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善庄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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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举业带着剩下的十馀名弟子狼狈地逃出支洞,随后撮起嘴唇打了个唿哨。一声尖利的长鸣过后,芦花荡里无声无息地划来三只柳叶小舟,将岸上之人载到对岸去。
      直到踏上平地,刘举业方才长舒一口气,以手遥指来时的路,恨恨地说道:“都是半道里杀出那个贱女人,否则我们的计谋早就成功了!不过,总算送她上了黄泉路,稍解我心头之恨。”
      一个弟子适时递过来一方手帕,问道:“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不要急,我在据此十里的乌庄还置有一处秘密田产,先到那儿休息数日,养好精神再作打算。”他又阴恻恻地一笑,“哼,我是不会让他们过好日子的。”
      其时鞑子已对中原大举进攻,将军哈戈齐攻下苏州城之后,之所以没有对城内百姓大肆屠杀,是因为自己只有五千铁骑,经过连日来的征战,已疲惫不堪。倘若血洗苏州城,他恐怕万一激起民变,自己手中的兵力不是这数十万百姓的对手。
      而眼下,哈戈齐正在望月楼的最高层临窗而坐,手中握着一只精致得令他有点舍不得碰的酒杯,双目凝望着北方,陷入深深的思索。这望月楼乃苏州城赫赫有名的豪宅,本是当地首富任逍遥的。哈戈齐进城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除去任逍遥,将这处宅院据为己有,当然也包括楼中十多位千娇百媚的女子。
      这时,一个探子来报:“禀将军,努尔哈赤元帅来信了。”
      哈戈齐精神一振,忙道:“快呈上来。”
      探子将信件呈上,哈戈齐阅过之后,满目的忧愁尽褪,向左右护军开怀笑道:“努尔哈赤元帅三日之后便会抵达姑苏!元帅素来仰慕江南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还要在这里选几位绝色佳丽回去呢!”言罢,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酒杯尚未放下,又一个侍卫来报:“一个名叫刘举业的汉人来求见将军,他自称是鹞子帮的护法刘举业,要送给将军大功一件。”
      “这些汉人生性狡诈,得小心对付。”哈戈齐皱眉道,“鹞子帮是何等帮派?”
      一个护军禀道:“在下对该帮倒略有所问,听说此帮素来以一家名叫牡丹亭的青楼掩人耳目,其实是一个极为严密的杀手组织。不过近年因帮中内讧,已是江河日下。此人身为鹞子帮的三大护法之一,或许能透露更多的消息,将军倒不妨一见。”
      哈戈齐颔首,走进大厅道:“带刘举业过来。”
      未几,一个五十余岁的中年汉子来到大厅,此人一张微微黑胖的脸上长着个酒糟鼻子,身形适中,肌肉结实有力。哈戈齐微眯双目,拉长了声音问道:“你就是鹞子帮护法刘举业?”
      刘举业一来到大厅,见紫檀雕花木椅上坐着一个仪表堂堂的男子,虽然未曾顶盔贯甲,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杀气,那是长年征战沙场累积起来的。刘举业猜想此人就是哈戈齐将军,便向他深深一揖,回道:“正是在下。”
      “你们汉人与我们金人一向水火不容,你此来所为何事?”哈戈齐神色之间颇为戒备。
      刘举业道:“将军神武,天下皆知,在下仰慕已久,只恨缘悭一面。据在下了解,将军来到苏州已十日余,却不敢对杭城轻举妄动,无非是害怕激起民变而已。在下现有一计,可使将军震慑那些刁民。”
      “哦,说来听听?”哈戈齐饶有兴致地问。
      刘举业望望哈戈齐左右的卫士,说道:“这个……”
      “他们都是跟随我多年的贴身卫士,你但讲无妨。”哈戈齐道。
      “苏州城的第一大帮派应首推鹞子帮。三日前,鹞子帮出现了内讧,十停倒死了七停,正是将军出兵剿灭的好时机。倘若将军能一举除掉鹞子帮新任的伪首领,其他江湖帮派岂不会望风而逃?更不用说那些老百姓了;再者,鹞子帮积攒了数十年的金银珠宝,也一朝归将军所有。——可谓一举两得!”
      “可是,你让我出兵剿灭你的同类,对你有何好处?”
