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善庄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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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篇


      秋风乍起,梧叶飘飖,有两骑飞速奔驰在一条江南古道上。
      行在前面的是一位年约二十五六的男子,一袭深蓝色武士服,腰悬长剑,英挺的面容上神色凝重,一双剑眉将眉心硬是挤成了“川”字形;紧随其后的少女则身形娇小,正值花信年华,一根粗大的辫子长过腰间,从后背甩到前胸,发梢上一串晶莹的紫罗兰珠子,随着马蹄声摇落出一串串脆响。尽管道上行人甚多,因两人骑术甚高,在稠密的人丛也只是稍稍减缓行速而已。
      那少女时不时偷望一眼前面的男子,似欲言又止,神色间有些畏惧。街上有行人贪看那女子的颜色,将二人目送到老远,猜他们之间的关系,像是师兄与师妹,又像是主子与侍女。
      直到转过一条陋巷,行人渐稀,少女方对那男子怯生生地喊道:“凌大哥,你真要回金陵去呀?”
      “我已四年没回家见我娘了,也不知她头上又添了几许白发。”男子长叹道。
      “可是……我……我不想去,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少女带着几分忸怩说道。
      “你是我收了四年的入门弟子啊!我回去就这么跟我娘讲,其他的等报完大仇再说。”男子面色有些凝重,不过当他将目光转向少女时,眼中便充满了温柔。
      那被称作凌大哥的正是鹞子帮的现任帮主凌子攸;身后的女子施广袖却是四年前他于途中所救。施广袖曾经深深地爱上鹞子帮的杀手柳拂衣,不料柳拂衣正欲退隐江湖之时,却遭到鹞子帮的暗算,施广袖将他安葬后肝肠寸断,自思无力为他复仇。
      当然,她还有几分姿色,说不定能以美色混进鹞子帮,恃机刺杀那个匪首,不过这得等待很长时间,而且想让她像西施、貂婵那样为了一个目的而跳进泥坑,无论这个目的是多么伟大、多么崇高,于她都办不到。她只好在他的坟前以一幅白绫结束自己的生命,恰逢路过此处的凌子攸。
      不过,也许这一切都是借口,她只是没有那么爱柳拂衣,为他付出一切吧?
      凌子攸见施广袖久不说话,回过头来问道:“怎么,你又生气了?”
      施广袖眼中滢光闪闪,好半天才说道:“在你身边,我不过是个拖累,你想赶我走,就直说好了。”
      “你又多心了。”凌子攸柔声道,“阿袖,虽然你我的仇敌是同一人,但是由于对手太过强大,我没有战胜他的十足把握。我答应你,首先帮你复仇,但我不希望你卷入其中。”
      ——他之所以这次回家不愿向母亲挑明,也是怕不能活着回来吧!
      “我知道你是怕我出什么意外,可是,”施广袖脱口而出,“倘若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决不独活!”
      话方出口,施广袖的双颊不觉地倏地发烫。从什么时间起,她开始在意他的安危甚至比自己还多?她满以为自己除了柳拂衣之外,今生今世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了。难道仅仅过了四年,她就移情别恋了?还是她对柳拂衣的爱原本就不够深?
