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吟[剑三]

作者:灰喜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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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母泪骨髓寒彻义士血扑面犹温(2)


      这几日雨水颇多,隔天夜里她喝过汤药,满嘴发苦,喝了两碗水都不顶用,好容易捺下心头不快,却见外头的雨忽又下起来。雨点子打在窗上,“噼里啪啦”的,急得很,她耐着性子起了身,拿上伞去院里寻曹炎烈,好巧刚掀开门帘,就见他抱着那狼崽子跑进来,一人一狼俱是湿淋淋的。木昔便要笑他,可未及开口,就见他让了让,身后走出个苏娜宁来。
      苏娜宁穿得倒不似平日里鲜亮,衣裙是素色的,头发上亦无多少装点,倒是照顾足了他们夫妻二人的心境。她进了屋,朝木昔略低一低头,叫一声“嫂夫人”,轻声细语地道:“忽下起雨来,我进来避一避,还望嫂夫人别介意。”
      她倒是做出了十成十的温顺乖巧,跟以往的模样大不相同了,木昔想起她当日所说,只觉前两日悬在心头的担忧实实在在往心头砸落下来,霎时就端不住了,拉下脸来道:“这是哪里的话。我天大的胆子,敢介意你苏姑娘。”这话说得高一声低一声,煞是不好听。她说罢把手里尚未及撑开的伞往旁一放,转身回了屋,到门口却又转头叫了一声,道:“排云,进来。”
      排云耳朵一支棱,从曹炎烈怀里挣出来,抖抖身上的水,追着她进了屋。木昔把门掩上,从旁拿起手巾来,追着排云擦了擦它身上的雨水,又低声恼道:“瞧她那副样子,不怀好意!”排云自是听不懂的,就地打了个滚,一头扎进桌子底下去,沿着墙根嗅起来。
      木昔将椅子拖到一旁,坐下来看着它,耳朵里却细听着外屋的动静,只是直到窗外的雨声渐渐疏了,也只听得规规矩矩的两句话,一句是苏娜宁说的:“大人衣裳湿透了,仔细冻着。”再一句是曹炎烈说的:“雨小了,你去罢。”倒是没差了半点规矩,却没来由地叫她心里愈发窝火了。
      待苏娜宁走了,曹炎烈就回了屋来。他出去逗排云时已脱了铁甲,如今只一层单衣、一层软甲湿淋淋贴在身上。木昔看他一眼,却坐在床上不去管他,他站着等了会儿,恼火起来,拖着解了一半的衣裳杀将过来,一把抓住她,压低了声音道:“你今日可着实闹得不像话。”
      木昔只觉手腕被他攥得生疼,不由吸了口气,却丝毫不肯服软,反倒挑衅似的迎着他目光望过去,瞪眼道:“还不知是谁不像话呢。”
      曹炎烈没说话,可他凑得近,那面具上的冷意隐隐泛起来,与他那逼人的目光一同直扑木昔面门。木昔到底清楚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不由瑟缩了下,却又稳一稳心神,往前逼了一句,道:“怎么,将军这模样是要跟我动手么?如今我汤药不离口的,怕也受不起你一拳,你打死了我也好再寻新欢了。”
      她这话说得刻薄。山狼将军好大的定性,听罢亦发起怒来,一瞪眼,下眼白愈发多了,更显得吓人。他一把把她从床上拽起制住,也不顾发梢上的水珠子甩了她一脸,咬着牙道:“便是你活着,本将纳妾收房亦不由你作主。”
      木昔不料他竟说出这等话来,一怔过后怒极反笑,道:“好,好!你可算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既早存了这个心思,不如把我打死了清静,你也好迎苏娜宁进门,跟她琴瑟相和罢!”
