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吟[剑三]

作者:灰喜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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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分难舍别离意载艰载险归家途(2)


      曹炎烈亦忙活着,过了没几日便从不知何处运来了一大一小两块石头,大的径有三尺余,小的亦有两尺,上头有天然而成的纹路,细看是竟似是一大一小两条龙破云而出。他看过极是满意,即刻着人将两块石头送往洛阳城中,道:“这是臣偶得的祥瑞之石,大龙是狼主,小龙即是太子,想来天佑我大燕,福泽一脉相承,定鼎天下之日不远矣。”
      他心里想不想上天护佑大燕,木昔再清楚不过了,因而她对这所谓祥瑞的石头亦是嗤之以鼻,看过后草草跟着贺了两句,便转身回屋去了。却不料她不稀罕,安庆绪倒极是稀罕,前脚同他那假“父皇”抵达洛阳见了那两块石头并这份“忠心”,后脚便以安禄山的名义对曹炎烈大加褒奖,先将他心心念念了许久的风狼营交与他节制,又赏赐了财物来。
      宣赏的人到时是小年后晌,曹炎烈正陪着忧心忡忡的木昔看排云,那狼缩在窝里,打嗓子眼里细声细气地小声叫着,圆眼四下里直瞟。
      木昔蹲在排云跟前,愁道:“前夜你出去巡营后,我带着它在院里玩,它对着山上‘嗷呜’了几回——平日里也老这么叫,可那夜山上忽有旁的狼应了一声,它‘刺溜’一下窜回了窝,到如今都是这模样。”
      曹炎烈闻言伸手拍了拍排云的脑袋,又去摸它的爪子。排云“呜”一声,把爪子一收,起身小跑到屋檐下,又趴了下来。
      他道:“许是惊着了。”刚说一句,还未接着往下说,就听人禀报说宣赏的人来了。木昔忙踮脚帮他理了理衣裳头发,跟着他去谢了赏,又打发人领了宣赏的那队人下去喝酒吃茶,接着就见他扬着嘴角大步往马厩走,道:“把我斗篷送来。”又吩咐跟着的近卫道,“叫上四人,再从先锋营带一队精锐,随我去风狼大营。我回来前,营中诸事交由武思南、鬼先生商议着;年节将近,营中装点、饭食、赏赐等安排一应交由给夫人过目。”
      木昔只当自己听岔了,忙紧跑几步跟上他,低声道:“你高兴糊涂了,我哪成?”
      曹炎烈亦低声回道:“勤务均有思南、斐存等人看着,你只点个头便是了。”
      木昔略想想,知道他是要给自己个将军夫人的面子,便不再多问,跑着回去拿了斗篷,又叮嘱了他几句,送他一行人出了武牢关。
      待回了屋,她茶还未喝一口,刚把排云叫到自己身边,看着它卧下了,那鬼先生就大剌剌走了进来,草草行了一礼,道:“嫂夫人,小弟有一事请教。”话说得这般客气,神色却并不恭敬,多半又是趁着曹炎烈不在找茬来的。
      木昔坐在平日里曹炎烈的位子上,冷眼打量了他一番,慢慢坐端正了,笑得极是温柔贤淑,道:“先生哪里话?快坐,快坐。有什么事便说罢。”
      鬼先生往椅上坐了,慢条斯理地道:“宗主赏下的粮草、布帛已清点毕入库了,另有一样专给大人的赏赐,小弟不知该如何处置,特来请教。”
      木昔心下疑惑,道:“是什么?”
      鬼先生道:“四位美姬。”
      木昔立时一瞪眼,心里恨恨地把那安庆绪骂了几个过儿,脸上却仍端着笑,叫四丫头道:“天这般冷,先给先生上茶,要热些才好。”
      四丫头倒茶的工夫,她便在心里忙把这事想了一遭:安庆绪若单单想犒赏曹炎烈,赏些财物便再好不过了,偏偏赏下四个人来,里头怕是安插了耳目,想来到底也不似曹炎烈说的那般全然是个傻小子,提防之心还是有的。
      如此一来,她若贸贸然将四人全打发走了,也不知安庆绪会不会疑心,进而引得曹炎烈责备、疑心她;可这四人断不能留在曹炎烈身边——当日一个苏娜宁就叫她焦头烂额,这四人若轮番上阵,她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捧起茶来喝了一口,心里烦得很,问鬼先生时却好似心不在焉一般,慢条斯理地道:“宗主这般安排我竟看不懂了,莫非还不知将军已成了家?”
