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善庄

　　金陵的十里秦淮河，富贾云集，青楼林立，画舫凌波。每到夜幕降临，秦淮两岸华灯灿烂，金粉楼台鳞次栉比，实乃令人赏玩不尽的江南佳丽之地。在靠近桃叶渡处，有丝丝垂杨倒挂水中，岸边一杏黄旗挑开三个绿色的大字：“五味斋”。那小店分上下两层，虽不十分大，却甚是雅洁；小店后门一开便是河岸，洗漱都十分方便。若在楼上临窗而坐，但见青山隐隐，绿水悠悠，两岸繁华尽收眼底，端的赏心悦目。
　　这小店正是百里英夫妻在打理，外人看来食客不少，可究竟抵不上地痞流氓隔三岔五的勒索，还有官府的苛捐杂税，所以即使夫妻俩每日里忙到半夜，一年头到也赚不到几两银子。易修悯也已更名为百里豪，对外声称是百里英的堂弟。他身体渐渐康复，无事的时候也来帮着忙前忙后，挑水、扫地、刷碗，一刻也不让自己停下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他心灵的痛苦。他在银虹帮早就干惯了这类粗活，也不觉得累。倒是百里英夫妇有点看不过去，几次让他歇着，他都执意不肯，也只好由着他了。
　　若是所有的活儿都干完了，便逗着他家十来岁的小侄女阿莓说话，帮她逮蟋蟀、捉蝴蝶，或者用树枝在地上写字，一字一句地教她读。小姑娘之母是韩氏的亲姐姐，与丈夫均为石头城外南浦的乡民，只是生计艰难，又耐不住百里英夫妇的盛情邀请，才把女儿送来暂住一段时间。不久韩氏已生下一子，店里店外缺人照料，加上百里英夫妇待她如同己出，小姑娘就留在这里了。
　　百里英也有意想让百里豪在此安家落户，并撺掇韩氏将隔两条街的绣花姑娘阿凌许配与他，却被百里豪婉言然而坚决地回绝了。“看来你还是忘不了她，可她跟我们并不是一路人。”百里英无奈地拍拍他的肩头，只好暂且作罢。
　　转眼已是次年的春夏之交，那沿岸夹坡的芍药、杜鹃竞相攒金吐紫，争芳斗艳，自不待言；最惹人爱怜的是河畔丝丝柳条如帘，迎风招展，遮起一道长长的翠幕，鲜衣怒马的名士淑女穿梭其间，如在画中游。
　　百里英一大早便驾着一只小舟出城去了，一则为阿莓家送点银两，二则带些鲜鱼回来。全靠百里豪照料整个五香斋，因踏青的游客极多，每个人手脚不停，连韩氏都拖着虚弱的身子时不时地帮一下忙，依然有人抱怨上菜太慢。
　　阿莓手脚伶俐，如穿花蝴蝶一般跳前跳后，跟大家一起抹桌、扫地、择菜，竟一点儿也不比伙计差。小姑娘单薄的衣衫艳如红杏，油亮漆黑的发丝梳成左右对衬的两个髻鬟，上面插两朵鲜嫩的杜鹃花，一跑起来，那两朵杜鹃花便迎风摇曳，为她平添了几分妩媚。
　　眼看日影西斜，百里英也应该从城外回来了，百里豪正从河里提水上来，准备冲洗碗筷，忽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哭叫道：“不要……放开我……”声音是从五味斋旁的一个角落传来的。百里豪大吃一惊，这不是阿莓么？莫非她掉进茅厕去了？不对！她刚才喊的是放开她，分明是被人抓住了。
　　哭喊声还在继续，百里豪已大踏步赶过去了，却见一个满脸酒气的半老头子将阿莓紧紧搂在怀里，一只肥手正黏腻地摸索着阿莓的衣扣，大约是醉得厉害，所以不曾解开。那汉子微胖的身体罩着一件极为考究的黑色长袍，袍上遍身印有红色“福”字图案，宽额赤面，一双貌似正义凛然的浓眉大眼，此刻却被酒气熏得带有几分邪气，只要一张嘴，便能清楚地看到他的下巴叠起两层。阿莓头上的杜鹃花已掉下一朵，被他踩得稀烂。
　　“住手！”百里豪断喝道：“连一个十来孩子都不放过，你还是个人吗？”那人舌尖上打着卷儿，眯缝着眼道：“大爷我……今儿个兴致来了，就是要想她陪着玩玩。”他说着从身上摸出一锭碎银，“大爷有的是银子……只要侍候得大爷舒坦……还会重重地赏她！”阿莓像一只待宰的小绵羊，幼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可怜巴巴地望着百里豪，面颊还挂着一颗未坠的眼泪。
