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善庄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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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篇


      三人一路上晓行夜宿,快马加鞭,四日之后便到苏州境内。施广袖风景依旧,而人事已非。当年的王记米店变成李家裁缝了,旁边新开了家寿康永素食店,只有姑苏茶楼还是当初的模样,不过门口迎来送往的干瘦小伙计变成了个笑容可掬的大胖子。
      一股又熟悉又痛苦的感觉顿时涌遍施广袖的全身,她想起自己曾在这里所受的屈辱,遇到柳拂衣之后的短暂甜蜜,接踵而来的便是无穷无尽的伤心绝望。
      柳拂衣带着浑身的血爬到她面前的情景恍惚又出现在她眼前,她忽然感觉心痛如绞,柔弱的身形在马上晃了一下。
      凌子攸望见了,立刻来到她身边问道:“阿袖,你怎么了?是不是长途劳顿,身体吃不消?”
      “没什么……只是有点头晕而已,过一会就好了……”她口里虽然这么说着,一手却不由自主地捂着胸口,甚至想去挠抓,但看看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的动作对一个姑娘来说,未免不雅。而她的身子却也支撑不住,从马上栽下来。
      凌子攸忙一把搀住她,喊道:“阿袖,你没事吧?”而施广袖几乎快要晕倒,没有回复之力。
      凌子攸望一眼母亲,凌夫人淡淡说道:“快送她进客栈,我自有安排。”
      在平安客栈里,凌夫人喂了一枚绿丹给施广袖,对凌子攸道:“别大惊小怪,睡一觉就会没事的。这是她毒性第一次发作,以后苦日子还多着呢,习惯了就好了。”
      凌子攸不再多言,只是觉得母亲此举有些过分——难道自己曾经蒙冤受屈,就让其他无辜的人也受折磨?施广袖醒来后却仿佛毫不知情,深深地感激凌夫人母子的救命之恩。
      凌夫人退出房间,凌子攸端来一碗乌鸡汤准备喂她。她却纹丝不动,只是双眼空茫地望着陈旧的墙壁,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是何时给我下毒的?”
      凌子攸一张俊脸倏地变红,嗫嚅道:“阿袖……你这是何意?我听不懂。”
      “你不要骗我了。我的确体质虚弱,经常头晕目眩,但以往还从未心痛如绞,甚至想把一颗心血淋淋地剜出来过;况且,”她目中现出悲愤之色,“我哥哥当年在鹞子帮中毒发作时,就跟我如今的症状一样。”
      “其实……那只是我娘怕姑娘年轻气盛,不听她的命令贸然行动,坏了复仇大计。”好半天,凌子攸方说道。
      “好高明的借口!”施广袖冷冷地嗤一声,“这一路上,你可曾见我有过丝毫违拗她的意思么?即便我一意孤行,她也用不着下此毒手。从我见到伯母的第一眼起,我就感觉她的不善,只不过看在你的份儿上,视而不见罢了。”
      “她多年离群索居,变得性情乖张,我们做晚辈的,就不要跟她过多计较了——你现病着,难免会多心。”
      “我的直觉从未欺骗过我。”施广袖挣扎着坐起来,一把推开乌鸡汤,“你之所以一再为她开脱,只不过因为她是你母亲,不会把毒下到你身上!你若不把此事解释清楚,从此我便与你势不两立,即使暴毙当场,也在所不惜!”
      “这是个误会。我敢保证,姑娘很快就会就会得到解药……”凌子攸一语未了,却听外面有人接口道:“难道她还怕了你不成?”却是凌夫人去而复返,已跨进门来了。
      施广袖怒目而视,凌夫人犀利地扫了她一眼:“实话告诉你吧,施姑娘,向姚正青复仇的,只能是我母子,其他任何人不得插手,因为姚正青就是攸儿的亲爹。此次前往鹞子帮,你若听我的话,事后我或许会给你一粒解毒丸;否则,哼哼……你好自为之吧!”凌夫人慢慢地踱出房门,脸上显出一种成竹在胸的得色。
      “呜呜……”施广袖忽然掩面痛哭起来,继而跳下床,背着自己的长剑,便往门外狂奔而去。
      “阿袖,你要到哪里去?”凌子攸想要阻拦,却被施广袖一把推开了。
      “让她走!看她能撑多久——解药还在我这儿呢。”凌夫人对儿子说道。
      “我不管,我要去找她。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凌子攸不顾一切地大吼道。
      “你……竟敢目无尊长,以下犯上?我含辛茹苦地把你养大,你对得起……”凌夫人又气又急,这是有史以来儿子第一次如此强硬地与她相对抗。她还打算跟往常一样声色俱厉地教训儿子一番,凌子攸却已跑得没有踪影,只得闷闷不乐地返回自己的客舍。她恍然对自己一贯的判断标准有些怀疑:莫非……自己真的做得有些过头了?
      凌子攸因与母亲交谈,只缓了这一会儿,施广袖便拐进一个角落,不见了影儿。他正在两条岔道面前迟疑,忽见一辆装饰得珠光宝气的华丽马车从身边驶过,向左拐去,一股淡淡的幽香从帘中透出,随风飘散得老远。
      一个妖娆的丽人微微挑起帘栊,青葱般的手指扶着帘角,指上几点猩红的指甲,其中一根手指上绞着一幅丝帕,似在观赏帘外晚秋,口中吟哦道:“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二人结同心,相约西泠下。”
      “浮生常恨欢娱少,肯爱千金博一笑?毕竟相思,不如相逢好。”凌子攸双目直勾勾地望着那辆马车,脑子里突然跳出这么一句词来,竟也鬼使神差地走上左边那条道。
      “哎呀,我的丝帕!”那丽人忽然娇呼道,大约是手指没能将丝帕绞紧,转眼间,丝帕便向后飘卷而去,恰凌子攸的眼前罩来。
      凌子攸信手一抓,便抓住丝帕,又提一口气,两三个箭步,已然赶上那辆马车,将丝帕递给丽人道:“给。”
      丽人千娇百媚地冲他一笑,左颊上顿时现出一个令人心醉的笑靥:“多谢这位公子,你我若有缘,后会有期。”
      凌子攸此时方看清,她的右颊上刻着一朵鲜丽得近乎妖娆的白玉兰,莫非是传说中的玉兰姐姐?他不觉有些后悔,听说此女生性轻薄,平生最爱招蜂引蝶,凡是被她看上的少年,绝少逃出她手掌心的。莫非自己也……
      嗨,阿袖都不知到哪去了,还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暗骂了一声自己混蛋,一跃上了屋脊,也顾不得在光天化日之下有显露武功之嫌。在屋顶上奔行了片刻,终于发现施广袖跑向胡同外的一片竹林,忙纵身而去。
      他在林中来回梭,仍不见伊人芳踪,不觉焦急地高呼道:“阿——袖,你——在——哪——里?”
