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善庄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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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异地相逢叹今昔


      易修悯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他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那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前路茫茫的感觉又回来了。易修悯一路上半是挖野菜,半是乞讨过来的,身上的衣服早已成了破布片子,时已入冬,手肘、肩胛等处仍裸露于外。
      易修悯在徐州地界遭到祝修仁和宫修信的联袂追杀,这时他已是强弩之末,他们其中任何一人都可以轻易地要了他的命。幸而他们只是一对一,宫修信与他厮杀的时候,祝修仁只是袖手观战。在第五十二招的时候,宫修信终于把剑架在他脖子上,冷笑道:“真没想到,银虹帮的魁首这么快就不行了,比武大会上的功夫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只要大声你叫我三声爷爷,我就饶你不死!”他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快叫啊!”祝修仁站在一边只作未闻,他也想看看易修悯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呸!”易修悯憋足一口浓痰,向那张扁平的大饼脸啐去,宫修信狼狈不地躲开,那口灌注内力的浓痰深深地凹进树身,如刀刻一般。若不是他见机得早,只怕自己这张脸就此破了相。宫修信勃然变色:“好啊,你敬酒不吃吃罚洒,有你好受的!”说罢一只脚朝易修悯身上乱踢。
      “住手!”祝修仁见火候已到,阻道:“修信,放了他吧!”宫修信不甘地说道:“大师兄,这小子眼睛一向长在头顶上,正要借此机会煞杀杀他的威风,哪能轻易饶了他!况且师父那边如何交账?”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师父在我临走前说过,只要他永不回银虹帮,就不再追究了。”祝修仁将剑从易修悯脖子上挪开,“是我向师父他老人家求情,他才又一次法外开恩的。师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你竟然这样伤害她,于心何忍啊!”易修悯愤怒地瞪大眼睛,他很想喊:“不是我,我没有!”然而他知道即使他喊破了嗓子,都没有人会相信他的,于是将到嘴边的话又艰难地咽了下去。
      祝修仁转过脸去,望着远方苍翠的青山,“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这辈子师父都不再想见你了。”夕阳的余辉将他的身影投射到地面,使那侧影看上去不那么肥胖,而更显伟岸挺拔。易修悯感觉自己在大师兄面前是那样猥琐,仿佛自己生来就是一个应当受人颐指气使的小丑。
      易修悯一言不发,缓缓地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往徐州城的方向走去。直到他的身影渐渐缩小成一个点,宫修信才道:“大师兄,就这么便宜他了?”祝修仁忽然高深莫测地一笑:“你放心,以他的这种见了棺材都不落泪的性子,迟早会惹麻烦的,用不着我们亲自动手。”宫修信有些迷惑地望着祝修仁,这位大师兄办事往往不依常理,却又从未失手过,自己还真有点琢磨不透。按理说,易修悯武艺高强,而且在比武大会上脱颖而出,大师兄最恨的应该就是他,可偏偏是大师兄几次三番为他求情讨饶……
      祝修仁见他还在发愣,拍拍他的肩头道:“听说鼋汁狗肉和桂花楂糕是徐州的特色小吃,今日既然来了,岂可令口腹受屈?”宫修信涎得一下子流出口水来:“哇,久仰大久,今日一定要好好地饱餐一顿!”
      祝修仁心中其实隐隐含着几分不快,十日前,当他得知易修悯跑掉的消息,第一个反映就是苏含颦私自放走了他,尽管洞中伪装得很巧妙,靠近深潭的那一侧机关被扭动过了,封住洞口的那块大石横移出去一尺馀。苏无慢气得七窍生烟,派他和宫修信次日一早便下山追杀易修悯,务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当晚,苏含颦将他引入竹林中,迟疑片刻,细白的牙咬了一下下唇,似已下定决心:“大师兄,小妹今晚约你来,是想求你一件事。”
      “颦妹何事?若有用得着愚兄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祝修仁微带惊讶之色。
      “我爹这几日正在气头上,易师兄若是不逃走,肯定会被他以帮规处死的,所以……他及时逃走了。这件事瞒得别人,却未必瞒得过大师兄。”提起易修悯来,苏含颦并没有切齿之恨,相反脸上却带有一股淡淡的喜悦。
      “你是不是昏了头啊?这个禽兽明明玩弄了你,你竟然还私自放走他?”一种从未有过的烈火灼得祝修仁双目发红,使他失去了素日的镇静。
      苏含颦猛烈地摇摇头,泪水一下涌出:“不,他不会这样对我的,我相信决不是他!”