      “将军有所不知。那鹞子帮有一面令旗,名叫鹞子令。谁持有那面令旗,谁便是新任帮主。数日前,不知哪里来的一个野小子拿来一面令旗,帮中两大护法均十分拥护,想必早有预谋,专为争夺帮主之位。在下与他们据理力争,却反遭毒打。在下令可粉身碎骨,也要为本帮清理门户!”
      尽管刘举业说得大义凛然,连他自己都被感动了,哈戈齐依然听出,刘举业此来是想夺回帮主之位。
      却听刘举业继续道:“将军若能仗义相助,在下情愿意双手奉上所有财宝;在下上任新帮主之后,还会邀集武林同道一起拥护将军。”
      哈戈齐思虑再三,倘若真能一举歼灭鹞子帮,必然对中原其他帮派及百姓们产生极大的震慑作用,何况还有一笔数额不小的财宝;而对己方来说,的确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便答应与刘举业联手奇袭鹞子帮。

      这一日,凌子攸、施广袖与裘正人、邢正意及众弟子正在大厅中议事,忽听弟子年大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鞑子又来了,鞑子又来了!”
      “三日前不是搜刮过一次吗?这么快又来了?”裘正人皱眉道,“你还是先喝口水,歇会儿再说吧。”
      年大运咕咚了几口,用衣袖一抹嘴唇,方继续禀道:“鞑子这次来势汹汹,跟以往大不相同!往常大多是些散兵游勇,十多人行到哪里抢到哪里,兜里装满了,便很快撤回去,百姓只须避其锋芒即可。而弟子方才看到黑鸦鸦的一片,枪明戟亮,正往仁清巷铺天盖地而来……”
      一语未了,又一个弟子撞进门来,高呼道:“裘护法,大事不好!刘举业投靠了鞑子哈戈齐,唆使他率五千骑兵向仁清巷包抄过来。”
      “这狗贼,真是丧心病狂,在鹞子帮争权夺势还不够,竟然引来了鞑子!”邢正意立刻怒形于色。
      凌子攸当即掣出寒芳剑,剑眉一挑:“让他们来试试,看是他们的头颅硬,还是我手中这三尺寒霜硬!”
      “敌军显然是有备而来,依靠血肉之躯,救不了几个人,贤侄岂可徒逞匹夫之勇?当务之急,是快快想出应敌之策。”裘正人正色道。
      裘正人随即命一个弟子敲起了大钟,将十余名弟子集中在厅堂之上,然后分成三拨:第一拨以吴世豪为首伏于仁清巷内,多使□□,至少拖延半个时辰;第二拨由汪汉成领队分散于小巷民居内,与百姓装束无二;第三拨最为精锐,须死死守住牡丹亭。没有帮主之令,决不允许撤退。
      分派已定,裘正人继续打量着周遭的地势,自言自语道:“以十馀人与五千精兵对垒,无论怎样都是以卵击石……是否还有更好的御敌之策?”
      “呃……有了!”邢正意忽然眼前一亮,脱口道。
      “你想到什么好主意了?”裘正人与凌子攸同时问道。
      “只要我们请出一个人来,定然胜过十万大军。”邢正意道。
      “是谁?”凌子攸迫不及待地问。
      “是玉兰姐姐。”
      “嗤,原来是她!”施广袖不觉笑出了声——这只骚狐狸除了向男人卖弄风情之外,还会什么?
      邢正意似乎看出了施广袖的心思,解释道:“此女平素虽然有些招摇,却非大奸大恶之徒。自从前年执掌牡丹亭以来,已是姑苏城的风月班头,使我鹞子帮日进斗金。她更有一项过人之处,凡是前来牡丹亭的恩客,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下里巴人,只消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即使天塌下来,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只是,她行踪无定,一时情急,又该到何去寻她?”裘正人吟道。
      一语未了,却听一个甜得发腻的声音接口道:“是谁在出馊主意叫本姑娘前去迎敌?我还没答应呢!”左边的侧门走进一个身形丰腴的丽人,只那双细长的媚眼向全场一扫,便令男人们顿时酥了半边。
      “姑娘都听到了?那正好,省得我再复述一遍。鞑子很快就要攻进来,也只有姑娘能解救鹞子帮于危难。”邢正意道。
      像是证实邢正意的话似的,一个弟子跑过来禀告:“第一拨已经败退,吴世豪血战身亡;鞑子攻进仁清巷里烧杀掠抢,离牡丹亭仅三十余丈。”裘正人原本想让第一拨守半个时辰的,此刻才过去一炷香的功夫不到。
      “要我去退敌倒也不难,只是得依我一个条件。”玉兰姐姐若不经意地向凌子攸、施广袖这边一瞥。
      “有何条件?但讲无妨。”邢正意问道。
      “那就看这位姑娘舍不舍得了。”玉兰姐姐微笑道。
      施广袖心中微有不安,冷笑道:“姑娘这话倒奇怪,我舍得什么,又舍不得什么,跟退敌又有什么关系?”