      喊了半日,方听得远远传来一阵弱不胜支的咳喘之声,凌子攸忙奔过去,却见施广袖倒在林中,正痛苦地以手抚胸。
      “你不要紧吧?”凌子攸便欲将她扶起。
      “你来做什么?你不是姚正青的儿子么?”施广袖惨笑道,“我武功低微,肯定杀不了姚正青。你若不放心,索性将我一剑刺死,以绝后患。”
      “阿袖,人的出身是无法选择的。虽然在血缘上,姚正青与我是父子,但我至今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他也从未履行过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凌子攸话音未落,脖子上却多了一柄寒气袭人的宝剑,他大感意外:“阿袖,你这是何意?”
      “当然是父债子还。”施广袖冷笑道,“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这套谎言么?”
      凌子攸目中露出极其失望的神色,最后叹道:“好吧,算我看走了眼。我原本将你引为风尘知己,没想到你跟其他世俗女子完全一样。你要杀就杀吧,这样倒也省心。” 凌子攸索性闭上双目,一副要杀要剐都随她的神情。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施广袖硬起心肠来,微一运腕力,宝剑便在凌子攸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你怎么不躲开?”施广袖又惊又怒,惊的是凌子攸竟然真的不躲开,怒的是他也算定自己下不了手。
      “我为何要躲开?能够死在姑娘的剑下,也是在下的福分。”
      “你……”施广袖将长剑往地上一掷,扭身道,“你走吧,从此以后,你我两不相欠。”
      “姑娘要到哪里去?”凌子攸顾不得拭去脖子上的血痕,问道。
      “天下之大,总有去的地方。”
      “那么何日再相见?”
      “我自愧技不如人,无法报得大仇,只能听天由命了。倘若侥幸不死,待我学有所成,自会来找你,那一日便是你我决战之时。”施广袖便欲离去。
      “阿袖,”凌子攸恐她又走掉,忙拉住她的衣袖,软语恳求道,“我只耽搁姑娘片刻功夫,姑娘听后再走不迟。”
      “要说便说,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施广袖挣脱了他的衣袖,“我听着呢。”
      凌子忙将自己的身世如实地告诉施广袖,接着劝道:“姑娘身中摧心丸之毒,倘若就此离去,一旦姑娘毒发,便只能坐以待毙,在下于心难安。姑娘倒不如跟随在下回去,待家母心情好转之时,再向她讨一枚绿丹,以解姑娘之毒。那时姑娘愿走则走,愿留则留,在下决不勉强。”
      施广袖沉吟不语,虽说凌夫人对自己颇为戒备,可凌子攸却毫无成见,自己陪伴在二人身边,或可相机行事。一念及此,她的语气便缓和了一些:“那就有劳凌公子了。”
      凌子攸磨破了嘴皮,施广袖方答应返回平安客栈。刚来到大街上,忽传来一阵慌乱的叫喊声:“鞑子又来骚扰了,快逃!”百姓们立刻一窝蜂地往一个巷子里躲去;正在吆喝的小商小贩也挑着担子跟进去;而那些米店、布店、花店的老板只来得及攥一个小包裹,索性连家当都不要了。
      凌子攸忙拦住一个逃得慢些的老汉:“这位老伯,尔等为何如此惊慌?”
      “这位小爷,你是外地来的吧?唉,你有所不知,自从十日前鞑子进了苏州城,便今日抢这条街,明日掳那条巷,我们老百姓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他看看旁边的施广袖,又说道,“这位姑娘如此美貌,倘若碰上鞑子,可就危险了!”
      施广袖将秀眉一扬,带着几分自暴自弃的口吻说:“怕什么,大不了还有一死呢!”
      老汉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连走带跑地赶上前面人群的末尾了。
      “鞑子人多势众,何必与他们硬拼,再说我们还要留下些体力去鹞子帮呢!”凌子攸说罢,也不管她是否同意,便强拉着她赶上流亡的队伍。
      正在这时,忽见一个右颊上刻着一朵白玉兰的女子也夹杂在人群中,她容貌虽只在中等以上,但那饱满的前胸却从单薄的衣衫中高高耸起,丰厚的臀部一步一扭,令每一位经过她身边的行人都不禁多看几眼。女人们多带着嫉妒而又厌恶的神色,心中早已咒了一万遍狐狸精;而男人们则多是带着贪禁的目光欣赏,有的甚至流出长长的哈喇子。
      “哟,又遇见公子了。”玉兰姐姐也发现了凌子攸,立刻向他抛去一个勾魂摄魄的媚眼儿。
      施广袖见她衣着露骨,举止轻佻,而凌子攸又像呆了似的,眼珠子跟随着她的身形移动,甚至还扭过头去;偏那女子也回过头来,冲他嫣然一笑。施广袖不觉勃然大怒,骂道:“臭贱人,不要脸!”
      玉兰姐姐却毫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加柔媚:“哟,小妹妹,吃姐姐的醋了?你生气的样子可不那么中看哦!要不要姐姐教你几招?”
      “你……你……”施广袖几曾听过一个女子口出这等轻薄之语,一时倒语塞了,只是气得面色发赤,浑身乱颤。
      凌子攸此时才定住心神,将施广袖一拉,道:“别理她,我们快走。”
      施广袖一把将凌子攸的手臂甩开,以一种可怕的平静声音问道:“这女子一身妖气,姓甚名谁?”
      “这便是近十年来江湖上盛传的玉兰姐姐。据说此女武功倒也稀松平常,只是她自幼修行媚术,迄今罕有其敌。只在数年前,与另一新出道的妖媚女子凤仙曾有过一场恶战,结果难分轩轾,故此江湖上便有东玉兰、西凤仙之称。”末了,凌子攸叹道,“好厉害,连我都差点着了她的道儿!”
      “你走你的吧,我不回去了。”施广袖淡淡地,然而决绝地说道。
      “为什么?你就为方才的事生我的气?我只不过看了她一眼而已,人长着眼睛,总得看东西吧!”
      “是啊,你只不过看了她一眼,可是你的眼神多么陶醉,多么贪婪,既然你那么喜欢她,索性找她去得了!”施广袖揶揄道。
      “她不过是一个风尘女子,人尽可夫,我怎么可能喜欢她呢?”凌子攸极力辩解道。
      “正因为她人尽可夫,所以几乎每个男人都想染指,包括你在内!”施广袖寸步不让,针锋相对,眼中带着无比的哀怨,“你们所有的男子都是一个德性。”
      “你简直是胡扯!”凌子攸恼羞成怒,厉声咆哮起来,“其实我早就明白,这四年来,你从没有在意过我,一心想着那个死去的杀手柳拂衣。我还知道,他根本不是你的亲哥哥,而是你的心上人!你告诉我,我究竟哪一点比不上他?你为何总是惦记着他?他已经死了,死了……”
      “是啊,他也许样样都不如你,可他至少对我用情专一,不会看到一个妖女就眼珠子不会转动。”
      “他又没见过玉兰姐姐,你怎么知道他不会也跟我一样发呆?你方才不是说过,所有的男子都一样吗?”