      也许,她对凌子攸的情愫从尚未认识他就开始了。当她在一根枯杨上将三尺白绫套上自己脖子之后,只觉喉咙一紧,噎得她喘不过气来。原来死亡的感觉是如此难受!她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比差点被一个无赖玷辱还要恐惧千百倍,努力蹬着腿,想要挣脱出来,无奈那绳子越勒越紧,很快令她失去知觉……
      恍惚中,她的身体在飘动,莫非已到了传说中的阴曹地府?据说阴间的魂魄都是飘来飘去的,不像凡人那样步行。她极力想睁开双目看个究竟,无奈眼皮似有千百斤重,只得任其飘荡。
      不对!她分明感觉自己的腰和膝部搁在什么物事上,暖暖的,软绵绵的,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略过全身,令她的心也变得温暖。她希望一直就这样持续下去,不管是在天堂还是地狱。
      不久,她的身形似乎陡然往下一沉,耳边听得一个沉浑的男音自言自语道:“就在这里歇下吧,只是不知还有没有救?”她随即感到一股暖流从百会穴流向四肢百骸,暖流所到之处,冰凉便如潮水般地褪去。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她浑身已被大汗浸透,变得无比舒适。
      她睁开眼,但见与自己相隔一尺开外,有个蓝衣男子正虚脱般地在地上盘腿而坐。原来是这人救了自己,而且损耗了过多的内力,正在运功复原。
      “你为什么要救我?”她并没有丝毫的谢意,面带寒霜地问道。对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来说,被人救下并不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姑娘正值芳龄,有何事想不开,竟然一心求死?”那男子并不生气,缓声道。
      施广袖凄然一笑,清秀的面颊上犹带有一丝滴泪痕,那副不胜风寒之态,使人分觉怜惜。
      “在少侠的心目中,最珍贵的是什么?”施广袖问道。
      “我认为最珍贵的……”男子皱眉思索着,打量了一下身上,目光最后落到腰上的那柄镶有一枚祖母绿的狭长佩剑上,傲然脱口道,“自然是这把名震古今的寒芳剑!”
      “假如有人抢走了这把剑,而且你自知永远没有能力夺回来,或许便有生不如死的感觉了吧!”施广袖怔怔地盯着山下的清潭,心如死灰。
      “姑娘怎知永远没有能力夺回来呢?须知世上有很多事,看起来虽然高不可攀,但只要一点点去努力,总会达到的。”男子语音铿锵,想必他自己就是这一类意志坚定之人吧。
      施广袖无助地摇了摇头:“没用的,我一点儿武功都不通,而对手又太强大,永远都不可能复仇。”
      “既然如此,姑娘请便吧,在下只当从未遇见过姑娘。”男子说罢依然闭上眼。
      “你以为我不敢再死一次么?”眼泪再次决堤般地喷涌而出,施广袖扭过头去,突然向山下的清潭纵身跃去。
      “喂,姑娘!你真的还要求死啊?”那男子说话间,脚尖轻轻一触地面,身形顿时飘飖而起,他后发先至地赶上施广袖,右手轻轻一揽她的腰肢,又折转身,将她带回地面。
      “你看我是开玩笑的样子么?”施广袖目中放出凛凛寒光,俨然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为什么还要拉我回来?”
      “不是我想救你,而是你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跳河,因为……”男子顿了一下,声音变得低沉而痛苦,“我娘当年活得没有指望,就曾经跳过河。”
      “那你娘……”施广袖的心不由得一紧。
      “万幸的是,她也被一个好心的渔夫救起。”施广袖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男子见她被说动了心,继续宽慰道:“在下自幼得异人传授武功,虽不敢傲视天下英雄,但跻身当今一流好手之列倒也不在话下,或许还能为姑娘复仇尽一二分力。”
      施广袖沉默良久,她已经为柳拂衣死过一次了,倘若他泉下有知,应该不会责怪她见异思迁吧?他在临终前不是说过,万一自己遭遇不测,让她好好活下去吗?
      从此以后,施广袖就变成了凌子攸的徒弟兼侍女。这四年来,得益于凌子攸的指点,她的武功已大为精进,虽然与数一数二的江湖好手还相距甚远,但是寻常的引车卖浆者流已远不是她的对手了。不过,他只大她五岁,这“师父”二字似乎一直难以启齿。
      “姑娘的仇人是谁?”凌子攸不止一次地问道。
      “那是一个极为可怕的帮派,告诉你也无益。”每到这时,施广袖总是闭上眼,痛苦地摇摇头。
      直到三年之后的某一天,她才带着切齿的仇恨,轻轻地吐出三个字:“姚——正——青。”
      “是他?”凌子攸眼睛一亮,于惊讶之中又以隐隐含有几分庆幸。
      “莫非你认识他?”施广袖有些不解。
      “岂止是认识,我恨不能将其剥皮抽筋!”凌子攸面容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早在我三岁时,我娘就忍心把我送给海外仙山的孤梅老人,让我进行艰苦卓绝训练,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手刃此贼!”