      曹炎烈龇了下牙,按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却又松开了。他斜了她一眼,一把扯下面具掼到桌上,喘着粗气站了半晌,语气才稍稍缓下来,道:“放肆。”
      也不知怎么的,这片刻工夫过去,木昔心里天大的委屈与恼怒竟都消了。她看着他忍气的模样,往床上一坐,“扑哧”一声笑出来,揉着肩头,道:“如今竟也吵得起来了。”见曹炎烈瞪着眼,怒气未消又添疑窦的模样,就又往细里说了两句,道,“原先只有你朝我发怒的份,我哪有胆量跟你吵架?如今才更像是夫妻了。”
      曹炎烈皱皱眉,看她一眼,又含混道:“什么像不像的,原本就是。”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湿衣裳换下来搭在椅背上,目光扫到桌上的面具,就又道,“我在娜宁跟前连这遮脸的家当都极少摘,也真不知你在怕什么。”
      这工夫木昔的心思倒活泛,立时一敛脸上的笑,正色道:“将军先前答允过我,见娜宁时要把我带在旁的,今日却背着我见她了,由不得我不疑心。”说罢又道,“罢了,她是摘星长老的人,我今日确实也不该给她脸色看——你快擦擦身上的水,仔细冻着了。”
      曹炎烈默不作声地四下里寻了一遭,没寻着别的手巾,拿方才擦过排云的那块胡乱抹了抹身上的雨水,才道:“算来也过了有一个月了,明日再叫典忧来给你诊诊脉。”说罢将手巾跟换下来的湿衣裳丢在一处,赤着上身在床沿上坐下了,也不盖被子。
      木昔忙拿手心往他背上贴了贴,见他身上没受凉,才摩挲着手底下他身上一道旧年的疤痕,道:“何必劳动典大夫来?我早大好了,走着过去便是了。况且闷了这许多日,我早想出去转转了。”
      “你穿着两层衣裳,手还跟冰似的,好什么好?”曹炎烈扯过被子给她盖上了,道,“你整日尽想些没用的,这就伤身。”
      木昔心道:“分明是打发我的托辞。想想就伤身了?我又不是纸糊的。”
      却不料第二日典忧来望闻问切过,张口就道:“夫人身子已无大碍,只是忧思过度,若长此以往,难免气血有亏。过去的事且放放罢,宽心为上。”说着也不顾木昔拼了命似的跟他使眼色,又开了张方子出来。
      待他一走,曹炎烈便掩了屋门,疑道:“忧思过度,你整日里在想些什么?我竟不知你心思有这般重了。”
      若说忧虑,那可不止天策府、屠狼会,可忧心的事太多了,因而这般话该如何应对木昔早在心里想了千万遍。如今她故意躲闪着不与他对视,慢吞吞地道:“说了怕你生气。”说着抬眼看了看他的神色,见他“疑心”二字就差写在脸上了,才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道,“将军,你……你当真会去娶旁人?”
      曹炎烈戴着面具,看不出皱没皱眉,可嘴角确已垂下来了。他道:“什么?我夜夜伴着你,你竟问这般没道理的话。”
      木昔便把他前一夜的话学了一遍,恼道:“全是你自己说出的话,先前许下的也不作数了,如今竟还怨我多想。”她一面说着,一面两手绞着衣角,眼圈也红了。
      “原是这个。本不过是气话,你竟当了真,还真是……”曹炎烈说到此处,略略犹疑了下,没往下说,只放缓了语气,低声道,“罢了,是我不对,这总成了?”
      木昔见他信了,这才放了心,却仍故作不满,道:“不成。我担惊受怕许久,你一句话便把我打发了?”
      曹炎烈道:“那你要如何?”
      木昔便笑起来,两手搂住他,踮着脚去蹭他的脸,道:“要大将军你教我枪法。药我也不喝了罢。”
      “蹭什么?排云没跟着你学多少,你倒愈发像它了。”曹炎烈把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正色道,“待你身子好了,教你一招半式也不算什么事,药却不能不喝,仔细亏了身子,来日可有得受罪。”
      木昔道:“我是想着军中药草紧缺,我这一病竟不知道耗费了多少……”
      曹炎烈闻言失笑:“一碗药罢了,竟也值得你想这许多,难怪‘忧思过度’。你且把心放下,好好养着,军中诸事自有我在,哪里用得着你费心?”
      木昔忙道:“那将军也不准叫娜宁插手。先前的事我就不计较了,只是如今我也走得动路出得了门了,若要见她,你依旧得带上我同去。”曹炎烈笑着应了,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可木昔却惊了一身的汗,私底下狐疑地摸了半天自己的脉,到底什么也没摸出来。
      于是往后几日她不敢再多想,有精神时做些针线,倦了就歇着,心里想的只是自家男人,药也一碗不落地喝着。到底是习武之人的底子,养病见效还是快的,七八日后典忧再来把脉时,就说她已大好了。
      曹炎烈倒也不食言,第二日一早就在院里教了她几招,当中一招跟她自小学的枪法中的一式倒有些相似,她却仍故意装着笨拙,一个时辰才学会大半,为此还特意去找曹炎烈讨了几句夸。待夜里得了闲,她在灯下做着针线,又问他道:“听闻唐军天策府枪法天下闻名,若是将军的枪法跟天策府的比,如何?”