      “他平生无亲无故,倘若不是我,恐怕连个收尸的都没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带着深深的迷茫和悲伤,施广袖说不下去了,只是用双手捂住头,泪珠滚滚而下。
      玉兰姐姐拐向一个墙角,二人的争吵一字不落地进了她的耳朵,当她听到“人尽可夫”四个字,不禁勃然色变。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男人心中的地位竟如此肮脏卑贱,他们对她说过多少甜言蜜语,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而眼前这个男人,是第一个撕下那层遮羞布的,所以她才会感到切肤之痛吧!好半天,她才从鼻孔里发出一声闷哼:“我就不信斗不过你们!”
      “你怎么啦?不会又不舒服吧?”凌子攸本想找个石凳让施广袖坐下,却见几匹骏马向这条街道飞驰而来,为首的一个喝道:“那是什么人?快给我抓住问个明白。”
      “鞑子要来了,还不快走。”凌子攸拉着施广袖猛提一口气,已越过丈余高的小巷,抄近路赶上了先前逃亡的百姓。待二人躲过这阵骚扰回到客栈,已是午后。

      施广袖本以为凌夫人会从牡丹亭的正门进入鹞子帮,岂知她却熟门熟路地绕过老大一个圈子,来到几间茅草屋前。屋前有一个小院,四周以手指粗细的斑竹扎成篱笆;院中则种着茄子、丝瓜、萝卜之类的菜蔬,一派盎然的生机。所谓的世外桃源,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我们为何要来到此处?”施广袖奇道。
      “因为这个茅屋的主人贾开山是姚正青的贴身心腹,只有他知道姚正青的一举一动。”凌夫人颇为感慨地说道,“哼,那姓姚的一辈子不知干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只有一次经过一座荒废的寺庙,见一个乞丐昏倒在雪地里,便灌了他几口热汤,又将身边的四五个馒头送给他。哪知从此以后,这乞丐便死心塌地地跟随姓姚的,比对自己的老母还贴心。”
      凌子攸走上前去,正欲敲门,一条大黑狗却冲到栅门前狂吠不止。
      “黑虎,是谁来了?”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立刻跳出来,他见院门口站着三个陌生人,便打开柴扉,抱着道:“诸位来此有何贵干?”
      凌夫人眼皮都不抬一下,冷冷问道:“贾开山在此么?快请他出来。”
      那少年一愣,反问道:“你找我爹干什么?”
      “你爹来了自然会知道。”
      “请问三位的尊姓大名?”
      “你就说,姚正青的一位故人来访。”
      那少年还想再问,凌夫人已现出不耐烦的神色,斥道:“叫你去通报,你就快去,哪有那么多问题!”扬手就是一巴掌,那少年机灵地往后一躲;哪知凌夫人这一招却是虚的,她当即踏前一步,那一巴掌还是实打实地印在了少年的脸上。
      少年颊上立刻现出五条青痕,一颗牙顺着血水一起喷出。或许是打得过重,而且太过突然,他反而忘记了哭嚎,只如木偶般地向屋中走去。黑虎见主人受欺,立刻又汪汪大叫起来。
      凌夫人冲黑虎喝道:“再敢叫,看我一个窝心脚踢出你的肠子来!”
      黑虎似乎也感到来者不善,撒开四蹄跑开了,一边还不忘回过头来色厉内荏地吠几声。
      片刻之后,一个四十上下的汉子带着满脸的怒色跨步出来,后面跟着方才被打的少年和黑虎。少年此刻有了大人撑脸,胆气顿时壮了许多,指着凌夫人对中年男子道:“爹,就是这个老妖婆,方才不由分说就打了孩儿一巴掌。”
      贾开山向凌夫人三人一抱拳:“尊驾何人?小儿有何过失,竟敢劳动尊驾来教训。”
      “贾开山,你真的连我都认不出来了么?”恰好此时一阵风吹乱了凌夫人的几丝鬓发,她便用手去轻轻掠起,施广袖发现她的姿势尚带有几分少女的娇羞。
      “您是……凌寒姑娘?”贾开山恍然大悟,似又不敢完全相信,因为岁月对她的改变实在是太大了,他很难将眼前这个冷酷乖僻的怨妇跟当年那个美丽温柔的少女联系起来。贾开山原本憋着一肚子火打算教训对方,看在老主人的份儿上,也只得揭过不提。
      “你总算记起来了。”凌夫人淡淡说道。
      “恕奴才眼拙!”贾开山忙对儿子喝道,“小乐,还不快来给主母磕头!”父子俩当即跪下,恭敬地给凌夫人磕了个头。
      贾开山将凌夫人一行三人让进里间,沏了两盏茶,方问道:“一别二十余年,夫人风韵还是不减当年。”
      “都成黄脸婆了,哪还有什么风韵。”凌夫人知道他说的是恭维话,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
      “唉——”贾开山深深地叹了口气,“当年的事,其实奴才也颇觉可疑,无奈李太君盛怒难犯,刘夫人又催逼甚紧,因此老爷才痛下决心……老爷后来曾多次向奴才提起过夫人,说这件事或许是他这辈子犯下的最大错误。”
      “哼,事情已经已过了这么多年,这些空话又讲给谁听!”凌夫人虽然嘴上强硬,不过心中倒也微微有些触动,“我今日来,是想再见老爷一面,查清当年小蕊之死的真正原因。”
      “如今见不见老爷,都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老爷已经中风了。”贾开山目露悲痛之色。
      “他——中风了?”凌夫人的面容混杂着失望和惊讶的神色,忽而咬牙切齿地说,“原来他姚正青也有这么一天,真是老天有眼,现世报应。”
      “我不许你骂姚爷爷,他是我家的大恩人!”贾小乐从父亲背后伸出个小黑脑袋叫道,很快又缩回去。
      “你……老身爱骂谁就骂谁,少管闲事。”凌夫人怒斥道。
      “小孩子乱插什么嘴,没规没矩的,还不快给我出去!”贾开山对儿子喝道,小乐才满不情愿地走了。
      贾开山继续道:“实不相瞒,自从老爷中风后,大权便尽数落入刘夫人的胞兄刘举业之手,当初跟随老爷子多年的元老自然不服,眼下两派正势同水火。夫人倘若此时前去,恐怕难免有性命之虞。”
      凌夫人霍然站起,说道:“那我更要去凑个热闹了——我要亲自看这老东西是怎么死的!”
      “夫人打算帮哪一方呢?”