      凌子攸一想起当初在孤岛上的严酷训练就不寒而栗:在七月里入伏的那一日正午,赤膊在沙子里打滚,以吸收天地纯阳之气;在腊月里入九的那一日午夜,睡在海边冰冷的石条上,以吸收天地纯阴之气。如今,他体内的纯阳与纯阴之气早已交汇融合,生生不息,这是多少武林高手穷其一生都未必能达到的化境。
      “既然你我的共同敌人就是鹞子帮,你的武功又如此厉害,那还等什么呢?快点去复仇啊!”施广袖精神陡然一振,催促道。
      “此事我得先禀告我娘,再作论处。”凌子攸沉吟道。
      “可是……”施广袖没有说下去,她才不想去见他家的长辈呢,简直像见公婆似的……
      “我娘虽然不怎么见外人,但心地其实很善良。”凌子攸宽慰道,“她对鹞子帮恨之入骨,我从小就见她用剪刀剪成许多小纸人,上面写着两个人的姓名,一个叫姚正青,另一个叫刘月香,然后用针在小纸人身上乱扎。鹞子帮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娘一定不会反对的。”
      “倘若用针扎纸人就能把仇人咒死,即使剪一万个我也愿意。”施广袖不禁为这个荒诞的举动感到好笑,转而幽幽说道,“你有什么事,还可以禀报你娘,而我,惟一的哥哥也去世了。”既然柳拂衣一直把她当妹妹,她又为什么不将她成哥哥呢?
      “我没有兄弟姊妹,倘若你不嫌弃,就把我当亲哥哥,我对你也会像亲妹妹一样的。”
      施广袖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又是一个哥哥!原来他也只不过是她的哥哥罢了——难道,她就只能永远做他的妹妹?只是,她再也不会轻易说出口,谁又愿意结过痂的伤口,再受一次伤?

      凌子攸将施广袖带往金陵城外一间极不起眼的陋巷中,来到一间独门独户的小土屋。墙身裂出了几条大约丈馀长、一指宽的缝隙;房子周身满是爬山虎和丝瓜藤,于颓败之中却又有几分生气勃勃。
      这时一阵秋风袭来,将施广袖的衣衫飘然卷向土墙。施广袖忙揽起衣角,拍打衣上的灰尘,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尘土。她不由好奇地一摸那土墙,发现那墙虽与泥土的色泽无异,却坚固异常。
      “这是以特殊粘土制作的糯砖,外形伪作泥土色,每一块至少值一钱银子。”凌子攸道。
      “建这栋房子,得多少银子啊!”施广袖讶然道。
      “不多,二三十万两就够了。”凌子攸显然早已见惯,淡淡地说。
      “是少爷回来了么?”一个欢快的声音从屋里远远传来。
      “是我!”凌子攸欢快地应声道,随即低声告诫施广袖,“我娘喜欢清静,姑娘还是少说为佳。”施广袖颔首应下了。
      凌子攸来到门左边,寻到一块微微凸起的砖,然后向上数三块,在其右上角按了一下,方有些吃力地推开简易的木门,施广袖发现门板足有半尺厚,暗忖这门板或许也是以牢固的材质打造,故意刻成木料的纹理吧。屋里的墙上挂着一幅公孙大娘舞剑图,画中的韶龄女子英姿飒爽,那柄三尺龙泉放射出奕奕寒光,剑柄的深红色长穗飘然飞起。整座屋子的陈设虽谈不上华贵雅致,却也决不寒伧,与这栋小屋的外形迥然不同。
      客堂正中,紫檀雕花木椅上闭目端坐着一个四旬开外的女人。她年纪并不算大,面容白净,身形瘦弱,可那张脸上却显出几道长长的竖条皱纹,纹理中写满了愁苦和委屈,仿佛随时要向人倾诉或抱怨似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给她捶背,方才就是她跟凌子攸讲话。