      玉兰姐姐神秘地一笑,冲邢正意附耳说了句什么。邢正意面上微有难色:“这个,还得看凌帮主的意思,倘若他不同意,我们就处磨破嘴皮也没用。”
      邢正意将凌子攸拉过一边,施广袖见两人唧咕了半天,耳里只听得什么“娶亲”、“婚配”之类的字眼,凌子攸面色涨得红紫,瞥一眼玉兰姐姐,又瞥一眼施广袖,似乎举棋不定。施广袖不由疑窦丛生,她很想问个究竟,但是少女的矜持和羞涩阻止了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总不好启齿谈及婚姻之事吧?或许……还跟自己有关。
      一声惨呼打断了凌子攸的思索,邢正意焦急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个决断就这么难?你原本并未婚配,就算答应她也是权宜之意,先解了燃眉之急再说,要以大局为重啊!”
      “可是……我岂能出尔反尔?”凌子攸依然犹豫不决。
      邢正意又低声劝道:“她本是水性杨花之人,见一个爱一个,跟她相好的怕没有几十人。或许还等不及跟你成亲,她见到别的多情公子,就把你晾到一边儿去了,你又何必死守教条?为了鹞子帮的大计,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又何惜一身!”最后一句话说得理直气壮、义正辞严,连站在角落的弟子都听得一清二楚。
      凌子攸来到施广袖面前,嗫嚅道:“阿袖,我……”
      施广袖已然明白这是一笔什么样的交易,况且既然他走过来,就表明他在心里已经做出了选择!想到此,她面带严霜地斥道:“你做什么决定,不关我的事,何必问我!”
      她将目光向场中一扫,最后落在邢正意的身上,不无讥讽地说道,“如果那个狐狸精顾全大局,会提出这等无耻的条件?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本姑娘又不是鹞子帮之人,犯不着跟你们搅在一起。”说罢,不再迟疑,向大厅外纵身离去。大厅周围把守的弟子得了邢正意的暗示,便任她去了。
      “阿袖,你到哪里去?外面危险……”凌子攸正欲冲出去将施广袖追回来,却被邢正意苦苦拦住:“凌少侠,鹞子帮正在生死存亡之际,你怎能顾念儿女私情而意气用事呢?”
      凌子攸叹了口气,颓然跌进一张木椅里。邢正意知他已是默许,忙向玉兰姐姐使了个眼色。玉兰姐姐嫣然一笑:“本姑娘这就去迎敌,公子可要记得履行诺言哦!”
      数千鞑子已将整条仁清巷包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一人披挂着金盔金甲,被士卒们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身后一面印有一行满文旗帜在秋风中猎猎招展。玉兰姐姐料想此人必是所说的哈戈齐,便袅袅婷婷地向他迎去。
      “给这位军爷请安。”玉兰姐姐盈盈拜道。
      “你是谁?来此何干?”哈戈齐身后一个亲随厉声喝道。
      “哎呀,这么凶干嘛?简直要把小女子吓死了。”玉兰姐姐左手捂胸作受惊状,右手将帕子一挥,“小女子一片诚心,想请军爷去喝酒。”
      “是么?”哈戈齐将手向那个亲随一摆,眯起双眼,将目光聚集在玉兰姐姐身上打量了好一阵子,最后在她那丰腴的胸和臀部之间来回睃巡。从他行军打仗到今日,他不知遇到过多少汉人女子,哪一个见到他不像见到活阎王似的?主动地邀他喝酒,倒是破天荒头一遭儿。
      想到此,哈戈齐开怀大笑起来,他那鼻子以下部分原本被茂盛的络腮胡子包围,此刻也露出几颗金灿灿的玉米来。哈戈齐伸出两根粗壮的指头撩起玉兰姐姐的下巴:“姑娘若真有意,待本将军打完仗,一定去找你……”
      玉兰姐姐飞起一个媚眼儿,轻轻拿开哈戈齐的手。
      “玉兰姐姐,本护法今日与哈戈齐将军前来为鹞子帮清理门户,你若不想跟他们一起陪葬,就快躲到一边去,本护法为你向将军求情,或能网开一面。”刘举业哈戈齐身后走出来,向玉兰姐姐喝道。
      哈戈齐有些不快,冲刘举业一瞪眼:“本将军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刘举业忙陪笑道:“此女乃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妖女玉兰姐姐,媚人有术,牡丹亭的门面便是靠她撑起来的,将军可要多加小心!”