      “我只要找查明小蕊之死,洗清当年的冤屈,向刘月香和晚霞讨还一个公道。别的都与我无关。”
      “既然夫人执意如此,奴才就恭敬不如从命。帮中内讧,刀枪无情,夫人还请善自珍重。”贾开山关上柴扉,来到最里面一格专堆杂物的小房间,挪开一个装满大米的缸,便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钻入的小洞。
      贾开山点燃一个火褶子,递给凌子攸:“诸位请便,奴才公务在身,恕不远送。”
      凌子攸在前,凌夫人与施广袖紧随其后,三人拾级而下。地道里起初只能弓着身子像蛇一样爬行,洞中一片漆黑,除了凌子攸练成夜光眼,能够视物之外,凌夫人和施广袖只能借着火褶子前行。一直摸索了十多丈远,才渐渐直起腰来。
      施广袖也慢慢地适应了黑暗,她此时方发现墙壁上每相距约一丈,墙壁上便现出一点点白色的微光,带着温润的光泽,正好能照见四周数步,她想或许是镶嵌的夜明珠吧。依稀可见石壁上的浮雕,上面所镌刻的多是些魏晋时的俊杰。
      这时,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巨大漩涡吸去似的,火光蓦地向左一拐,熄灭了。
      “有鬼……”施广袖吓得一个激灵,却听凌子攸“嘘”了一声,轻轻道:“前面有声音。”
      隧道由此向左拐去,三人竖耳倾听,前方果然有金铁交击之声,还伴随着呵斥声和惨呼声,像是正在进行一场激战。
      凌子攸道:“我先行一步,娘和阿袖再去不迟。”
      “倘若敌方势力过于强盛,便退回来再作商议!” 凌夫人道。
      “凌大哥,你要多加小心……”施广袖还想嘱咐几句,却见凌夫人戒备地望着自己,便羞红了脸,低头不语。幸而地道中光线较暗,辨不清双颊的色泽。
      凌子攸几个纵跃,已达隧道尽头,砍杀之声似乎就在自己的头顶上。他爬上十余级石阶,然后尝试着用手掀开头顶的石壁,却纹丝不动。他又左敲敲,右打打,依然毫无办法,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相似。
      这时凌夫人和施广袖也跟过来了。还是凌夫人沉着,她思索片刻,皱眉道:“别急,这里一定有个机关。咱们细心点,定能找到。”
      施广袖重新点燃火褶子,三人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发现隧道尽头的墙壁上刻着一副壁画,画上的一群宾客似乎在进行一场聚会,客人们有的端起酒杯,开怀畅饮;有的高握寸管,凝神苦思;还有一个左手抚着一张瑶琴,右手挑起其中一根琴弦,正引吭高歌。
      施广袖不觉眼睛一亮,脱口道:“我明白机关在哪里了。”
      “在哪里?”凌夫人母子同时问道。
      “此画所作的是王羲之《兰亭序》雅集当日之情景,但画家显然并未读过《兰亭序》一文,因此导致画中有一个很明显的漏洞。”施广袖从容不迫地解释。
      “什么漏洞?”凌子攸问道。
      “《兰亭序》原文中写道:‘无丝竹之乱耳’,而画中却有一位客人在抚琴。倘若我没有猜错,此室的机关应该就是客人右手食指挑起的那根琴弦。”
      施广袖说着,将琴弦微微凸起之处用力一按,伴随着隆隆的转动声,头顶上方现出一个筛子大小的洞来,刚好容一人钻出去。三人爬出洞口,却是一间极其逼仄的小屋,里面堆放着些桌椅、香烛之类的杂物,可见是个小小的储藏室。
      凌子攸拉开门拴,发现自己处身于一个宽阔的大厅,一缕强劲的阳光几乎射得人睁不开眼。大厅的地板全是以青石铺就,六根合抱粗的廊柱如巨人一般拔地而起,直与五六丈高的拱形屋顶相接。大厅的正前方供奉着姚家的祖宗牌位,整座大厅给人以宽阔、华丽、庄严之感。
      “啊——”施广袖刚跨出小屋,便指着地上吓得叫出声,继而剧烈地呕吐起来。
      地上血迹斑斑,横七竖八地躺着近百具尸首:有的断手断脚;有的胸口戳出一个大血洞;有的腹上插着几枝机弩,肠子流了一地;有的血肉模糊,连五官都不辨;有一个从腰身被砍为两截,似乎还没有断气,上下半截各自挣扎着……其中还有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正是姚正青的二姨娘刘月香。唉,只怪自己来迟了一步,否则手刃这个臭贱人,该有多爽快!凌夫人心中微觉遗憾。
      场中依然有近二十人正在苦苦厮杀,那两位穿着一青一黄长袍的老者,凌夫人认得是跟随姚正青多年的裘正人与邢正意,此二人被四五条身手矫健的大汉包围着。那些大汉中有一个正是刘月香的兄长刘举业,他使一杆丈二长矛,攻势也最凶猛,而裘、邢二人已露败象。
      “住手!”凌夫人大喝道,“有几句话容老身问过,诸位再斗不迟。”
      那刘举业见这一男二女来得虽有些蹊跷,但己方已是胜券在握,且与凌夫人多年未曾见面,不免心存轻蔑,喝道:“来者何人?”
      “嘿嘿,多年前的故人来访,刘老板也不赏口茶吃。”凌夫人干笑道。凌夫人之所以称他为“刘老板”,是因为此人起初只是一个小小米店的老板,靠着胞妹有几分姿色,方在鹞子帮谋得一席之地。
      刘举业顿时涨得面色青紫,定睛一瞧,方认出对方来,随即将牙一咬:“是你啊,凌寒!当年你下毒手杀害我外甥女,本想为她报复,不料你已被逐出姚家,此后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既然侥幸拾得一条命,便应该躲进深山老林中,一辈子夹起尾巴来做人。此刻竟敢堂而皇之地找上门来,莫非嫌我手中这柄钢刀不够快?”
      凌夫人本是伶牙俐齿之人,却被这一顿抢白气得目瞪口呆,只是指着刘举业道:“你……你……”随即一阵剧烈的咳喘。
      凌子攸忙为母亲捶背,问道:“娘,您怎么样?”
      “我不碍事。”凌夫人对儿子凄然一笑,又向刘举业厉声道,“分明是你们一伙设好了圈套栽赃陷害!我今日来,正是要验证小蕊的死因,洗刷沉冤。”
      在刘举业与凌夫人短短几个回合的对话中,那些原本体力不支的裘正人、邢正意一派得了这片刻的闲暇,忙坐在地上调息,蓄势以待。
      “你明知过了这么多年,小蕊尸骨都不在了,才故意说这样的大话。”刘举业自然不愿给对方以喘息之机,忙喝道,“老妖婆,谁耐烦跟你啰嗦,还是手底下见真章!”
