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善庄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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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困


      一团肉乎乎的东西在柳如烟脚边蠕动了一下,上面还覆盖着像人的头发一样的灰白长毛。这是什么?柳如烟顿时弹跳开去,浑身冷汗涔涔,提着剑向那活物挑去。那圆球般活物突然直立而起,露出一张被岁月的风霜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脸,尽管被长期的灰垢所蒙蔽,从那眉眼的走势依稀辨得像一个人。
      “你是何方妖孽,意欲何为?”柳如烟断喝道。对方张开皲裂的嘴唇,喉中发出苍老干涩的声音,艰难地答道:“我是个不幸的人,不慎为那贼子所残害,手足俱废,幽禁于此,已近二十年了。”听声音尚辨不清是男是女。
      柳如烟同时发现,此人的两条腿已被齐臀截去,左臂也断掉了一半,就像传说中的人豕,怪道乍一看不像个人。她不由打了个冷噤,愤恨地责道:“是谁竟如此狠毒?人大不了一死,何苦如此折磨!”大约是想起什么事情来了,那人气得浑身直颤,咬牙切齿地说道:“哼,他就算化成灰,我都记得他的名字,一天咒诅一万遍。我之所以留下这条残命,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向我大哥传递消息,他一定会为我报这血雪深仇!”
      柳如烟又惊又怕,小心问道:“那人究竟是谁?为何这样待你?我可以帮你什么吗?”“哈哈哈……”井壁四面回荡起瘮人的狂笑声,久久不散,“他原本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马贩子,那次从内蒙古贩马,途经敝村。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在那时到河边洗菜,被他窥见容貌,起了不良之心。他一路尾随到河边,在无人处将我给玷污了……事后他却一走了之!我羞忿欲死,一个黄花女子,以后还怎么许配人家?遂飞身投向河中,不料被人救起。我大哥逼问缘故,最后将他从十里之外追回。本想一刀砍断那厮的狗头,却听信了他要好好照顾我一生一世的花言巧语,放了他一条生路。”柳如烟总算明白这个可怜的残废原来是个女人。
      这女子名叫任小荔,父母去世得早,一直与兄长任平生相依为命。十九前,峨嵋弟子任平生在江湖上初露锋芒,还没有闯出多大的声名。任父临终前嘱咐任平生照顾好妹妹小荔,并且不让小荔习武。女子无才便是德,好好的女孩儿家,使刀弄棒,打打杀杀,成何体统!还是恪守妇道,学些缝衣刺绣、刷锅洗碗、扫屋持家,成人之后嫁个稳重男人是正经。任平生果然严格遵行父亲的遗嘱,不想任小荔却被梅正卿所污。在任平生的威胁下,梅正卿不得已与任小荔草草成亲。这桩婚事原本就令任小荔很不满意,婚后不久,任小荔就发现梅正卿专横暴戾,喜怒无常,稍不如意便对她大加斥责,动手打人更是家常便饭。在结婚的那几个月里,她浑身倒处都是青一块红一块的,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只可怜她一个弱女子,打也打不过,骂也不敢骂,只是暗自哀叹自己薄命,一日里都要落几次泪,眼看着一天天地瘦下去了。倒是家中唯一的长工严继忠很是不忍,时常劝她想开些。
      任小荔见梅正卿一年里倒有大半年出门,自己在家里简直跟守活寡一样,倒不如跟一个奴才去过日子。别看那他粗手大脚的,倒也知疼着热的,比那狠心的杀才好一万倍。打定主意,待梅正卿再次经商回来,任小荔便求他写一封休书。
      “他休书写好之后,还慷慨地赠送了二十纹银,作为我与相公做买卖的本钱。可谁知,他竟然居心如此险恶,至今想起来都胆战心惊……”任小荔眼睛瞪得老大,仿佛看见了平生最可怖之事。
      一年之后,梅正卿突然对二人下了毒手,他当着任小荔的面一刀刀凌迟碎剐了严继忠,一共五百四十五刀,从四肢、后背渐渐到心脏。任小荔永远都记得她浑身被割得像鱼鳞般,片片皮肉翘起来。他却偏给对方留下一口气,直到最后一刀方要了这个奸夫的命。他又将任小荔抓回,剁去手足,关在枯井中不死不活,知道她再也跑不出去,连铁链都省了。只每十日派心腹给她送一点馊饭馊菜和水,维持生命。
      “我男人比那贼子好多了,他很心疼我,天气稍微冷一点,柴不让我劈,连衣服都不让我洗,说我的皮肤太细,经不得冻,还是由他来洗……”讲到此处,她的脸上立即浮现出一层奇异的温情,使她显得不那么狰狞了。“那一年多是我平生生活最幸福的日子,甚至连梦中都露出甜甜的微笑,我满以为我们就可以这样过一辈子了,直到那贼子把刀架在我们的脖子上,我才知道他早就安排好毒计,当初之所以放我们走,只是忌惮我兄长。在出走的第一天,我们就被他跟踪了,他一直在恃机下手!”
      “那你可知,已被关在这井里多久了?”柳如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将人如此折磨,的确是匪夷所思。“我在这里只不过是个活死人,不知道昼夜晨昏,春夏秋冬。后来慢慢得知老贼每日送两顿饭来,为了计时,我就每隔两顿在井壁刻一条痕迹,你算算我在洞中已有多久了。”细看洞壁,柳如烟立即在那靠近井底的洞壁上看到密密麻麻的刻痕,细如发丝,竟是数不胜数。幸而每隔一百条,刻痕就格外粗些,她大致数了一下那些粗刻痕,也有五十馀条,不觉呆住了,又问道:“那你可还记得你来到这井中是哪一年?