      “本将军自有主意。”哈戈齐又向玉兰姐姐道,“本将军今晚将在逍遥楼大摆庆功宴,到时姑娘可要前去捧场哦!”
      “谢将军。”玉兰姐姐又微一颦眉,“可是小女子不明白,鹞子帮与将军究竟有何仇恨,致使将军亲自率大军前来剿灭?”
      “本将军从黑山千里迢迢过来,军饷早已殆尽,听说鹞子帮家大业大,无奈之下,只好来借点粮饷。”看在玉兰姐姐的面子上,哈戈齐委婉说道。
      “将军何不早说!我鹞子帮的新任凌帮主最爱结交将军这样的豪雄之士,将军只要修书一封送来即可,又何必兴师动众?”玉兰姐姐眼角眉梢含着最柔媚的笑意说道。
      哈戈齐原本也不想与鹞子帮为敌,正欲顺水推舟,刘举业又从旁叫道:“将军休要听她的妖言。那新帮主少年得志,哪里会把将军放在眼里!否则他老早就拜谒将军去了,何必等将军亲自上门来讨?”
      “嗤——”玉兰姐姐掩鼻窃笑道,“刘护法这话真不通!五日前,鹞子帮的大权一直操控在刘护法手中,也没见刘护法孝敬将军什么。”
      “这……妖女,你……”刘举业一时语塞。
      哈戈齐也狐疑地打量着刘举业,刘举业被看得头皮发炸,生怕哈戈齐不愿为他除掉凌子攸等人,反倒与自己为敌。
      “既然本将军今日来了,自然不能空手而回,就不劳动贵帮送上门了。”哈戈齐言外之意,还是要洗劫鹞子帮。
      玉兰姐姐已明白刘兴业为了夺得帮主之位,不惜将整个鹞子帮都卖给哈戈齐,她怕刘举业再次挑起事端,心知今日总得给哈戈齐一些甜头,便回复道:“小女子倒有个两全之策,由我亲领将军到鹞子帮的内库,将库中所有珠宝一起送与将军如何?”
      “姑娘倒还识相。”哈戈齐的面色终于缓下来,随即又是一寒,“只是还有一条,以后无论在任何时候,鹞子帮众均不得与我大金为敌。”
      “那是自然。”玉兰姐姐满面春风地应承道。
      “可是,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刘举业仍不死心,冷笑道,“你分明是想把哈将军引入鹞子帮的埋伏圈,哈将军洞幽烛微,岂会轻易中你的圈套?”
      “哈将军,你看,小女子一片诚心,想使将军与鹞子帮化干戈为玉帛,却屡遭猜忌,你可得给小女子做主啊!”玉兰姐姐娇嗔道,求助似的望着哈戈齐。
      “只要姑娘言行一致,本将军答应你,决不会损伤鹞子帮一根毫毛。不过,你我如今是敌是友尚难以预测,刘护法之言未尝没有几分道理。”哈戈齐只要财宝到手,究竟帮哪一派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那么,将军该如何才肯相信小女子所言属实呢?”玉兰姐姐问道。
      “这个……只要你自愿成为本将军的人质,并且……”
      “并且,当场吃下一枚摧心丸!”刘举业接口道,随即拿出一枚指甲大小的黑色药丸,又低声向哈戈齐道,“只要她吃下此丹丸,在下又以独门手法锁住她身上数处大穴,便不怕她飞上天去。”
      哈戈齐微一皱眉,半晌方道:“不过,解药得交由本将军才行。倘若这位姑娘带领我等前去,你又不交出解药,岂不枉送了性命?”