      “就算是我相信你的话,可是有什么证据证明他的清白呢?”祝修仁轻叹一口气,“师妹,你太年轻、太善良了,不知道人心的险恶。一个平时看起来再老实的人,也可能在一刹那变成恶魔的。”苏含颦一阵迷惘,使劲地回忆那晚的情形,脑子里却始终浑浑沌沌的,她倒真几分怀疑是易修悯所为了。
      “我看你是累了,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吧,别多想了!”祝修仁说完这句话,正要离去,苏含颦忽道:“等一等!我还是想求你一件事,放过易师兄吧!”
      祝修仁心中五味翻滚,面寒如冰:“这是师父他老人家的命令,我岂敢违抗?”
      “大师兄!”苏含颦咬牙顿了一下,似是下定一个决心,“若是大师兄不嫌弃小妹残败之躯,小妹愿以终身相托!”
      祝修仁暗暗地、艰难地咽下一口苦涩的水,转过身来,轻轻扶住苏含颦的肩头道:“只要你求我的事,我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做到,其实你用不着以身相许的。”苏含颦平生第一次没有躲开大师兄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一颗泪珠却不自觉顺颊滚浇,祝修仁心中不免又是一叹。
      易修悯一连行了十馀天,终于被一条弯曲而又细长的河流引到一个都城,城上高悬“石头城”三个古朴苍劲的大字。浑身的多处伤口已开始化脓了,幸而如今天气严寒,若是夏日,恐怕整个身子早就烂掉了。进得城中,他不由自主地走向一家医馆,却又不好意思开口让人家免费医治。在这踌躇间,那连日劳累的病体再也支撑不住,竟然昏倒在医馆前。
      一个账房见那人衣衫破烂,料知是个吃白食的主子,连声直叫:“晦气,晦气!大清早的,开门生意都没有,哪里碰上这样的瘟神!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咱们赛扁鹊医馆治不好人呢!”吩咐伙计将那人赶紧抬走,扔到哪个墙角了事。
      那两个人一前一后抬了人,正要起步,却被一个汉子粗犷有力的拦住去路,那人一说话便露出一口大暴牙:“好哇,庸医又误了人!前几天我家娘子只是一点小小的咳嗽,你们开出了知母、寸冬、甘草、苍术、苦杏仁一大堆药,结果越吃咳嗽得越厉害,连肚子里的胎气都动了,今日正要找你们算账!这位仁兄莫非是前来看病,竟被你们治死了?”说着就要拨开他蓬乱的头发查看。
      一个伙计连忙阻住,陪笑道:“百里兄,这位小兄弟不是敝馆的病人,只在门前昏倒,他又没说一定要前来就治,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汉子却一个错步,灵巧地撩开伙计的右臂,依然拨开了病人的发丝。便听他“咦”了一声:“是你!”又探一探他的鼻息,喜道:“分明还有救嘛!”
      此时那账房先生也跑出来,也要一同阻拦汉子。却听那汉子道:“这是我的一位故人,他的诊金全包在小弟身上,给我拣最贵重的药物,务必将他治愈!”待郎中为易修悯伤口祛毒、敷伤、抓药之后,那位百里兄又雇了一乘轻软小轿,将他抬回家去。
      易修悯一觉醒来,见自己躺在一张洁净素朴的床上,身上的伤口已被包扎好,似乎也不那么剧痛了。他使劲地皱眉思索,却始终理不出个头绪来。他正要下床查看,却见一个腹部微凸的小妇人端着一盆热水进来。见他睁开眼睛,温和地笑道:“你醒了?你似乎伤得不轻,还有点发烧,用热水敷敷一敷好得快些。”
      “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到这儿来的?”见对方和善可亲,易修悯放下心来。
      “我家相公见你在路旁昏倒,救你过来的。这是贱妾的房舍,小兄弟尽管放心住下便是。”小妇人细心地将热毛巾敷在他额头,敷了几次之后,水便冷了,她将毛巾与水一起拿走,“我这就告诉我家相公去。”
      易修悯正在纳闷到底是哪个故人救了自己,却听一阵粗声大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一个面目粗豪的汉子来到床前:“你终于醒了?”易修悯一怔:“你是……”一个“陆”字尚未吐出,那汉子截口道:“愚兄百里英,如今已在此成家,跟我家娘子在秦淮河畔开了间‘五味斋’酒馆,兄弟切莫认错人了!”百里英将自己的名字咬得特别重。
      易修悯明白他是不愿提起自己的过去,忙抱拳道:“小弟多谢百里兄的救命之恩!”百里英又低声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呀,已经两年了。那次的匆匆一别,仿佛还在昨日。”他又看看易修悯的伤势,“对了,你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
      易修悯痛苦地以手抚额,止不住落下委屈的泪来:“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是谁在陷害我。”易修悯讲述了陆修德走后银虹帮近一年的情况,包括不久前的那场噩梦,百里英听得时而惊讶,时而激愤,时而惋惜,时而痛恨。易修悯讲完了好一阵子,他还沉浸在对方所叙述的情景中。
      “你帮我想想,到底是谁在跟我过不去?就算是那次比武大会上,那也是凭本事赢得的。”易修悯深知,百里英外表看来只是一个程咬金式的莽汉,实则心细如发,每次见到他,自己便有一种依赖长兄的心理。
      百里英思索片刻,突然自失地笑了。易修悯不满地抱怨道:“你笑什么?小弟哭还来不及呢,师兄倒取笑人了!”