      鬼先生笑了几声,道:“成不成家都赏得——美人配英雄,再好不过了。”
      他显然是故意要气她,却偏偏木昔年纪轻,经不得激,当即便拉下脸来要学着曹炎烈平日的模样训斥一句“放肆”,话到嘴边却又止住了,心下一动,暗自道:“是了,我是这武牢关的将军夫人,是他鬼先生石斐存的嫂夫人,我骂得他,自然也遣得那四个美人。”
      这般想着,她就理直气壮地扬声道:“那便给她们每人一包干粮二百钱,遣她们走罢——都是年纪轻轻的好姑娘,寻自己的英雄去。”
      鬼先生一时没说话,虽隔着面具木昔看不清他的神色,可想来他也惊了下。
      木昔不由暗笑,却故意叹了口气,推心置腹道:“斐存,你我叔嫂一场,心都是向着将军的,虚话便也不说了。你且想想,这四人里有宗主的多少眼睛、多少耳朵,便知她们是万万留不得的。”她是头一回把自己放在大嫂的位置上跟鬼先生说话,又直呼他本名,一番话若说造次倒也远算不上,却跟她平日里的作风大不相同,一时竟把个鬼先生说愣了。
      停了半晌,见他不说话,两手放在桌上都动也没动,她就又叹了口气,道:“若待大人回来再遣她们走,难保宗主不会怪罪。倒不如这恶人由我担了——左不过是个善妒悍妇的恶名,我倒还担得起。”
      鬼先生又愣了半晌,才抱了抱拳,道:“是了……嫂夫人想得深远,小弟佩服。这便遣她们走。”说罢茶也没喝一口,匆匆告辞了。
      木昔起身送他出了门,接着落下门帘来,跟四丫头互相瞅一眼,捂着嘴笑起来。待走回到桌前时,木昔更是扶着桌子笑得弯下腰去,掰着手指跟四丫头道:“我比他小十几岁呢,这回便宜占足了!”
      四丫头道:“谁叫他今日找茬来的!若非他是军师,方才他提起那四个女的时我便打他出去了。”
      两人又笑了好一会儿,引得排云都欢实了许多,入夜后山上那条狼又如前两天一般嗥起来时,它竟也不怯了,倚在木昔身边,抻着脖子应道:“呜——”
      山上的狼也嗥道:“呜——”
      一来一去应和了有半盏茶的工夫,木昔怕排云当真把山上的狼引了来,就把它带回了屋里,一人一狼作伴睡下了。
      第二日排云倒还乖巧,只到夜里时又跟山上的狼对着嗥了会儿。又过了两日它却不老实起来,开始只是试探着在院门旁转悠,后来稍不注意便跑出去,半日才回来。木昔生怕旁人伤着它,万般无奈也只得拿绳子把它拴在了窝里。
      绳子已放得够长了,它颈上套的绳圈亦是木昔细心编织的,半点也勒不着它,可它试了几回都跑不出院去,竟蔫了下来,且每每见木昔过来便掉个脸,拿脊背对着她,闹起了脾气。
      木昔又觉好气又觉好笑。这日曹炎烈终于风尘仆仆赶回来后,待他听人禀报完这几日来武牢关里的军务,她便侍候他洗过澡换了衣裳,一面给他梳头发,一面将排云的事讲了一番。
      曹炎烈听罢亦觉惊奇,想了一会儿,忽恍然大悟道:“女大不中留了。”
      木昔闻言却笑不出来了,好似辛苦养大的女儿叫不知哪来的傻小子拐走了一般,心里空落落地,又有些不忿,手一抖,从他头上扯了几根头发下来。曹炎烈“嘶”地吸了口冷气,她却只作未闻,把那木梳往他头发上随意地一插,愤慨道:“原来山上的竟还真是它的情郎?可排云还小呢。若比作是人,想来也不过十四五岁。”
      “这般年岁成亲的姑娘也有许多。”曹炎烈转过身来,叫她坐到自己膝上,揽着她道,“先前还想着好歹留它到春里,待驭兽营有了狼崽子再放,如今看来却是不大容易了。”
      木昔悻悻了好一会儿,才又起身给他梳起头发来,道:“好歹留它过了年罢。”又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曹炎烈闻言失笑道:“二十九了,明日便是除夕。怎么竟过得这般糊涂?”