      刘举业手腕一翻,那把约两寸长的宽刃钢刀便带着瘆人的寒光,直削凌夫人的肩头。凌夫人身形一闪,正欲躲过钢刀,不料钢刀已改变方向,斜刺胸膛,她只得再次闪避。
      “休得伤我娘!”却听“呛——”的一声龙吟,凌子攸的长剑已然出鞘,堪堪架住钢刀。
      刀剑相碰,顿时溅起一串火星来。刘举业被震得倒退三四步才勉强站住脚跟,只觉虎口发麻,胸口涌起一股腥甜。他倒未曾想到,这青年的内力竟修炼到如此浑厚的境地!他突然有些后悔贸然出招,都快当上帮主了,何苦出这个丑?倘若让手下先试探对方一下,自己再恃机出手,把握就会大得多。
      “攸儿,此人就是那贱人的亲兄长,给我拿下他!”凌夫人沉声道。
      “遵命!”凌子攸手持寒芳剑,向刘举业斜斜地刺出一招。看似平淡无奇,其实正是《寒芳谱》上极为凌厉的杀招之一——凌寒独放。
      刘举业立刻感到一股森冷的寒意侵入骨髓,他大喝道:“快并肩子上,将这小子碎尸万段!”在这危急存亡的关头,他也顾不得什么长者的身份了。
      三四个弟子同时大喝一声,围着凌子攸团团转,却不敢随意动手,就像一群恶狗窥伺着明知战胜不了的敌人。
      “你们一起上,倒省了不少麻烦!”凌子攸率先向一个高个子胸膛挑去,因速度过快,直到剑几乎触到他的蓝衣衫,他才慌忙以三节棍相迎,却被凌子攸一剑挑开。
      有个厚唇大耳的家伙左手一抖,七枚透骨钉向他背后漫天罩来。却见凌子攸不慌不忙,一只宽袖如同背后长了眼睛般的向后一拂,那些透骨钉竟向来时的路尽行散去。
      “不好!”那人立刻抱头逃蹿,不料仍有一枚擦破了右肩上的一块皮。那人从来只有暗算人的,几曾被人暗算过?他连忙用左手点了肩上数处穴道,脸色阴晴不定。犹豫片刻,他突然举起左手作斧状,向自己的右臂狠狠砍去!随着“喀嚓”的声响,一条血淋淋的手臂连同小半个肩都随之断裂下来,尽管殿中呼喊厮打之声不小,但这手臂断落之声依然显得有些刺耳。
      那高个子带着几分不忍问道:“严兄!你……真敢壮士断腕啊?”
      “唉,这透骨钉出自用毒的行家唐门,天下无解,小弟当年也是千辛万苦才得到的,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用在自己身上!”那位被称作严兄的说道,脸上带着几分宿命般的恐惧和不安。
      “严兄当机立断,实在令人佩服!”另一个身形瘦削的同伴由衷赞道。
      “严兄?”施广袖若有所思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慢慢地来到断臂者面前,面色煞白地逼视着他,问道:“莫非阁下就是严映辉?”
      “正是在下。姑娘有何事?”严映辉似乎感到来者不善,隐隐有些不安。
      “四年前,柳拂衣是被你杀害的吧?”施广袖答非所问。
      严映辉方才看场中的情形,猜想这位姑娘或许武艺平平,只是对凌子攸深为骇怕,因此小心地说道:“在下与柳兄同属鹞子帮,私交甚密,当年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我只问你是也不是?”施广袖厉声喝道。她见严映辉稍稍低下头去,显然是默认了,便对凌夫人母子道,“他就是杀害我兄长的凶手,今日我一定要为兄长报仇!”说罢抽出一柄青铜剑,向严映辉直奔过去。
      严映辉虽然江湖经验老到,但右臂新断,尚来不及敷上止血膏药,疼痛异常,与武功低微的施广袖恰好战了个平手。一炷香功夫过后,严映辉突然扔下剑,捂住胸口粗声喘息着,豆大的汗粒从额上滚落。
      他本以为自己及时舍去一臂,还可拾得半条残命,不料那透骨钉毒性散布极快,仍有少量毒素随着血液流进胸膛及其他三肢;加上勉强与施广袖苦战,便又发作了。
      施广袖有些不忍,但一想到柳拂衣之死,便又硬起心肠,将长剑架在他脖子上,喝道:“没想到,你也有今日。说,究竟是谁指使你杀害柳拂衣的?”
      严映辉料知今日难逃一死,他瞥一眼与施广袖相距不远的凌子攸,方说道:“是姚帮主下令的……姚帮主如今虽然不在了,姑娘还可以找他儿子……复仇……”言未毕,竟一头撞在长剑上,激射出一长串血珠。
      “啊,我杀人了?我真的杀人了!”施广袖平生第一次夺去一个人的生命,不觉瞪大双目,讷讷地望着扑在地上的尸体。她本想再问他几句,此时也不得不作罢。
      此时凌子攸已将刘举业一脚踢开三丈开外,他只听到施广袖与严映辉有过对话,不过具体内容没有听清。他见施广袖满脸惊恐、愧疚的神情,忙走过来安慰道:“阿袖,他是罪有应得,你又何必自责。”
      施广袖倏地倒退一步,不无敌意地对凌子攸道:“别过来!当年是姚正青下令杀害柳大哥的,从此以后,我与你势不两立!”
      “这……”凌子攸终于明白严映辉给了他多么沉重的一击,怪不得他到黄泉路上,唇边还浮起一缕恶毒的笑意,他是明知好戏即将上台啊!
      “阿袖,你听我说,此人分明是想离间你我。你若听信他的话,就中了他的诡计,势必令亲者痛仇者快……”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反正这杀兄之仇是不能不报的!”施广袖已听不进任何话,手中长剑已向凌子攸袭来。
      凌子攸仅错开半步,便躲开剑锋,顺势点中她的手三里穴,施广袖的长剑立刻锵然落地;他又连点他身上天突、膻中两处大穴,令她无法动弹。
      施广袖瞪圆杏眼,怒道:“凌子攸,你我以前的恩怨已一笔勾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凌子攸无奈地苦笑道:“阿袖,你眼下太激动了,等你冷静一会儿,就会明白,真凶未必是我爹。”

      刘举业被摔得七荤八素,仰面躺倒在地上,口中的气只进不出。邢正意见他恰巧在自己身边,悄悄抽出一柄腰刀,向他背后猛地刺去。
      “叮——”腰刀随着一声脆响,被打落在地。邢正意抬眼一看,凌夫人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冷冷地望着他。
      “他不是跟刘氏当年一起陷害过你么?我正欲为你除掉这个祸根,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邢正意有些奇怪地问道。
      “我自己的仇,就不劳邢护法大驾了。”凌夫人并不领情,“还有些事没有查清,岂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咳,”裘正人冲凌夫人一抱拳,插言道,“我与邢兄本不欲管夫人的家事,不过此人素来包藏祸心,自从四年多以前帮主离奇地走火入魔之后,便失去知觉,全身瘫痪,连我们左右护法都不让靠近。今日乃是鹞子帮五年一届的选举大会,他却又乘机发难,妄图将我们这些异己赶尽杀绝。我等岂能饶他!”
      “是么?”凌夫人好整以暇地说道,“老身犹记得当年鹞子帮的规定,若是谁在比武大会上握有鹞子令,谁便是下一任帮主。过了二十馀年,莫非这条帮规已更改?”