      刘举业暗骂道,这个老色鬼、老狐狸,八成是看上妖女了。老子叫你带兵来,若只为白白送给你一些财宝,岂不是亏得连裤子都没穿的?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他主意打定,便老老实实地交出一枚绿色丹丸,送到哈戈齐面前。
      哈戈齐眉开眼笑:“很好,这才算公平。”待玉兰姐姐吞下药丸,刘举业锁住她的三处要穴,哈戈齐便将手臂朝后一挥,“弟兄们,随本将军来。”
      “这可不妥。”玉兰姐姐面不改色地说道,“那藏宝之处地方狭小,怎容得将军的许多人马?况且人多眼杂,难保他们不见财起心。将军倒不如带几个亲信前去,其余士兵一律在外把守,难道小女子还吃了将军不成?”说罢嗤嗤笑起来。
      “此言甚为有理,还是姑娘想得周到。姑娘请!”哈戈齐向身后的两个侍卫一使眼色,二人便跟随而去。
      凌子攸等人早已探知玉兰姐姐与哈戈齐谈判之事,便商议暂且在大厅按兵不动,任刘举业押着玉兰姐姐、哈戈齐及二随从,一行五人从长廊里穿过,径自来到左边最里间的厢房,里面铺设着床榻、妆台、案几等必备之物,与其他卧房毫无区别。
      哈戈齐正在疑惑间,刘举业将靠墙的一角床榻移开,用手指在那里一按,床榻边上便现出一道仅余一人侧身而过的窄门,他才向哈戈齐拱手道:“请。”说着率先跨进密室。
      密室不大,而且空无一物,但走进去便自然感觉到一股森森寒意,令哈戈齐不由打了个冷噤。哈戈齐向刘举业沉声问道:“你不是说要带领本将军到宝库来的么?这是怎么回事?”
      “别急,请看。”刘举业微微一笑,用随身的刀鞘将柚色的地面使劲一划,便见划痕所过之处金光熠熠,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哈戈齐方明白过来,原来这地面全是以金砖铺成,又漆上一层与深红色的油漆作为伪装,怪不得他一进门就感觉寒气森森呢!
      哈戈齐面色稍霁,又问道:“难道鹞子帮所有的财宝,就只有这一层金砖?”
      “将军可别小瞧了,这间小房里的地板以三层金砖铺成,每层216块,每块重达160斤,平常的百姓须两个壮汉才能抬起。”刘举业又抽出宝剑,将剑尖朝一面墙上划开一个小小的三角形,一块厚厚的木板应声掉落,从里面透出一颗夜明珠的温润光泽。
      哈戈齐的一双豹眼陡地涨大,忽然发疯似冲上去,用手指顺着方才的那个小洞使劲地掰,见木质结实异常,又唰地抽出宝剑,对着那木板胡砍乱剁。
      刘举业急忙止道:“哎呀,将军,里面还有好多珠玉珍玩,这样砍木板,怕是有所损毁。”
      哈戈齐冲他一瞪眼:“怕什么?本将军今日高兴,后果由本将军一力承担!”
      随着噼啪的脆响,几块木板应声而倒,各种金镯、玉簪、鸡血石、祖母绿从壁橱中骨碌碌滚落,争先恐后地挤进他的眼中,令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皱眉揉了揉额头,发现两个亲随和刘举业似乎也有些不适,只有玉兰姐姐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望着二人。
      “不好,我们中了这妖女的迷香。”刘举业说着,身体软软地顺着墙根歪了下去。
      “你……你……”哈戈齐指着玉兰姐姐道,话犹未了,便一头栽倒。

      当四桶凉水分别倒在刘举业、哈戈齐与二随从头上之后,四个俘虏各自打了个寒噤,惊醒过来。
      刘举业依然感觉昏头昏脑,他拧着眉头费力地思索了一会儿,方将仇恨的目光毒箭般地射向玉兰姐姐:“妖女,你中了我的独门点穴手法,倘若我不给你解穴,七日之后,你定会浑身青肿而死。”
      “哈哈哈……”玉兰姐姐笑得前仰后合,如一枝婀娜的杨柳在风中摆舞,等笑够了才说道,“你的那点小伎俩能够瞒得过谁?实话告诉你吧,早在我加入鹞子帮之前,就认识了你师父粤上独侠窦一辊,套出了他的独门绝技。”
      “哼,原来你连我师父都勾搭上了,算你走运。”刘举业悻悻地说,“你可别忘了,摧心丸的解药还在我这儿呢!这次我出来,可没带在身上。”
      “我连你都抓到了,还怕青丹不到手?再说了,我也算是鹞子帮中人,弄一枚青丹在手并不难吧。”玉兰姐姐笑得更加灿烂,真的从兜里掏出一枚青色丹丸,刘举业眼睁睁地看着她将丹丸放进口里。
      “你……”刘举业机关算尽,却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将双目瞪成了牛眼,简直想活撕了她。
      “姓刘的,你也有今日?你给我拿命来,祭奠我父母鲜血!”一只手突然按在刘举业的天灵盖上,刘举业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双目向上一挑,却不正是他的死敌凌子攸!