      这一年是有腊月三十的,前一年却没有,二十九便是除夕。木昔闻言,心里忽杂乱地想起不知多少仇与恨,多少难捱的过往来,不由打了个哆嗦,手里的木梳“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曹炎烈立时关切道:“怎么了?”
      木昔忙蹲下来捡梳子,趁势深深吐了口气,把心里的过往尽数压了下去,起身时已带着笑了,道:“没事,没拿稳罢了。还有一事我没跟你说,却不知鬼先生有没有先告过我的状。”
      “嗯?”曹炎烈疑道,“怎么了?他不曾说起什么。”
      木昔垂着眼,道:“安庆绪送了你四位美人,都被我遣走了。”
      曹炎烈毫不在意地“哦”了一声,道:“那他为何要告你的状?”
      木昔故意问他道:“怎么,我遣走了美人,曹氏英雄竟不责备么?”
      “早知是妒妇了,不觉讶异。”曹炎烈笑道,“想听我说什么?‘只你一个就够了,要那么多做甚。’这样如何?”
      “这话中听。”木昔笑了一阵,又试探着问他道,“风狼大营那边如何?那位张将军本是半个主将的,如今一下子成了你的副手,怕是不大欢喜。”
      曹炎烈道:“张孝忠待我倒客气。以赵明阳为首的几个却总不大老实——尽是葛尔东赞的心腹,分明自己也是汉人,却又总因我是汉人瞧不起我。原本我也瞧不上他们,只是任他们怎么放肆也与我无干;可如今这两营既已交到我手里,我虽没法子整日过去盯着,却也不会再容他们这般妄为了。”
      木昔道:“葛尔东赞此人我倒也是听闻过的。”便把自己被他救下的那日护着那个孩子时听着的话学了一遍,说罢自己都觉心惊肉跳,道,“他当真吃……吃孩童?”
      曹炎烈回过头来看了看她,应得颇为无奈:“确是如此。如今天都黑了,你又想这些个,半夜怕是又要做梦,惊醒了便来抱我罢?睡得好好地就被你扰醒了。”
      木昔立时回嘴道:“你是我男人,我抱你有什么不对的?我若去抱别人,你才该急了。”
      曹炎烈听得不住地发笑,道:“几日不见,你可愈发胆大了,待会儿得好好治治你。”
      木昔推着他转过头去,又拿干手巾来擦他半干的头发,笑道:“不嫌我啦?”
      曹炎烈抱着肩靠在椅背上,闻言往后仰了仰头,道:“我何曾嫌过?不曾嫌过。”
      一夜无话。第二日下了一阵雪,傍晚时停了,伙头兵就抬着刚煮好的肉到各营去分发,一时间四处都是肉香。军中到底艰苦些,即便武牢关靠着山,能打些野味,可像年节这般敞开了吃肉的工夫到底不多。这日又稍稍解了几道禁令,众人欢欢喜喜地凑在一处吃起来,说话的声儿也大了些,听起来比平日里很是多了几分热闹。
      曹炎烈跟几位副将在中军营房一同吃饭,喝些米酒,亦是热闹的,独独排云对那熟肉的香味提不起兴致,趴在窝里舔了会儿雪,便凄凄怨怨地又冲着山上嗥了起来。
      四丫头被打发回去陪爹娘了,木昔给桃花也结结实实盛了一碗肉,陪她吃过饭,又说了会儿闲话,听着狼嚎,慨叹道:“转眼工夫又是一年了。”
      她自小在军营长大,听人说起民间的年来,才知军营里的年原来竟比寻常百姓家都要简陋许多,没什么炮仗、烟花,亦没什么守岁、新衣裳,该站岗的仍得站着,该守夜的仍得守着。原先四海太平,天策府里众人还包一包饺子吃,待战乱起了,却是连安安生生吃碗饭都难了。
      桃花亦叹道:“我却觉好似过了百十年一般,一年前的许多事,如今想来,竟已记不分明了。”
      木昔闻言深以为然,点头道:“是了,我也是这般。”