      “这……”裘正人凝眉沉思片刻之后,方说道,“姚帮主说过,那道令旗已在多年前的一场大火中被焚毁了。对了,正是夫人去后不久发生的。”
      “令旗被烧毁?哼,谁能证明?”凌夫人眼珠一转。
      好几个弟子一同说道:“是姚帮主在一次比武大会上亲口说的。”
      裘正人解释道:“从令旗被毁之后到姚帮主瘫痪之前,也曾开过四次比武大会。鹞子帮是姚老帮主一手创立的,新帮主虽然丢了令旗,但他既是老帮主的独子,又武艺超群,我等自然没有话说。可是如今姚帮主已无法再管理帮中事务,便只能以比武的方式来解决。”
      “倘若有人拿出令旗,还可担任新帮主么?”凌夫人慢条斯理地说道。
      “只要确认无误,我等自然没话说。”裘正人不假思索地答道。
      凌夫人将目光投向刘举业:“刘护法意下如何?”
      刘举业暗忖对方未必真能拿出令旗,就算能拿出,自己也有理由否认,便说道:“只要能拿出令旗,在下自然拥戴。”
      凌夫人又环顾场中其他弟子道:“众位意下如何?”
      众人见各自的首领均已同意,便齐声道:“我等皆无异意。”
      “很好!”凌夫人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枝金凤簪,将凤头拧了几下,便与簪身分离。她从中取出一个极小的布团儿,渐渐展开,便见那布团色泽光鲜柔丽,乃是以上等的苏绣织成的一方素色丝帕。丝帕的正中则是一只黑翅红嘴的鹞子,目光傲视群雄,双爪凌厉如钩,似欲从半空中扑击尘寰下的猎物。丝帕的右上方以小篆写着“鹞子令”三个大字,下面还有一行蝇头小字:“此令所到之处,有如帮主亲临。若有违者,格杀勿论!”
      凌夫人高举丝帕,向场中转了个小圈,众人无不惊骇莫名。
      “众位或许对老身所持丝帕感到奇怪吧?”凌夫人道,“其实很简单,当年老身刚嫁到姚家来时,那老家伙也才新当上帮主。他有一次向老身抱怨,这至关重大的鹞子令不知该藏在哪儿才好,老身才想到这个绝佳的所在——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那次小蕊暴病身亡,事出仓猝,老家伙一气之下将老身撵走,却未曾记起,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东西在老身身上。哈哈哈……这或许是天意吧!”
      “只怕是假的拿来哄人吧?真的谁见过?”
      “姚帮主又不省人事,要不然请他鉴别一下,便知真假。”
      “是啊,我们可不能把帮主之位白白让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起初还只是几个弟子在私下里嗡嗡营营,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形成一股浪潮,似要将凌夫人淹没。她眼看控制不住场子,甚至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盘算得太乐观了些?
      凌夫人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忽听邢正意干咳一声,高声道:“众位不必担心,在下自有鉴别之法。”大厅立刻变得死一般寂静,一只麻雀扑腾着翅膀不慎撞到雕花窗格子上,也将众人吓了一大跳。
      “在下追随帮主数十年,曾听帮主提到过,那幅丝帕的反面隐藏有暗纹,只要对着阳光一照,便能看清上面写得极小的字。而那些字,就是鹞子帮的武功要诀。”裘正人盯着凌夫人手中的丝帕,“夫人可否将丝帕借与在下一观?”
      凌夫人先前倒不曾听说这个秘密,立刻将丝帕翻来覆去地查看,却一无所获,只好满腹狐疑地递给裘正人。
      “给我取一杯水来。”一个弟子应声而去,片刻之后,端来一小盅水。
      裘正人在丝帕上倒了小半盅水。片刻之后,再对着日光一望,果见千千万万个细如蚊蚋的小字,挨挨挤挤,恰好拼成一只鹞子的形状。裘正人凝望良久,方说道:“千真万确!”
      凌夫人得意地笑道,显出几分风韵犹存的妩媚:“老身已是半截入土之人,已将此丝帕赠与犬子。既然鹞子令无假,那么,这新任帮主就该是犬子了。子攸,还不快过来拜见……”
      一语未了,却听刘举业截口道:“且慢!一只鹞子和后面的字,岂能作为辨认鹞子令的标记?若是在下想伪造一面这样的令旗,也不见得有多难。”
      “你……”凌夫人柳眉一竖,那张脸顿时比男子还要果决三分。
      刘举业恭敬地向凌夫人拱一拱手:“夫人可知这面令旗的来历?”凌夫人摇摇头。
      刘举业讲出了一段老帮主鲜为人知的秘闻:“当年老帮主姚弘毅深深地爱上一位青楼女子——九仙苑的花魁凤翘姑娘,可是不久凤翘姑娘却被一位侯爷赎了身。老帮主后来冒着生命危险夜闯侯府去见心上人,二人正在相对泪眼、难舍难分之际,不慎被家丁觉察。凤翘姑娘以性命相威胁,让侯爷放走了帮主,当夜悬梁自尽。帮主闻知,痛不欲生,从此醉心武学,将毕身之精华都凝聚于这幅丝绢。为了纪念心上人之死,他在丝绢上暗藏了一首诗。只要在下请出一人仔细辨别,定能找出那首诗。”
      “是谁?”凌夫人问道。
      “自然是姚帮主。”刘举业若不经意地说道。
      “方才不是说姚帮主已经瘫痪,数年来人事不省么?”凌夫人问道,疑惑地望着裘、邢两大护法。
      “自从姚帮主走火入魔之后,在下曾四处寻访名医偏方,为帮主治病。前不久,在下终于派人请来第十三代回生谷主牧之衡,他虽然也感到治愈此疾有些棘手,不过总算有些起色。如今帮主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说不定还能认出这幅丝帕的。”刘举业又补充道,“当然,在下此时请帮主出来,也不敢肯定他神智是否清醒。”他随即向身后一个形体瘦小的贴身弟子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费无心,去把姚帮主请出来。”
      场中再次掀起轩然大波。这四五年来,刘举业一直掌控着鹞子帮的生杀大权,任何人一概不允许拜见帮主,因此很多帮中弟子连帮主是死是活都不知。如今他却主动送帮主出来,实在是大出意外。
      凌夫人却别有一番心事,虽说二十多年来,她无一日不对姚正青恨之入骨,巴不得剥其皮,抽其筋,可真要见他时,心中却感到莫名的惶恐起来。想当初,虽然他比她足足大二十岁,但他还是给了她些许温暖;只要躲进他那宽厚结实的怀抱里,她就感觉自己是安全满足的。倘若没有出现小蕊的死亡,她该是多幸福啊!她不由得发出一声幽幽长叹。
      过了足有半小时,方见一个特制的两轮木椅从偏门缓缓推出来。轮椅遍身被深红色的油漆装饰得光可鉴人;而推车的正是凌夫人一行先前在地道中见过的贾开山。椅上坐着一个目光痴呆的老头,近两尺长的花白须发将一颗硕大的脑袋包裹其中,下巴上的皱褶足有三层,几乎将脖颈完全遮住,而与胸膛连成一体;臃肿的身形是常人的两倍,幸而那轮椅是以坚硬著称的黄杨木打造而成,才未被压垮。尽管如今才是深秋,他已身著一件厚厚的棉袄。
      “帮主,凌夫人有一幅丝绢,自称是你当年让她收藏的鹞子令,此事关系到鹞子帮所有弟兄的前程,请帮主仔细辨别真伪。”刘举业将方才之事复述一遍,也不管帮主能否听清。
      刘举业从凌夫人手里接过丝绢,对着阳光,将织有密密麻麻文字的那一面展放在姚正青面前。老人那双混浊的眼睛突然变得神采奕奕,他转动了一下眼珠,而后艰难地抬起手腕,向丝帕上划起了一道“心”形的线,缓缓念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似路人……这句诗以文字排成了‘心’字形。”
      “老不……老爷……这些年,你还好么?”凌夫人颤抖着走上前去,含泪说道,一边心不在焉地辨认着那句排成“心”字形的诗。想当年,姚正青是何等英武,如今过了二十多年,竟变成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凌夫人心中百感交集,尽管她在心中已骂过他一千遍、一万遍老不死的,但临到喊出口依然改了称呼。
      姚正青纹丝不动,只是以一种陌生的目光望着凌夫人。她心中更加伤悲,又喊了两声老爷,他才以干涩的声音道:“你……你是……”
      “老爷,我是凌寒,是你的阿寒啊!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凌夫人嘤嘤抽泣起来,心疼地望着自己曾经的夫君,一只手轻轻地搭上他的肩头。
      “小心……”凌子攸一语未了,凌夫人突然被一掌打出五丈开外,撞在墙壁上,才狠狠地弹回地上,嘴角和胸口的血同时喷涌而出。凌子攸慌忙来到母亲身边,止住她胸口的数处大穴,又要为她输入真气。
      “娘中了刘举业的奸计,心脉已断,不成了。”凌夫人摇摇头,“我还有几句话要问清楚,否则死不瞑目。”她挣扎着问轮椅上的人,“你……究竟是谁?为何冒充老爷?”