　　百里豪一个小擒拿手便将阿莓抢过来，接着脚下一个绊子，将那汉子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哎哟！”那汉子脑袋正磕在一块石头上，额角顿时肿起一个大包。
　　百里豪为阿莓拭干泪，低声问道：“怎么回事？”阿莓委屈地哭道：“刚才在前厅，这位客官不知道茅房在哪儿，我就带他过来。哪知他上完茅房，就抓住我不放……”百里豪拍拍她的肩，安慰道：“阿莓别怕，有叔叔在，没事儿的。”
　　那黑绸汉子的宿酒倒被这一跤给跌醒了，他揉着青肿的额头，几乎戳着百里豪的鼻梁，破口大骂道：“好哇，竟然敢打起本大爷来了！你也不打听打听，大爷乃是当今应天府知府的小舅子的二姨子的亲侄子赵意如，今儿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茅房这边因喧闹多时，早已惊动不少客人，再加上黑绸汉子喊的这一嗓子，立即便有七八个青衣随从上来，各各掣出判官笔、夺魂勾、流星锤、三节棍、九环刀、豹尾鞭，将百里豪与阿莓团团围住。
　　“来人，快给我把这刁民拿下！”赵意如一声令下，青衣随从们就要拥上，情势一触即发。“住手！”一个宏亮的声音从老远传来，眨眼间便来到人群中。却是百里英出城赶回来了。百里英对赵意如深深施一礼：“不知赵大爷驾到，我这兄弟不太懂事，冒犯之处，还请恕罪！”又冲百里豪喝道：“还不快给赵大爷陪罪！”
　　百里豪将脖子一梗：“这狗贼想猥亵阿莓，分明是我将她解救出来的，何罪之有？”
　　赵意如冷哼一声，胖脸往旁一扭：“大爷我福薄，受不起你这兄弟的礼！”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帮我一个忙！”百里英低声道，他半是乞求，半是强制，终于将百里豪按得跪了下去。
　　“除非你兄弟在大庭广之下给我连磕一百二十个响头，再让这小妞侍候大爷一晚，今儿的事就一笔勾销。”赵意如两眼望着天，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简直猪狗不如！”百里豪气得浑身发抖，他正要飞起一脚踢向这无耻之徒的心窝，只听阿莓闷哼一声，便倏然倒下去，喉间俨然插着一把长约一寸半、宽不盈半寸的柳叶飞刀，头上的另一朵杜鹃花无声地落在身边。“阿莓……”百里英和百里豪同时抢上前去，又是几记“嗖嗖”破空之声，二人一个就地滚出三四丈远，一个纵身跃上杨柳之巅，均躲过了这一轮袭击。百里豪在飞身上树的一刹那，还以食中二指夹住了一把飞刀。
　　那些围观百姓见出了人命，怕殃及自身，纷纷作鸟兽散。赵意如向一个青衣汉子一使眼色，那汉子会意，趁人不备，也混进人群去了。眼见阿莓惨死，而这姓赵的老家伙还在作威作福，百里豪心知今日之事绝无幸免，索性杀心大气。二人不再多言，各捡起一根枯枝，互为犄角之势。
　　那六个随从将二人团团围在中心，互为首尾，轮流进攻，每一人攻出，另五人便紧密配合，这六金六甲阵竟已练习得如此娴熟，连阵眼都被消弥于无形。看来，只有孤注一掷了！百里豪与百里英双目一望，便知彼此的心意，多年来一起练剑的默契一瞬间又回到了身上。二人同时大喝一声，虽是两根枯枝在手，众人但见五味斋边的柳叶如惊风骤雨般洒落，手中的兵刃已被打落一地，那六人或肩胛、或胸口、或腹部、或小腿、或臂上、或脚踝受伤各有轻重。二人破了六金六甲阵，手下再不留情，一个以脚勾起地上的九环刀，一个握紧豹尾鞭，将那六个随从杀得干干净净。
　　百里豪深恨这伙人对一个无辜的孩子下毒手，握着那把空中接下的柳叶飞刀，一步步逼向赵意如。赵意如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浑身筛糠似的地哀求道：“求求你……别……别杀我……我什么都……都可以给你……我有的是钱……全……全给你……”话音未落，便杀猪也似的惨叫一声，一柄竹叶小刀直没入胸口，那双道貌岸然的眼睛兀自睁得大大的，仿佛不相信有人真敢对自己下手似的。