      狼牙军围攻天策府便是一年前的除夕,这个日子她记得分明,近来亦时不时想起当时那般悲痛跟绝望,许多情境、许多事却是只剩了个模模糊糊的影儿。她记得那日血色的夕阳,却已不记得自己晨起听到动静后都问过些什么;她记得那夜曹炎烈衣领上的血迹,每每想起都觉心口一闷,却记不分明他脸上的神色了。想来人生来就是精明的,那些个苦痛、悲伤、能将人压垮的事,便是再深,再重,若不日日在心里提着记着,总是不着意间就渐渐忘却了。
      木昔忽觉心头压得很,没了说话的兴致,只想跑到外头雪地里去,跟排云似的不管不顾地朝山上叫喊两声。可到底是不能的。她只得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天色不早了,你歇着罢,我先回去了。”回屋后也没等曹炎烈,倒头睡了。
      这个年就这般过去了,平平淡淡,没什么不寻常的事。到正月初四这日,有传令官策马飞驰而来,道燕皇于洛阳皇城中崩逝,太子安庆绪承继大统,却又道天下未定,诸将士当以征战为重,军中不必举丧了。
      纵然木昔恨极了这叛军头领,可面上的功夫还得做到家,她当即往地上一跪,拿帕子掩着脸,哀哀哭起“陛下”来。传令官忙来相扶,她勉强就手起了,忽觉曹炎烈竟还站着没动,忙去拉他,却见他呆呆地站着,高大的身形晃了几晃,嘴唇打着颤,面具边沿淌下两道泪来,沿着脸颊落到了领沿上。
      这可比她那半真半假的号哭要高明多了。
      木昔一时间又觉好笑又觉佩服,忙拿帕子捂了脸,生怕生生压下的笑意被那传令官全看了去。只是那传令官倒也没顾上看她,只忙扶着曹炎烈在坐到了一旁的椅上,连声道:“曹将军节哀罢。”
      曹炎烈摘了面具揩了揩泪,又两手捂着脸坐了半晌,才堪堪止了泪,红着一双眼,哑着嗓子跟那传令官道:“曹某原本不过是个前锋,若非先帝赏识,如何能有今日?”说着便挣着起身,拉着木昔出了门,朝洛阳城的方向跪下拜了几拜,哭道,“先帝怎就这般去了,而今天下未定,战祸未平,臣还未能报得先帝知遇之恩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木昔都被他带得掉下泪来。那传令官忙来扶他,跟木昔一左一右扶着他又回了屋。他一路走,一路跟木昔道:“先帝于我有如伯乐,苍天不公,竟不给我报恩的机会了。而今唯有竭尽心力辅佐陛下,必不能辜负了先帝的心血。”
      话说至此,才到了最要紧的关窍,虽看似是说给她的,实际上却并非给她听的。木昔心里明镜似的,暗笑过忙连声应了,又亲自倒了茶给那传令官。好容易打发他走了,她拉着曹炎烈回了里屋,拿湿手巾来递到他手里,道:“快擦擦脸罢,眼都哭红了。”
      曹炎烈眼角红了一片,他微微眯眼朝着门口,拿手巾擦了几回脸,冷笑一声,道:“安庆绪这回总该放心了罢?”
      木昔道:“我都险些信以为真了——那现如今该当如何?”
      “军中原本也没什么舞乐享乐,安庆绪的人既已走了,假作失落两日也便罢了,不必再多做什么样子。”曹炎烈又擦了擦手,把手巾递回给她,颇为鄙夷地笑了笑,“父亲死了,却令上下不必服丧,他可真真是个孝顺儿子。”
      他擦脸擦得随意,脸边几缕头发都被沾湿了,胡乱翘了起来。木昔凑过去帮他理了理,道:“弑父的事都做得出来,他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他这般胡作非为,想来安氏气数将尽了。”曹炎烈道,“这天下也该换个人来坐了。”
      木昔又在心里骂他一句“痴心妄想”,却道:“你还想这个呢,我却总觉怕得慌——来日咱们若有个孩子,等他大了,跟你对着喊打喊杀,叫我怎么办?”