      “我那时只见师妹跟你说过几次话,却没想到她竟对你用情如此之深。”百里英的面色渐渐严肃起来了,“你想想看,你原本是次等贱民,没想才入师门一年不到,就把那些从小被师父悉心培养的精英打败了,他们能不恼怒、怨恨么?他们这样做,一则拔除你这颗眼中钉;二则可以得到漂亮的师妹,三则为夺取帮主之位铺好路。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呢?”
      易修悯的头颓然垂下:“我长得这么丑,武功又这么低,根本就配不上她这样天仙一般的人儿。是她缠着我的,我总不能把她赶走吧?说实话,这次逃出来,除了对帮主和师妹有几分不舍,其他的,我什么都放得下!”
      “别提那个苏帮主了!”百里英断然吼道,易修悯极少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不觉一怔。百里英目中寒光一闪,逼视道:“你以为苏帮主办那个救恩坛真的就善心大发么?我们在他眼里,其实连一条狗都不如!”
      那时陆修德才十来岁,专门负责照料桑树。有一次奉五师叔姚无嗔之命,将新近采摘桑椹送给帮主品尝。当他提着一篮桑椹来到帮主的屋舍附近,却听帮主和三师叔邵无贪议论着什么。三师叔道:“师弟呀,近来济恩坛中那个叫穆修忠的又不太规矩了,竟然还想说服其他弟子一起反抗,说要争取与英杰坛、风云坛弟子一样习武的权利。济恩坛人数最多,若一旦暴动起来,恐怕难以招架。”
      却听苏无慢哧一声不以为然地笑道:“师兄过虑了!那些贱民们生来低人一等,就该一心一意为帮中干活。若他们真敢造反,要捻死他们也不费什么事儿——你见过捻死一只蝼蚁要花多大力气吗?当然,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要了他们的命。毕竟,当初收留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花了一番功夫的。”听到此,陆修德不由打了个寒噤。
      三师叔甚为不解地问道:“给他们一口饭吃就行了,还要花什么气力?”苏无慢耐心地解释道:“我敢说,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永远都会对我忠心不二。你知道怎样训练一条狗吗?很好办,只要将它最初带回来的时候,狠狠饿上三天,第四天再给一点残羮冷炙,它就会对你感激涕零,一直到死!”
      陆修德挽在胳膊上的篮子不由松了,差点摔在地上,他猛然一惊,将篮子重新挽上,惊动了屋里的两个人。只听一声厉喝:“什么人?”声音未止,二人便已闪身来到门口。
      “我……我是奉五师叔之命,前来给二位送新鲜桑椹的。”小男孩怯生生地回道,将一篮紫红熟透的桑椹递上前去。
      “你刚才听到什么没有?”三师叔接过桑椹,戒备地问道。
      “我听到竹林那边有一只百灵鸟在唱歌,入了迷,还差点跌了一跤呢!”小男孩稚嫩的手指着不远处的竹林,一脸的天真。
      “唔,很好,这里没你的事了,替我谢谢你五师叔。”苏无慢不动声色地摸摸他的头,和颜悦色地说道。
      半个多月后,听说一个名叫穆修忠的济恩坛弟子失足溺水身亡,只有陆修德明白是怎么回事。从那以后,陆修德开始处心积虑地习武……
      “不,这不是真的!你骗我,是不是?”易修悯狠狠地揪住陆修德的臂膀,使劲地摇晃他的肩头。陆修德的衣衫都被他抓烂了,两块肩胛骨生疼,他依然不为所动,仿佛对方抓的不是自己的身体:“易师弟,我知道你把苏帮主当亲爹一样,所以一直不愿告诉你真相。可是如今你已落到这步田地,他们除了落井下石之外,又何曾搭救于你?就算我当初受苏帮主的活命之恩,给他做了十年的苦力,偿还那笔债务也绰绰有馀了。最可笑的是,分明利用了人,却还要口口声声说施恩于人,既当了婊子,又立了牌坊,多高明!既然他没把我们当一回事儿,你又何必自作多情呢?……”
      “不要再说了!”易修悯不自觉用双手堵住耳朵,泪水喷涌而出,“求求你,不要再说下去了……”陆修德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太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想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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