      “没什么高下,许还有不少相通之处。”曹炎烈坐在一旁看着她,淡淡地答了一句,又解释道,“行伍不比江湖,战场上招式精妙没多少用处,臂力、腰力、战机、决断乃至气运,少了一样都有殒命之虞。”
      木昔剪断手头的线,对着灯重又穿了一根,皱眉道:“可若论力气,男人生来便强过女人。那岂不是女人练上多少年也敌不过男人么?”
      曹炎烈道:“力气上差的,可靠譬如灵巧来补,出其不意抑或是以快制敌,细说来讲究倒多得很。”
      彼时夜风习习,灯火昏昏,两人挨着坐着,正是交心说话的好工夫。曹炎烈单手拄在桌上,歪着身子讲起往事来,道:“这话还是我爹当年说的——雪阳的枪法便极是灵动。”
      “把那蜡挪过来些,你挡光了。”木昔支使他一句,才又问道,“我只当曹姑娘是到了天策府才学的枪,原来竟也是跟……”她心念一动,已到了嘴边的“老将军”三字咽了下去,坦然道,“原来竟也是跟父亲大人学的。”
      许是与先父诀别已近二十年的缘故,曹炎烈闻言竟愣了下,很快却又喜上眉梢,笑道:“我爹当年枪法骑射亦是样样精通。我与雪阳的武功兵法皆是跟他学的。”又道,“你也不必喊什么‘曹姑娘’,你是长嫂,为尊者,叫她名字便是。”
      即便有姑嫂这一层亲缘在,木昔心里却仍将宣威将军视为尊长,万不敢直呼其名。她忙嗔道:“曹姑娘长我十余岁,武功计谋也都远在我之上,我可改不过这个口。除非将军教教我,待我打得过她了,我才敢改口。”
      曹炎烈倒不强求,只笑了她一阵,道:“那这辈子怕是不成了。雪阳本就是块习武带兵的材料,又极是下工夫。她约莫十岁上,因打不过我,日日躲起来苦练,还练伤了腿,我跟爹娘这才发觉。我爹教了她这番道理,往后她的长进愈发快了。”
      木昔笑道:“那将军也万不可疏忽了武功,否则来日比不过亲妹子岂不丢脸?”说到此处,又试探着叹一句,道,“只是可惜了,如今咱们也没法子跟她相见……”
      “来日总有一战,自会再相见的。”曹炎烈淡淡地应了一句,不再往下说,只凑近来看她手上的活计,道,“这缝的是个什么?我看都缝了几日了,这般上心。”
      木昔将最后几针缝好了,收了针线,却从针线匣子里又拿出五个跟手头这个一样的来,在他膝上排开来,道:“先前裁衣剩下些碎布,我做了三对护腕,你留一对,给典先生、鬼先生各一对。——可瞧好了,我这几日缝了六件呢。”
      曹炎烈笑道:“是我说岔了,看来不是个懒婆娘,是个利落的。”说着就去翻那些护腕,道,“我得挑一副最好的——”话未说完,就听“踏踏”几声响,见灰影一闪,他膝上护腕已少了一只。好在山狼将军眼疾手快,当即抬手往回一搂,正提住那小贼的后颈拎了起来。
      排云向来温顺,如今被他抓着,四爪乱蹬,却并不咬人,只是叼着那护腕不肯松口,还从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声儿来吓人,大有要将那护腕据为己有之意。
      木昔看着稀罕,不由笑道:“将军,你看它,还护食呢。”
      曹炎烈故意把脸一沉,道:“看什么?哪有孩子跟爹抢东西的,可见是你这当娘的管教不严。”
      木昔闻言瞪眼道:“你这死人,闺女既待见,你给了它便是,怎么这般吝啬!”
      两人对着笑了一阵,曹炎烈就把叼着护腕不松口的排云撵出屋,搂着木昔道:“这几窝狼崽子也有四个来月了,若不出差错,过不了几日,兽粮里就该加药了。”
      木昔心里一沉,霎时笑不出了,忙道:“将军,你可明白告诉他们,排云我留着养,它的饭里什么也不准加。”她说罢却仍是担心,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可若是明日一早的饭里便加了药该如何?”这般想着,她就朝屋外叫道,“排云,来!”