      “安禄山教子无方,我却不会。”曹炎烈立时反驳了一句,又道,“待傍晚闲下来了,你我一同带排云去后头山上走走,过两日放它走时也容易些。”
      木昔霎时没心思想旁的了,黯然点了点头,红了眼圈。
      平日里排云也有惹人烦的工夫,木昔不是没从屋里往外撵过它,如今却没来由地悔起来。算来相伴也不过一年,在一起的工夫过一日少一日,它想让她陪在身边时,她却把它撵开了,如今难免愈发觉得愧疚。这就跟母亲与孩子是一般的:她不想让排云离开自己,排云却整日整日地拿脊背对着她,漂亮的圆眼直直瞅着屋后头的高山密林,嗓子里发出细声细气的委屈叫声来,像极了不甘父母束缚一心要出去闯个名堂的孩子。
      木昔心里难过得紧,每每看着它在山上左闻右刨玩得尽兴不肯回去的模样都觉心里空落落的,却也没法子怪它,只得寻来平日里攒下的碎布,仔细编了个绳圈,待正月初十这日,一早给它套上了,道:“这般套个绳儿,来日见着了便能认出你了。”
      排云脸朝一边歪着,望着出门的路,半晌才回转过头来,凑着往木昔脸上蹭了蹭,把头搭到了她肩上。
      木昔抹抹泪,又仔仔细细地把它身上的毛发轻轻捋了个遍,这才解了绳子,牵着它跟曹炎烈一同去了山上。
      立春方过,周身还是冷的,迎面而来的风却已缓了、暖了。俗话说“五九六九隔河看柳”,如今已是六九过半,山上的树远看去已有了薄薄一层绿意,近看却又是光秃秃的枝杈,只偶尔看见一两个小芽迎风茁壮地长着,极是顽强的模样。
      木昔低着头也不说话,只牵着排云一路往山里走。这条路正是她当日遇上那三个蛮子兵的那一条,可经了一年余风雨,已跟先前大不一样了:当日被那蛮子兵一拳砸折的小树已找不着了,倒有两棵环抱粗的大树横在了路上,树根上的土都已干透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风刮倒的。
      曹炎烈先扶木昔翻了过去,又把排云抄起来递给她,接着自己才利落地翻过那树干,四下里望了望,道:“就到此处罢。”便向木昔要过她那把短剑来,将拴着排云的绳子割断了,又一拍它的狼脑袋,道,“去罢。”
      排云回头望望他,又望望木昔。木昔忙也道:“去罢。”它便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接着回过头来又望了一眼,圆眼睛亮闪闪的,透着欢喜,像极了木昔刚把它抱回中军营房那日。
      木昔霎时落下泪来,排云立时回过头朝她跑过来,待她蹲下身后拿嘴蹭了蹭她脸上的泪,“呜”地叫了几声。木昔强笑道:“我没事,你去罢,去找旁的狼玩去。”
      排云仍是依依不舍,又跟她蹭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去。这回它甚是坚决,一道小跑跑出好一段路,直到木昔远远地看着它成了一个小点,它才停下脚步来,长嗥了一声,接着跑得不见了。
      木昔呆立着站了半晌,又伏在曹炎烈怀里哭了半晌,直到日头升至半空时,才拽着曹炎烈的衣袖,抽泣着跟着他一路往回走去。
      陶功等人隔了两步跟在后头,曹炎烈有意要安慰她,却又不肯全然放下大将军的威严,因而虽好言好语地跟她说起旁的事来,声儿却压得极低,生怕人听见了似的。他道:“我头回见你就是在这条道上,彼时我巡营到了这一带,听闻山路上有打斗声,就带人上来了,将将赶及救下你来。那日背你回去的是沈端,你可还记得他?”
      木昔给了他几分面子,抹着泪强打起精神道:“自然记得,只是许久不曾见了。他被罚到哪一处去了?”