      那人一把扯掉假头发、假胡须,脱掉厚重的棉袄,伶俐地从轮椅上一跃而起,便现出一个身形窈窕、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来。
      “刘护法真是料事如神啊!”她向刘举业邀功似的一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靥,凌夫人才记起,她正是自己在姚家时的贴身丫鬟——晚霞。
      “晚霞,没想到又是你这个贱婢!当年栽赃的事,我还没跟你算清,如今你又来暗算我。你与我究竟有何冤仇,屡次跟我过不去?”
      “哼,我自认为哪一点都不比你差,可你是主子,我是丫鬟。有一次老爷对我非礼,恰被你撞见,你不分青红皂白便将我大骂一通,说是我勾引老爷。所以后来刘姨娘让我作证陷害你,事成之后给我一只祖传的金手镯,我就答应了。”晚霞将左手一扬,果见皓腕上的那只手镯盘龙绣凤、金光四射。
      “至于今日之事,他是我的夫君,我自然要帮着他。”晚霞温柔地望一眼刘举业,“夫君的这招杀手锏果真奏了奇效。”她又向手下众人问道,“姓姚的早在五年前就升仙了,刘护法才智过人,武艺超群,为何不能做鹞子帮的帮主?”
      那帮弟子立刻跟着起哄道:“对,刘护法就是我们的新帮主!”
      凌夫人将目光利刃般地投在贾开山身上:“想当初,老爷对你何等倚重,没想到你卖主求荣,暗中投靠贼子!”
      “夫人这话就不对了,姚老爷当年赏给小的几口热汤和五个馒头,小的为他当牛做马十多年,早已报答过他了。刘护法曾向小的许诺,等他当上帮主之后,就拨给小的一间宽敞些的房子,外加一个上等丫头,小的这一百五十斤肉自然是卖与刘护法。”贾开山说这些话时,依然是一副老老实实的神情,丝毫不认为自己有何不对。
      “那你为何不在茅草房就下手,而指引我们从地道中过来?”凌夫人强忍住怒气问道。
      “你不是说你是来复仇的么,我当然乐得添几个帮手!哪知你竟是夺帮主之位而来,小的只好见机行事了。”贾开山搔了搔头皮。
      “你……恩将仇报,简直禽兽不如!”凌夫人怒骂道,又咳出一摊血来。
      “倘若你没有背叛一个人,那只是因为背叛的代价还不够大。”贾开山带着几分憨厚的狡黠笑道。
      “你别得意,过不多久,我凌子攸会亲手杀了你!”凌子攸截口道,随即关切地望着母亲,“娘,你忍着,孩儿这就给你疗伤。”凌子攸一边落泪,一边将真气源源不断地度入母亲体内。
      “傻孩子,别空耗功力……留着给娘报仇……你若不听娘的话,娘在九泉之下……都不会饶恕你的!”凌夫人神情变得无比严肃,“娘还有几句话要尽快跟你讲。”
      “不,娘,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凌子攸拭了拭泪,“孩儿听着就是。”
      “我的腰带里藏着一枚绿丹,可解摧心丸之毒。施姑娘心地善良,你若是喜欢她,就向她挑明。这些年来,娘被仇恨蒙了心,对谁都留着一手……你不怨娘吧?”凌夫人有些歉疚地望着儿子。
      “孩儿怎么会怨您呢?娘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娘,娘……”凌夫人的脑袋已无力地歪向一边,凌子攸近乎嚎叫着摇搡她的身体,却毫无反应。
      凌子攸轻轻地将母亲的尸体放下,倏地抽出宝剑,血红着眼睛一步步逼进晚霞。
      “凌子攸,快放下宝剑,否则这位姑娘就会血溅当场!”只听刘举业叫道。
      凌子攸暗叫不妙,原来先前施广袖中了严映辉临死前的离间计,立刻与凌子攸反目成仇,他无奈之下只好点中她的穴道,使她无法动弹,不料被刘举业趁机挟持。刘举业将刀架在施广袖的脖子上,命凌子攸和裘正人、邢正意等均放下武器,退出院子。
      “别伤施姑娘,有话好商量。”凌子攸慌忙答道。
      “只要你留下那幅丝帕,答应永不夺争帮主之位,我保证不伤施姑娘一根毫毛。否则……”刘举业左手将施广袖的领口勒紧了些,噎得她几乎要翻白眼。
      凌子攸方寸大乱,脱口而出:“这个容易,在下本来就不是为争夺帮主之位而来。”
      “哼,你心里未必是这么盘算的。”刘举业道,“还有你爹娘的仇,也不得再追究。”
      “这个……自古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的要求也未免过于苛刻了些。”凌子攸以右手抚额,陷入深深的沉思。
      “我让弟子从一数到三十,倘若你还没有考虑好,那就别怪在下翻脸无情了。”刘举业道。
      “那我呢?”晚霞立刻问道。
      “你么?”刘举业淡淡说道,“你一向深明事理,自然明白鹞子令对我有多重要。不过本护法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你今日为本帮捐躯,本护法决不会忘记你,定会每年为你奉上薄酒一杯。”
      “你……我冒着生命危险帮着你,你竟然毫不顾惜我的安危!负心贼,我今日才算看穿了你。”晚霞气得面色铁青。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刘举业的唇边现出一抹残忍的笑意,“妻子就像衣服一样,穿脏了、破了,随时可以更换。”
      一个弟子听从刘举业的吩咐,随即慢慢地数起来:“一、二、三……廿五、廿六、廿七……”正在此刻,只听“叮”的一声脆响,刘举业手中的钢刀已断,一个深蓝色的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起施广袖,直到两丈开外方立住脚,解开她身上的穴道。