      狼崽尚未跑远,闻声一头扎进屋来,拖着那护腕跑到了书桌下。木昔去关了屋门,一面铺床一面叮嘱曹炎烈道:“万不可把它放出去了,这些日子我得时时刻刻把它带在身边看着。”
      曹炎烈道:“这等小事,跟驭兽营的说一声也就是了,何必又把它叫来屋里?”
      木昔正色道:“那可不行。即便驭兽营的不往它饭里加药,可若是它贪嘴,误食了别处的兽粮该如何是好?左右前阵子它也常睡在屋里,安安生生的,扰不着你。”
      曹炎烈不应声,走到她背后,搂住她就往床上推。木昔“哎呀”一声,脸上一热,刚要说他两句,忽觉肩头一沉,稍稍一歪头就看见了两只支棱起来的毛茸茸的狼耳朵。她这才知晓他为何不想叫排云留在屋里,不由笑他道:“几天罢了。瞧你这沉不住气的模样,若来日真有了孩子……”她说到此处便说不下去了,愈发抱着排云不肯撒手。曹炎烈亦是沉默,也不再撵那狼崽子,两人一狼就这般睡下了。
      隔天晌午驭兽营果然来禀曹炎烈,道兽粮里已加上了药。这一批几十条狼崽,头一天就死了三条,驭兽营的还道“死得不多”。傍晚木昔从驭兽营外过时,狼三哥刚把火架起来,一旁摆着三条狼崽尸体还未及烧,夏里的热风一吹,尸体上的绒毛尚随风微微摆着,可那三只小小的狼崽却是再也跳不起来了。排云见了,哀鸣一声就要冲过去,木昔忙把它拉住了,它伏在地上,眼朝前瞅着,“呜呜”地细声叫个不停。
      “虽是畜牲,也都有灵性,可若不如此,咱们军中哪来的战狼好使?”那生得五大三粗的狼三哥盘腿坐在地上,见了木昔也不起身,只轻轻抚摸着那死狼,半晌才又瞅瞅排云,哽咽道,“这条跟了夫人,可算是有福气了。”
      木昔不知该说什么,就道:“苏姑娘那只呢?”
      狼三哥抹抹脸上的泪,擤了擤鼻子,道:“那只昨日送来了,今日还活蹦乱跳的,多半过个把月就能上战场了。”
      木昔不料苏娜宁竟肯将散花送回来,正诧异着,忽听得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缕蓬松的金发从自己脸颊旁拂过去,原是苏娜宁。
      她飞跑过来,到火边才停下了,蹲下身去拨弄那三条死狼,看了几个过,长长出了口气,拍拍手站起身来,这才朝木昔看了看,讶异道:“你这狼……”
      木昔蹲下身,轻轻抚过排云支棱着的耳朵,道:“你舍得,我可舍不得。”
      苏娜宁神色黯了黯,开口却道:“舍不得又如何?非得过了这一关,它才上得了战场杀得了敌军。这‘舍不得’是妇人之仁,可害苦了你这狼了——来日它除了下小狼,怕是也没旁的用处了。”
      火烧得旺了,狼三哥提起一只死狼放进火里,火苗蹭得蹿高了好几寸。排云抖了几抖,“呜”的嗥了一声,便往木昔怀里钻。木昔也觉心里难受,道一声“告辞”,抱了它往回走,一面走一面摇头道:“你家散花过了这一劫,可就连你都不认得了。若非得如此才算‘有用’,我宁可排云当个无用之狼。”
      苏娜宁往驭兽营里头望了几眼,接着快步跟了上来,偏要压着她说:“人活着就图个‘有用’,外头的狼也便罢了,狼牙军中的狼亦是如此。既无用,还不如死了,白费一口粮食。”
      木昔自知说不过她,索性不跟她争,只学着她的口气讥讽道:“听闻摘星长老手下像你这般出色的姑娘有许多,却只认了你作义妹,想来你是当中最有用的一个。”
      “是如此。”苏娜宁却是坦然认了下来,带着满身的傲气,道,“当年姐姐把我带回去时,我连名字都没有,旁人喊我便是‘小杂种’。可我样样都学得快,很快我比他们都强了。莫说姐姐与令狐长老,连狼主都记得‘苏娜宁’此人,谁还敢看轻我?”她说着睥睨木昔一眼,道,“而那些派不上用处的,或是死了,或是被送给哪位大人当了侍妾,便是来日生了个孩子,那孩子怕也一辈子躲不过‘杂种’这声骂。——嫂夫人,你说是不是?”