      曹炎烈道:“倒也没如何罚他,如今在缉刑队。”
      木昔点点头,心里还是难受,便不说话了。待回去后,她见四丫头喜孜孜的模样,想起她平日里最不喜排云,忍不住拉下脸来,找了个由头跟她吵了一回嘴,又叫陶功去告诉营中诸人排云的模样,不准伤它,而后便搬了椅子坐在排云原先的小窝旁掉泪,到晌午时才堪堪止住了。
      第二日有消息递来,道安庆绪于洛阳皇城里下了令,叫尹子奇率兵与杨朝宗会合,一并进攻睢阳。曹炎烈闻言两眼都亮了亮,叫来鬼先生商讨了一番如今的战势。木昔强打着精神在旁听了会儿,却偏偏她兵法只会背不会用,于战局更是没半点了解,连睢阳在洛阳的南北东西都闹不清,一后晌听下来竟是听了个稀里糊涂。
      心里的离愁叠上懊恼,她愈发低落了,饭也没吃几口,夜里更是睡得不安稳,天刚擦亮便起了身,草草洗漱过,穿好衣裳出了屋,刚要往门口去转转,就见门口候着个小子,仿佛是武牢关门口站岗的,手里提着个什么物件。
      木昔心下疑惑,也不待曹炎烈起来,就摆摆手道:“什么事?”
      那小子忙跑了进来,两手托着那物递到木昔跟前,道:“夫人说的那条狼今日一早到了咱们门口,隔着五丈远撇下这个,叫了两声就跑了,小的们猜着这许是送给夫人的,便带了来。”
      木昔定睛一看,他手里托着的竟是只死兔子,上头少说有十几处血窟窿,血都已凝了,染得周遭的皮毛一片黑红,却偏偏脖子上那一处只有咬痕,并无渗出血来的痕迹。
      她拿过那兔子细细看了一遭,总觉着脖子上这处咬痕跟旁的不同,想来排云自小不缺吃喝,如今于捕猎上不大精通,把个兔子咬了十数口,活活拖死了,后来才有旁的狼来叼那兔子的脖颈,许是在教它如何捕猎。
      木昔看得又是哭又是笑,听得曹炎烈出了门,问了一声“怎么了”,她便提着那死兔子递过去,抹着泪道:“咱们排云学会逮兔子了,给咱们也送了一只。”
      曹炎烈摆摆手叫那小子下去了,这才跟木昔笑了笑,赞道:“好,狼闺女长大了。这回你该放心了?”木昔破涕为笑,点点头,心里轻快了些。
      往后连着两日,排云又故技重施,分别在凌晨的工夫送了一只死鸟、一只死兔子来。木昔看着那猎物上的牙痕,知道它愈发会捕猎了,虽不再担心,却愈发想它,直想得夜里都睡不安稳。隔天她索性没睡,披着曹炎烈的斗篷在武牢关门口坐了半夜。
      这夜天晴得好,月色灿灿,星光点点,照的来路一片银白。可直到满天星斗渐渐开始隐去时,那路上才现出个熟悉的身影来。
      排云熟门熟路地跑到几丈远外的地方,刚把嘴里叼着的东西放在地上,忽又愣了,接着撒着欢地跑上前来,一头扎到木昔怀里,又是蹭又是舔的。木昔忙抱住它,先揉了揉脑袋,又挠了挠耳根,刚要再像往日一般抚抚它的脊背,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了一声狼嚎。
      木昔循声去看,惊觉排云方才放猎物的那一处竟多了一条狼,比排云大了有一圈,尖耳朵竖着,颇有些焦躁地踱着步子。门口守着的众人忙跑到木昔身前护着,尽拔出了刀剑,木昔忙道:“你们退下罢,有排云在,没事。”
      排云也忙从她怀里挣出来,一道小跑过去,仰着头蹭了蹭那狼的脸颊。两条狼脑袋凑在一处,极亲热地蹭了一会儿,接着就见它俩往回走了一步,接着排云住了步,先朝木昔嗥了一声,接着那狼又嗥了一声。如是翻覆数次,两条狼一面叫着一面退远了。
      木昔清楚这就是告别了,虽知排云过得好,泪还是滚滚而落,挥着手挥了半晌,直到再看不见它们的身影了才停住了。
      已是卯时过半,天上将将透出一丝晨光,风却还是凉飕飕的,直朝人脸上刮。众人都熄了火把,日出将近的天阴沉沉的,宛如暴雨将近时的夏日,愈发叫人觉得寂寥。木昔暗暗叹了口气,裹紧了肩头的斗篷,吸着鼻子转过身,忽借着那晨光远远地看见了曹炎烈的身影。
      她没来由地想起方才在旁等着排云的那条大狼,心里霎时暖了,破涕为笑,提着裙角朝他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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