      丧母之痛使得凌子攸来不及跟她讲一句话,便持剑向晚霞奔去。这次他不再留情,一出手便是《寒芳谱》上的绝技梅雪争春,只见漫天剑光熠熠,恍若一树白梅在冰天雪地中倏然怒放。晚霞几乎连眼都睁不开,忽觉胸口疼痛得无以复加,她尚未来得及看清从背后穿过胸前的那把剑,身体便沉重地扑倒。
      凌子攸恨恨地抽出寒芳剑,却见刘举业与手下一帮弟子向大厅的地洞里退去,忙飞纵而去,口里高声喝道:“哪里逃!”幸而裘正人、邢正意等人将他们截住,双方又混战在一起,只有少数几个钻进地洞。
      “姓贾的休走,给我拿命来!”贾开山正欲钻入地洞,身子已进了一半,凌子攸一剑赶上,那颗硕大的脑袋顿时飞旋而起,狠狠地砸在一根合围粗的柱子上,连柱子都凹进一个碗大的坑。
      凌子攸正欲将贾开山的尸体一脚踹开,而后自己跳进去,追杀刘举业一众。忽见贾开山的无头尸从洞口直直升上来,凌子攸吓得一个激棱,连退数步;尸体突然凌空飞起,正砸在裘正人手下一个弟子身上,那个弟子立时昏倒过去。
      待凌子攸缓过神来,方明白是洞中有人将贾开山的尸身甩出来,并将洞口关严,无论他怎么拍、撬、踢,都纹丝不动。
      施广袖查看了一下洞口周围,说道:“这洞口盖严后,外表与石板一样平滑,盖子是从里面扣紧的,别白费力气了,我们倒不如派一部分人守在这里,另一部分人从贾开山家中进去,或许能赶上他们。”
      凌子攸深觉有理,向裘、邢二人简单地交待了几句,便与施广袖一起出门,找到先前来过的那间茅屋。屋里空无一人,衣物箱笼均显得有几分凌乱,仿佛刚刚离去不久。二人奔向杂物间,米缸已被挪动半尺!二人对望一眼,同时说道:“进去看看!”
      二人重新钻进洞中,刚走了近一半,忽听到前面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凌子攸忙抽出寒芳剑,向施广袖“嘘”了一声,方高声喝道:“什么人?”
      “凌少侠,是我啊!”凌子攸方听出,此人正是左护法裘正人。
      “裘护法,你怎么在这儿?刘举业那帮人呢?”凌子攸不解地问道。
      “唉,你走后不久,我才想起来,帮中还有几枚数年前遗下的霹雳弹,便让弟子找来,将地道口炸开,随即往这头寻找,因此与二位相遇。二位也没有寻到刘举业吗?”
      “是啊!莫非他们走得快,在我们转到贾开山的屋子之前,就已经溜掉?”凌子攸道。
      施广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太可能。这条地道如此崎岖难行,即使相当熟悉之人,走完全程也至少得半个时辰,何况他们还那么多人,不可能全部走光。除非……”
      “除非什么?”数人同时问道。
      “除非这条地道之中,还有一个支洞,我们仔细再找找看。”施广袖道。
      七八个人立刻分头在地道里仔细查探,这里敲敲,那里打打。忽听一个弟子喊道:“快来啊,这块石头有些蹊跷!”
      众人立刻聚集到那个弟子身边,但见一块磨盘大的巨石凸出石壁,明显有撬动的痕迹。众人扒开那块巨石,便见一个支洞。
      邢正意向身后一个弟子吩咐道:“年大运,你带领他们在此洞继续搜索,为师与凌少侠、施姑娘一起追那逆贼。”说着便率先走进那个支洞。
      不知走了多久,地势方渐渐升高。来到尽头,只见洞口长满密密层层的荆棘,只是已被扒向一边。凌子攸挥剑将荆棘斩断,众人爬出洞口一看,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河堤上。环顾四周,哪还有半个人影!
      “施姑娘真是聪颖过人!凌贤侄与这样的女子并辔江湖,夫复何求!”邢正意由衷赞道。
      施广袖两腮羞红,低眉说道:“邢护法就会拿人家取笑。”
      邢正意一笑即收,神情转而变得凝重而又凄凉:“唉,想当年老帮主在时,我鹞子帮在江湖上是何等风光!自从刘举业掌握大权以来,帮中的兄弟们走的走,亡的亡,竟是一日不如一日。我与老裘都快见阎王了,后辈弟子们均武艺平平,没一个像贤侄这样出类拔萃的。贤侄武艺超群,又是姚帮主之子,这新任帮主还有谁比贤侄更适合的?”
      凌子攸连连摆手:“万万使不得!在下闲散惯了,不习惯于为帮规所束缚。”
      “贤侄啊,你就别推辞了。那刘举业今日已经逃了,谁也说不准他何时会卷土重来。难道你眼睁睁地看着姚家两代的基业被他夺走吗?”邢正意语气中不无责备。
      “可是……”
      “你娘尸骨未寒,你爹也生死不明,难道你能就这么一走了之?还不快跟我回去处理善之事!”神情之威严,竟让人难以拒绝。凌子攸与施广袖对望一眼,只好跟着两大护法回鹞子帮。
      刚来到先前厮杀过的院子里,弟子年大运来报,地道里找到了一句尸体。凌子攸等一行人从一个支洞出去追刘举业之后,裘正人留下其余的继续在地洞里搜索。他不慎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不知触动了哪里的一个机关,随着一阵咯吱咯吱的沉重巨响,一扇不太规则的门出现在身后。空气中立刻弥漫开一股腐烂的奇臭,熏得人欲呕欲睡。
      凌子攸与施广袖赶过去时,发现那是一间五丈见方的密室,只是密室的上方插了几根中空的竹管,与地面的花园相接。花园里菊花正盛,谁也不会注意到那几根来历不明的竹管。这具尸体斜斜地歪在石壁的一角,五年多来,它经过老鼠、蝎子、蜈蚣、蜥蜴、蚂蚁等众多生物的啃噬和时间的剥蚀,已近乎一具骷髅架子。裘正人从尸体左肘骨的伤痕,辨出是姚帮主。
      凌子攸将姚正青与凌夫人合葬在一起,不管他们生前有过多少爱恨情仇,如今全都一笔勾销。死亡,或许是化解冤仇的最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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