      凌子攸正待一掌拍向刘举业的天灵盖,却听裘正人阻道:“且慢!”
      “为何?”凌子攸微带不满地问道。
      “大敌当前,留他一命,或可救我鹞子帮及全苏州百姓的性命。”
      “杀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再说领兵的是哈戈齐,只要留下他就行了;姓刘的不过是个叛徒而已,今日不杀他,必将遗祸无穷。”
      刘举业此刻反倒干笑一声:“凌帮主,留着在下的性命,或许还是有点用的,尤其是当你见到一位故人之后。”
      凌子攸见他话中有话,斥道:“是谁?”
      刘举业向守在鹞子帮大厅外围的一个弟子道:“康子云,去把施姑娘带来。”
      “是。”那个弟子答应一声,回身便走。不到盏茶功夫,便见绳索捆绑着一个女子,被康子云推到门口。
      凌子攸当即变了脸色,又是担心,又是生气,不觉向施广袖那边靠近了些:“阿袖,你怎么落到他们手里去了?”
      施广袖依然带着满脸的愠怒,冷语答道:“我落到他们手中,是死是活,又与你何干?你只管跟那个狐狸精去混得了。”
      “你还这么任性,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凌子攸急得手足无措,还遭到这一番不识好歹的抢白,不禁怒斥道。
      “我就是这副脾气,怎么啦?你看不惯我,大可以走开,谁教你管我来着!”施广袖依然是一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样子,可眼泪却忍不住簌簌垂落。
      凌子攸正欲对她说些什么,忽闻一股劲风倏地刮过耳际。他蓦然回首,在一声极为痛苦的闷哼传来的同时,刘举业已沉重地扑倒在地。
      邢正意将一柄血迹斑斑的剑从刘举业的脖子上收回,方对着尸体骂道:“刘举业,你出卖本帮,勾结鞑子,我今日要为鹞子帮清理门户!”
      凌子攸大惊失色,欲救下刘举业,却已回天无力!他只得将脸转向邢正意,语中颇含责备之意:“邢护法,施姑娘还在他们手中呢!”
      “邢护法,你未免过于心急了!”裘正人也深为不满,以怀疑的目光打量着邢正意。
      “这个……在下倒没有料到,在下一心想着为鹞子帮除掉恶贼,还请诸位见谅。”邢正意似乎此刻才想起,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满脸悔恨地拍着脑袋,暗中却以传音入密对裘正人道,“裘兄,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反正哈戈齐在我们手中,刘举业留着总是个祸害,倒不如当机立断。至于凌子攸,他终究是个外人。小弟自有安排。”
      裘正人面色阴沉地瞟一眼凌子攸,不再多言。
      那康子云见刘举业被害,不觉悲愤交加,叫道:“好啊,你们杀了我师父,我让你们也不好过……”康子云恨恨地咬起牙齿,扬起手掌,向施广袖背心击去,她的身形立刻随之飘飞而起,一股血箭洒落丈馀远。
      “阿——袖——”凌子攸不顾一切地迎上去,将她接在怀里,“阿袖,你怎么样?”
      施广袖霎时间变得面如纸金,她气息微微地说:“你不是答应玉兰姐姐的么?还管我干什么?”
      “你胡说!我何时答应过她了?”泪水在凌子攸的眼眶里打转,终于有一大滴盈出眶外,正滴在施广袖清瘦的面颊上,“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答应。”
      “莫非你连帮主之位都不要了?以你的武功,借助于鹞子帮帮主之位,或许能在武林中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甚至名垂青史。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女,死就死了,你为我放弃这一切,值得么?”施广袖艰难地说。
      “我不许你说这些傻话!”凌子攸深情地抚摸着施广袖的额头,盯着她的双眸道,“这四年来,我早已习惯你像影子一样跟随我,正如左手习惯右手一样。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全部,比世间任何丰功伟业都重要得多。哪怕是为了拯救整个世界,我也不愿用你的牺牲来换!”