　　百里豪抬脚拾起一把九环大刀，以一根手指掂了一下，此刀锋厚刃薄，状如弯月，从上至下有九个银环相连；使起来不仅招猛力沉，虎虎生风，而且银环与大刀之间不时碰撞，煞是悦耳。百里豪讥道：“看上去好威风，耍起来却如此不济！”
　　百里英雇来的几个仆役见家主出事，纷纷收拾行装四散逃蹿了，只有跟着韩氏的一个年近六旬的家仆老韩不忍离去，护住母子俩。“二弟，看来这里待不下去了，赶快走吧，等官府派人来就走不成了！”二人将大门关严，匆匆回楼去收拾行装。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传来震天吼地的高呼声：“冲啊，快抓住杀人犯，别让他们跑了！”无数的灯笼火把向五味斋快速地包抄过来。
　　百里英对百里豪道：“情势紧急，看来只有你跟内子从后门口先走了！内子如今病体尚弱，幼儿还小，请你代为照管，为我陆家留下一点骨血。”韩氏抓住百里英的衣袖，哭道：“不，相公，要死我们一起死！生要同衾，死也要同穴！”
　　百里豪这时反倒冷静下来了：“大哥，从小我都那么听你的话，可是这次你要听我一回。你和大嫂先走吧，由我来挡着官兵。你是有家室的人，嫂子离不开你，而我无牵无挂……”
　　“你疯了！再不走，大家都会死在这儿的！”百里英怒吼道。官兵的呐喊声越来越近了，外面人喊马嘶，不知来了多少人，火把照彻了半边天空，情况已是危急万分！
　　“要留也是我留在这儿！”百里豪使劲将百里夫妇往后门口推，力气之大，竟使二人无法抵挡。百里英虎目含泪，深深嘱道：“那你要答应我，打退了官兵一定要去石头城八里之外的南浦找我们！”“快走！”百里豪连声催道，嗓子都快喊哑了。百里英只得携着韩氏母子打开后门，由家奴老韩殿后，跳上一条小小的乌篷船，划向城外了。
　　此时官兵已开始撞门了，百里豪用身体死死地顶住门栓，却抵不住士兵们的刀枪剑戟连捅带搠，厚厚的木门很快被扎成了筛子，摇摇欲坠。百里豪闪过一边，将门栓猛地一抽，一个身先士卒的士兵猝不及防跌将进来。百里豪抡起那把九环大刀，只见一道银弧一闪，那个士兵的人头便高高飞起，随后重重地落在人群里，将另一个士兵的胸□□活砸烂。又有两三个不怕死的探头探脑，都被百里豪手起刀落，结果了性命。一连数次，均是如此，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众士兵见门内之人如此凶悍，不觉惊得倒退数步。一个阴冷威严的声音高喝道：“快给我冲，我要抓活的！若有生擒反贼者，赏百金，终身免除一切捐税！有胆敢后退半步者，杀无赦！”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士气又被激荡起来，众士兵前赴后继地涌向大门，饶是百里豪武艺高强，也架不住人多势众，竟是杀不胜杀。若非那领头的想要生擒活拿，他早就被乱箭射成蜂窝了！
　　以百里豪的本领，若想逃走，只须几个起落即可，官兵再多也拦不住，只是大哥一家子怎么办？想起阿莓之死，他更不能饶过他们，阿莓虽然不是他们亲手害死的，但他们无疑是一丘之貉，都死有馀辜！百里豪感觉不到丝毫惧意，只是横下一条心来想要多杀几个官兵，他平生第一次将银虹剑法的威力发挥到极致，在千军万马之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百里豪越战越猛，只觉周身热血滚滚，不觉放歌道：
　　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麟猖獗，掣断珍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沾旗脚。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戌幕。貔虎豪雄，偏裨英勇，共与谈兵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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