多少药草才把你拉了回来,典忧他几个军医更是三四日不曾合眼。”
      他一面说,一面握着木昔的手不松,正应了“色厉内荏”四字。
      捂嘴偷笑的四丫头看得分明,木昔亦看得分明,便抿了抿嘴,仍不说话。果然不过片刻他就破了功,叹道:“我亲手把那贼子的脑袋砍了下来,只是他贱命一条,挫骨扬灰难消我心头之恨——那一箭是瞄着你喉咙去的,所幸射偏了,亦未曾伤及筋骨。”他说着又朝木昔瞥了一眼,木昔趁机朝他微微笑了笑,他一低头,也笑了起来。
      木昔骤然想起他那日提着人头回营时活阎罗一般的凶相,再加他那日面对赵明阳时处变不惊的襟怀,想来那才是“山狼将军”该有的面貌;而如今眼前的这一个,身上虽穿着将军的衣冠,面具后头却也不过是个嘴硬些的寻常夫君罢了。
      只是这夫君与将军到底是同一人,木昔心里虽暖,却也告诫了自己一句,又轻声道:“那支箭我原本能躲开的,可我若躲开,便伤着你了。”说罢也不待他回应,接着又道,“这几日将军如何?叛党没混入武牢关来罢?”
      “已彻底除了这群畜牲了。”曹炎烈淡淡地答了一句,嫌恶地撇了撇嘴,又道,“倒也有桩好事——这一回给睢阳的增援,多半由我带人去,且并不调动武牢关、二营兵力,只从辎重营调一批军备,增援兵力安庆绪另有安排。多半这几日便有调令。”
      木昔跟他待得久了,多少也懂些他的心思,道:“如此一来,若处置得当,将军岂不是白得了几万兵?却要仔细你不在这段时日这两营人马落入他人手中。”
      “二营交与张孝忠了,赵明阳既死,我会另择一心腹过去协助。”曹炎烈扬起嘴角,笑得狡猾,“武牢关里的人马我是信得过的,便是安庆绪趁机派了旁人来,轻易也动摇不得我根基。”
      “多小心些总是好的。”木昔絮叨了一句,又故作愁态,试探道,“如今我伤还未愈,来日将军你出征睢阳,我怕是没法子跟去了……”
      曹炎烈截住她话头,用不容商量的口吻道:“你是必得跟去的。出了这等事,我如何放心你一人留在武牢关?”
      木昔极尽不舍,道:“可我如今骑不得马,走亦是走不动的……你何时回来?不然待我伤愈,我再去寻你罢?”
      “这你不必忧虑。”曹炎烈道,“调令总该过几日才下来,军备人马的筹备亦得磋磨上十余日。待大军开拔时,你这伤想来也好些了。到时你只管坐在马车里,睡觉养神。”
      木昔就不再多言,跟他说了些旁的,尽是些闲话,也难为他听得仔细,应得走心,亦没说有事要出去。直到她说得累了,闭眼躺了好一会后,他才放轻脚步,走出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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