      施广袖凄然一笑:“晚了,你若早点告诉我该有多好!你还是找玉兰姐姐去吧,反正……你已经卖给她了……”施广袖平生第一次见到一个男子真正为她流泪,但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在淡淡的满足和深深的遗憾中,她长长地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阿袖,阿袖……”凌子攸发疯似的搡着她那尚带馀温的身子,泪水倾泻而出,突然横抱着她向大厅外狂奔而去。
      “凌帮主,你这是要到哪里去?”裘正人小心地问道。
      “我要去陪着阿袖。”凌子攸脑子里昏昏沉沉,答非所问。
      “可是,如今大敌还没有退,你是一帮之主,岂能一走了之?”
      “那不关我的事!再说你们大可以用哈戈齐来要挟鞑子退兵。我本来就不想当什么帮主,是你们逼我当的。”凌子攸将那面鹞子帮众视若至宝的鹞子令扔在地上,再也没有回头。
      门口的几个鹞子帮的弟子想要阻拦,凌子攸血红着眼睛厉声喝道:“滚开!挡我者死!”
      邢正意暗中向那些弟子一使眼色,他们也慑于凌子攸的威势,迟疑片刻,便让开了一条路。
      凌子攸奔出三四丈远,陡听一缕劲风袭来,他也不回头,只伸出右手向背后一抓,便抓到一只飞镖。他微运腕力,那只飞镖立刻以三倍于方才的速度返回,但听一人“啊”地惨呼一声,馀音拖得老长,方渐渐没了声气。
      凌子攸抱着施广袖的尸体在山林中不知穿行了多久,方一头栽倒在树下,失声痛哭起来:“阿袖,我真不该扔下你不管的,直到如今,我才知道失去了你就等于失去一切。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什么帮主之位、什么玉兰姐姐,我都不会在乎了。”他又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地说,“倘若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决不独活!”
      不知是无意还是巧合,凌子攸感觉这片林子分外熟悉。他四下里打量,方发觉恰是四年前施广袖埋葬柳拂衣之后想要自尽的林子;而与此相距十馀丈远的地方,便是柳拂衣的坟茔。四年来,那坟墓因无人照料,已被雨水冲平了不少,四周长满齐膝深的野草,惟有几只秋虫在草丛里啾唧,为这寂寂山林无端地添了些悲戚。
      “原来,我终究还是救不了你!就将你葬在这里,与柳兄相伴,你在泉下也不至于太寂寞。”凌子攸更加难过,仿佛已成为一个再也挣不脱的宿命。
      凌子攸站在柳拂衣茔墓旁边运起掌力,对着积满萧萧落叶的地面一掌又一掌,地面立刻飞沙走石,烟尘四起;他又疯了似的用指尖刨起泥土,指甲尽皆断裂,指尖渗出条条血丝。半个时辰不到,便刨出一个约长七尺、宽三尺、深五尺的坑来,凌子攸轻轻地抱起施广袖,嘴唇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触向她的额头。
      突然,凌子攸感觉怀中人的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阿袖,你还没死?”凌子攸起初还以为是自己伤心过度,双眼发花所致。再仔细一搭脉,发现尚存有一脉游丝,不觉大喜过望,“你真的还活着!我这就去求第十三代回生谷主牧之衡,即使上天入地下黄泉,也一定要治好你……”
      “想就这么开溜?可没这么便宜!”凌子攸话音未落,只见一株古樟树后面赫然转出一个丰满而不失窈窕的身影,正是玉兰姐姐。
      “你……到这儿干什么?”凌子攸惊问道。
      “当然是来找我的夫婿了。”玉兰姐姐含着最柔媚的笑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
      “谁答应过做你的夫婿?”凌子攸心中虽又有点迷乱,但施广袖生死不明,这刺激实在过大,因此他略定一定心神,便恢复了平素的冷静,口中也不留情面,“我还真没见过比你脸皮更厚的女子,惟恐自己嫁不出去,逼着男人娶你。”
      “你分明已经向邢正意默许过了,如今出尔反尔,脸皮之厚,与本姑娘算是半斤八两。”
      凌子攸一时语塞,却又问道:“我的轻功虽不敢自称是独步古今,但是当今武林已是罕有敌手,你又是如何跟踪过来的?”