      木昔不想多跟她计较,只逗了逗排云,笑道:“你们外族人过得还真是不易,我们中原人尽是黑发黑眼,就没什么‘杂种’一说。”
      这话其实并非全然真心。若真论起身世来,她跟苏娜宁也算得同病相怜:她是弃婴,小时候没少被喊作是“野孩子”。且她住在北邙山上,离天策府没几步路,是以邻里家家户户都尚武,偏偏她生来心软而瘦小,那时邻家的孩子们就不爱带她玩,过家家也便罢了,玩打仗从来都不带她。
      有回她实在看得眼馋,跟在后头求了半个时辰,孩子头儿就发了话,道:“这样罢,你当我军的火头兵。”又宣布吃了饭即刻便可“伤愈”。“敌军”见状大呼不公,两军于是不争那小土坡了,转而来争她这个火头兵。推搡了半日,最终她跌了几个跟头,发绳都丢了一根,满身是土,却是欢天喜地地跑回家里,一进门就大声道:“婆婆,我今日跟他们打仗去了!我也是个兵了!”十来年过去了,可那时的欢喜她却总忘不掉。
      谁不想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可她却不觉苏娜宁过得比她这“无用之人”好——苏娜宁就跟她那散花一个样,有用归有用,却是失了天性。譬如她苏娜宁对曹炎烈,到底几分真心、几分逢场作戏,她自己说得清吗?
      一路无话,二人半路上分开来,回了各自住处。排云低落了半日,隔天驭兽营群狼乱嗥,它跟着嗥了几声,许是没得到回应,又低落了一阵,看得木昔心疼了许久。好在驭兽营不久就平静下来,这批战狼已渐渐长成,饭食里不再加药,木昔这才安心放了排云回院里住。
      彼时已是七月将近,雨水不多,天却仍热得很,器械营着了一回火,虽及时灭了,可军中上下还是都戒备起来。木昔也打了一回放火的主意,奈何曹炎烈分外上心,每日夜里总要亲自出去巡视一圈,她无机可乘,只得暂且把这念头放下了,照旧做个闲散的将军夫人,还着人搬了桌椅到院里,入夜就往院里去歇凉。
      这日曹炎烈回来得早,冲过凉换好衣裳就挨着她坐下来,拢着半干的头发道:“这天可是真热。北地冬里能冻死人,夏天却比如今好过许多。”
      木昔拿起扇子给他扇了几下,看着他背后衣裳上被头发浸出的水痕笑道:“你这头发厚实得跟狼毛似的,最是暖和了。我帮你扎起来罢?”
      曹炎烈道:“倒也是个法子。”就把椅子挪了挪,背朝她坐下了。
      木昔拿了梳子来,先细细地把他头发梳开。这工夫夜风稍稍显凉,是一日里难得的闲适,曹炎烈仰靠着椅背坐了会儿,忽道:“这几日下来,罚了竟有二十三人,懈怠之人还真是不少。上回整顿军纪仿佛也有半年了,是该好好再收拾一番了。”
      许是近来木昔格外老实的缘故,他守着木昔时说的话愈发多了,渐渐也说些军务上的事,并非要问她的想法,只是对着她说出来,哪怕她只随口附和两句,他说完也很是开怀。
      如今木昔听他说起军务,不由格外警醒,不敢不理会,又半句不敢多言,想了一遭,就小心翼翼地附和道:“是该了。玩忽职守的最是可恨,多少事就出在这上头。”
      曹炎烈道:“如今唐军式微,却隐在暗处,再带上那群胡搅蛮缠的江湖人——蚊虫似的,烦人得很。”
      木昔细细地帮他梳着头发,轻声道:“将军,你的本事又不是只能当个守将,怎么总叫你对付些‘蚊虫’?譬如潼关等处,你原本也可出征啊。”
      曹炎烈轻轻笑了一声,道:“如今武牢关已姓了曹,狼牙军与江湖人的联络大半也握在我手里,安禄山哪敢轻易再放我出去?不是还用起美人计了么。——不过娜宁近来还算老实,前阵子你病着,她倒也没借机生事。”
      木昔最见不得他说苏娜宁好,立时道:“人家就知你吃这一套,于是特做了样子来哄你,你果然信了。”一面说着,她手上也不由重了些,生生扯了他两根头发下来。
      曹炎烈“嘶”的吸了口气,道:“不说她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木昔道:“明日是初一了,后天就是七月初二。——十八年前婆婆捡到我时就是个七月初二,我那时生下来一个月都还不到呢。”
      曹炎烈道:“那你是刚过了生辰?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好歹给你煮碗面。莫非你亲生爹娘也没把你生辰八字写下么?”