      任小荔沉思片道:“只记得被他投进来的那一年,是永乐八年,如今是哪一年了?”
      柳如烟咂舌道:“永乐皇帝前年早已驾崩,如今已是洪熙六年了。那就是说你整整在这井中困了十六年!大婶,你大哥真是任平生?”任小荔一只独臂突然抓住她的手,急迫地问道:“莫非你见过他?”柳如烟点点头:“岂止见过他,就在数个时辰之前,我还蒙他出手相救了呢!”
      “快说来听听!”那深陷的干涩眼窝里竟也有了一点儿湿润,“我好像已经几个世纪没见过他了……越详细越好。”柳如烟简短地说出事情的原委,中途却被任小荔不停地打断,仔细询问他的外貌、穿着、言语。
      “可惜我已身中‘千红一窟’之奇毒,无法再出去帮你送信了!”柳如烟查看手臂上的伤痕,奇怪!那受伤之处的瘀青竟不知何时消褪了,最初的那股酥麻之感也没了踪影,柳如烟方明白又是千年蛇珠的奇效,仰望黑黝黝的深井顶部,心中不觉升起一丝莫名的感动,上苍毕竟还是很照顾她的。深陷井中,也存了一点侥幸。
      柳如烟仔细观察塌方的井口,黑沉沉的夜空已有一线亮光,那井壁深及十余丈,以她如今的轻功,只能纵出五六丈高,而中途又无落脚之处。柳如烟灵机一动,抽出剑来,使劲地在头顶上方的井壁上凿,可恨那井壁均是以青石筑就,极是坚固,柳如烟使出平生力气,都只能划出几道刻痕,看这行情,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凿出几个借得住力的坑?
      柳如烟仰望着洞口正在出神,任小荔却艰难地挪动臀部,柳如烟发现靠着她臀部的井壁被凿通了一个仅容一人爬出的洞,那洞口还拦着几根手指粗的钢条,仅余碗口大小,大约是专门传递饮食之用。
      铁栏杆边还放着一个破碗,一股馊臭之味立即传来,柳如烟尽量忍耐着轻轻咳嗽了两声。任小荔冷冷道:“没想到吧?我每天吃的就是这个。”柳如烟一愕,无以应对。任小荔变色道:“哼,你以为我生来就该吃这些猪食么?我只不过想留着这条贱命,等老贼死在我前面!只要我还活着,总有一线复仇的机会;我若不吃,就这么活活饿死,就跟这井中的枯骨一样,永远没有机会了!”她赌气般地吃了几口碗中的残食,恨恨地骂道:“老贼,我要亲眼看着你气绝身亡!”
      柳如烟默然打量了一会井壁和井底的洞口,好容易待她平静下来,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个井底的洞通向哪里?梅庄主平时会待在洞中吗?”任小荔摇摇头:“我在此寸步难移,又哪里知道许多消息,只是这洞似乎极幽洞,大约通向庄内吧。”
      “这洞中的婴儿的尸首莫非也是梅庄主扔的?”任小荔也百思不解:“说来倒也蹊跷,大约每隔一年,也就是我刻三条大痕,外加几十条小痕的时候,老贼就扔来一具幼儿尸首。我见那些幼儿浑身淤血,天灵盖上有五个青紫的手印,像是中了极厉害的毒。”
      不管怎样,还是要想办法出去,柳如烟只得用剑来回锯着那粗粗的钢条,也顾不得那梅庄主是否就在附近。柳如烟正卖力地凿井壁,任小荔忽将右手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快停下,有人来了。”柳如烟连忙噤声,将身子紧贴井壁。幽洞中由远而近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来到井边的时候便住了。一只大脚在栏杆前一闪,随后伸过一只手来,却没有任小荔预料中的摆下一只破碗,而是打开火镰,又从腰间掏出一把钥匙。想是那锁久不开启,已锈蚀斑斑了,钥匙在锁孔里转了好一会儿,才伴随着“吱呀”的扭动声缓慢打开。柳如烟用疑虑的眼神探询对方:“这送饭之人莫非就是……”任小荔紧咬下唇,狠狠地点了一下头,似是切齿骂道:“除了这老贼的爪牙还有谁!”
      柳如烟心中一惊,莫非他方才听到锯铁栏的声音,心中起疑?她暗暗将剑柄握紧,只待他一进洞中便是一剑!洞口太小,火镰只能照到脚下极小的一部分,那人将火镰放到洞口,一张枯瘦干瘪的脸便出现在洞口,脸上一双貌似卑微实则残忍的眼睛。柳如烟平生还未曾杀过人,此时只得硬起心肠,拿着剑向那双眼睛疾刺而去!只听“咦”的一声,那张脸迅速地缩了回去,比老鼠从被烟熏的洞里钻出来还要快捷,饶是如此,他脸上依然被划出一道细微的刻痕。
      那人恼羞成怒,一只手握着一柄剑伸进来,冲着来袭的方向狠狠刺去,一边以此为掩护向里钻。那废井原本狭小逼仄,又多了两个人,长剑一撩,就已沾上了柳如烟的衣袖。那人仅伸进一头一手一剑,占了莫大的便宜,交手不数合,柳如烟已被划过数道伤痕。幸而对方并未狠下杀手,最后在第九招上以剑气点中柳如烟右臂的麻穴,银虹剑当即掉下来。
      那人将柳如烟擒住,打开铁栅栏,从一条幽暗的长长通道往外走。走了足有四五十丈远,洞中豁然开阔,并摆放有桌椅等几样家常之物,中心一张可容一人睡卧的石床。柳如烟一见到那石床,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晕眩感,渐渐失去知觉。恍惚间,她被那人提着拾级而上,就来到一间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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