      “天下之事,还没有难倒姑娘我的。”玉兰姐姐依然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抱着施姑娘一出鹞子帮,我就跟出来了。虽然路上走丢了一阵子,幸而我还有一个同伴能够跟踪你。”她撮起嘴唇,一声长啸之后,有一只兀鹰从半空中扑簌簌飞下来,歇在她的肩头,“它可从来不会背叛我。”她扭过头来望着兀鹰,那双如丝的媚眼的确像是望着最亲密的朋友,“你说是么?阿英?”
      “难道从此我上哪儿,你就跟到哪儿,连牡丹亭都不管了?”凌子攸问道。
      “嗤,本姑娘早就在牡丹亭呆腻了。当初若非邢正意拿出一枝千年紫芝,我才懒得当这个风月班头,借机窥视刘举业的行踪呢!如今与他约定的四年期限刚过,我就此一走了之,也算不得违约。不过,自从服食紫芝后,本姑娘的容颜确实有所改变……”
      玉兰姐姐话犹未了,凌子攸突然一把抄起施广袖,飞纵而去。
      玉兰姐姐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喊道:“喂,给我站住!你这样没头苍蝇般地乱撞,等找到牧之衡,施姑娘早就不行了——你怎么不问问我呢?”
      凌子攸果然顿住脚步,问道:“你知道牧神医在哪儿?”
      “当然。”玉兰姐姐胸有成竹地说道,“牧神医虽然一生悬壶济世,但他的儿子却不那成器。”凌子攸顿时想起,牧神医之子正是那号称“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青楼散客,常常出入于秦楼楚馆,玉兰姐姐认识他亦在情理之中。
      玉兰姐姐举手右手中指,但见纤纤玉指上戴着一枚流光溢彩的翡翠戒指。玉兰姐姐道:“这就是青楼散客给我的信物。”
      “我该如何报答你?”凌子攸想,玉兰姐姐决不会凭白无辜地帮他。
      “我只要你与施姑娘永不相见,形如参商——你须亲口发誓才行!”玉兰姐姐残忍地盯着凌子攸那张英气逼人的脸,脸上两道剑眉紧紧地拧在一起,慢慢地低下头去。——既然她注定了永远得不到这个男人的心,她也不会让他的心上人得到!
      “时间如生命,施姑娘已经耽搁不起了,凌大侠还是早作决断的好。”玉兰姐姐面寒如冰,好整以暇地说道。她干嘛要让施广袖死掉,倘若这对恋人活着却彼此不相见,岂不是更痛苦?
      这句话果然如一根毒刺,惊得凌子攸浑身一震。他带着满脸的不甘问道:“你为何存心将我与她拆散?”
      “因为我高兴。”玉兰姐姐哈哈狂笑起来,只是笑中亦带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寂寞。那么多男子向她献殷勤,可她一个都瞧不上眼;而他如此轻贱她,她偏偏中魔般的迷上了他——是不是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我与你终究是有缘无分!”凌子攸久久地凝望着怀中的姑娘,似乎要将她看进骨髓里,化进血肉中。她的面色苍白似雪,身上的体温正一寸寸冷下去,那张失血的樱桃小口紧闭着,他将再也看不到她的薄怒轻嗔。等她醒来,他已永远从她面前消失了。
      ——她会不会责怪他再次救了她?也许她还是死了的好!他这么想着,轻轻地举起手掌,想将她一掌击毙,然后用同一只手掌拍向自己的天灵盖。
      这时,一只乌鸦从柳拂衣的坟茔那边扑楞楞飞过来,停在凌子攸身边的一株枯枝上,将他吓一大跳。他看着柳拂衣之墓,忽又想道:“也许她会忘掉我吧?正如忘掉四年前的柳拂衣一样。既然她能慢慢地接受我,以后或许也能接受其他男子。”
      在玉兰姐姐的逼视下,凌子攸终于闭起双目,抬起头来缓缓说道:“只要能将阿袖救活,我凌子攸愿意从此以后与她参商永离。若有违今日誓言,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只是,两行清泪已不自觉倏然滚落。

      2010年12月30日改于浙大西溪校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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