      “写是写了,可我是被他们丢了不要的孩子,在意什么生辰?我只想我婆婆。”木昔又把他头发细细梳了一遍,接着就从头上拆了条发带下来叼在嘴里,一面把他脑后的头发攥到一处往上梳,一面含混道,“我只是想着,我还在襁褓之中时,将军都已十五岁了。”
      曹炎烈道:“虽差着岁数,可十八年前的这日,你还未离爹娘,我也未离爹娘,这倒是一般的。”他仰着头朝天上看看,笑道,“有时倒羡慕你们女儿家,想爹娘了就可坦坦荡荡地说出来……你婆婆如今在什么地方?不如派人接了她来住罢。”
      他倒是殷勤,却偏偏木昔的婆婆如今在天策府里,生死未卜。木昔心里一涩,趁着帮他扎头发的工夫将眼泪擦去了,苦笑道:“多谢将军,只是婆婆如今随叔父住着,倒不比咱们奔波。”又道,“将军若有心事,不想跟别人说,却可以跟我说……”
      曹炎烈却忽坐起来,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道:“我初见你时,你说是家里生了变故去投奔叔父的。到底是生了什么变故?”
      木昔立时撇下嘴去,瞎话也说得诚心:“我伯母去得早,我与婆婆原本跟大伯一同住着,可他过身了……二叔接了婆婆去孝敬,却不肯养我,我被撵出门来,于是只好去投奔三叔。”说着甚至还掉了滴泪,好似真的一般。可实际上婆婆的三个儿子她都未曾见过——早在她出生前,他们就都战死在南诏了。
      “你二叔可真是傻,其实像你这岁数,说门亲事许出去也便罢了,偏要撵你走,平白落人话柄。”曹炎烈摸摸自己脑后,颇赞赏地“嗯”了一声,道,“这般扎起来,倒确实凉快了许多。”
      木昔忍俊不禁,道:“你才是个傻的。若他给我说了亲事,还轮得到你仰坐在这说‘凉快’?你怕是还拿着冬日里的里衣当夏衣穿呢。”
      曹炎烈笑着站起身来,把她抱住了,照旧是往肩头一扛,道:“你既有这般好,那说了亲事也不打紧,抢来就是了。”
      院里又是人又是狼的,木昔很是不好意思,低着头没说话,待进了屋才揶揄他道:“还将军呢,竟似个土匪。”两人就这般笑闹了一番,极是亲密,倒好似真是一对天赐良缘的夫妻了。
      先前曹炎烈提起的狼牙军与江湖人的联络木昔记在了心里,往后几日就着意探查了一番。可有要紧事时他总不肯把她带在身边,她不敢贸贸然硬跟过去,自然是什么也没探到,反倒撞见那鬼先生跟苏娜宁有说有笑,偶然还听着他说了一句:“似大人这般的,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你且待几个月,他总有倦了的工夫。”
      木昔听罢气得炸了庙,夜里翻腾了几个过儿才睡着了,第二日却还是捺不下这口气,待曹炎烈去巡营时就追出去说了这事,又愤愤然问他道:“我是不待见鬼先生,可也不曾对他不敬罢?却不知如何把他得罪得这般厉害,一门心思要把将军你往别人处推?我倒疑心苏娜宁把他收买了呢!”
      这夜闷得很,曹炎烈没穿铁甲,端着铁戟却也走得威风。他直走出十余丈才瞥了她一眼,低声道:“叫你跟着已是坏规矩了,还这般没轻重地嚷嚷。到我身后跟好,有什么话回去了再说。”木昔这才发觉自己竟已追着他到了陷阵营的营房附近,自知理亏,轻轻“哦”了一声,忙退后了一步跟在了他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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