      施广袖一踏进门,凌夫人一双细长的眼睛就睁开了,目光长久地落在她的周身,就像一个挑剔的婆婆在打量媳妇,令她浑身感到万分不自在。
      “小女子施广袖给老夫人请安!”施广袖被那目光逼视得半低下头,深深道一万福。
      “老夫人?我还没那么老吧?”凌夫人带着几分不满反问道,声音苍老而严厉。
      施广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求助似的偷偷瞥一眼凌子攸。
      凌子攸忙道:“娘,这位姑娘是孩儿从半路上救来的,她的父母已在多年前亡故,惟一的哥哥也在三四年前被人谋害了。”听得最后一句,施广袖又泫然欲泪。
      凌夫人的面容和缓了一些,目中露出几分同情的神色:“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姑娘还是想开些。”又叹口气,半是自言自语地说,“有些亲人,即使活着,也未必能强过死去多少!”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令施广袖不由一怔。
      凌夫人忽又自失地一笑:“你二人长途跋涉也累了,先去歇息吧。琪儿,快为施姑娘收拾房间。”
      房间仅八尺长、五尺宽,榻上垫着厚厚的棉絮,妆台上摆着一面菱花镜、一把梳子和一个妆镜盒,一把红漆雕花木凳放在妆台前。虽不甚大,却铺设得甚是温馨。施广袖素来体弱,晚餐过后,便早早歇下了。
      凌子攸悄然来到母亲房中,凌夫人已然卸下了首饰,几根银丝在一盏油灯下闪烁出耀眼的光芒。
      “给母亲请安!”
      母亲心中究竟藏着多少苦楚啊!她还五十不到,就熬白了头。凌子攸心中不由一酸,跪下叩了一个头。
      “唔,快起来,让娘看看。这几年在外头,你比先前瘦了不少,不过更结实一些。”凌夫人爱怜地打量着儿子。
      “娘,才过了几年,你显得老多了。”凌子攸望着母亲头上的白发道。
      “是啊,得赶紧复仇,一定要赶在阎王爷接我过去之前。”凌夫人忽然现出一缕狠厉之色,旋即恢复如常道,“说说看,这几年在鹞子帮打听到些什么。”
      “孩儿在牡丹亭对面的永福酒楼当了数年伙计,已经将牡丹亭的底细打听了些。姚正青之母李太君早已于10年前去世;六年前,其原配鲁氏也病故了;如今姚正青已不大管帮里的事,大权操持在他的小舅子刘举业手中。”
      凌夫人恍然若失:“她们都死了?还好,姚正青和刘月香还活着。”她霍然站起,“我们后日便起程前往鹞子帮。”
      “孩儿遵命!”凌子攸忽现犹豫之色,凌夫人道:“怎么,你有话要说?”
      凌子攸方禀道:“孩儿有一事不明,请娘指教。”
      “你出去游历了几年,何时跟娘也学会客气了?但讲无妨。”
      凌子攸小心问道:“娘,您不是常说这辈子最恨的是姚正青么?施姑娘的仇人恰巧也是鹞子帮,您为何还要在她的茶里下毒?”
      “这个你也看出来了?可见你的眼力越发长进了。”凌夫人满含爱怜和欣慰的神色望着儿子,随即叵测地一笑,“可施姑娘跟我们是敌是友,眼下尚无法确定,我不能不做得更保险些。”
      见凌子攸满脸的疑惑,凌夫人反问道:“你可知道姚正青是什么人吗?”
      “您不是说过,他恃强凌弱、欺男霸女,名义上虽是牡丹亭的老板,实际上却是个无恶不作的强盗头子么?”
      “是啊,这些都没错,可最重要的一条我没有告诉你,”凌夫人的神情顿时变得无比凝重,“他还是你的生身父亲。”
      “这……不可能,不可能!我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凌子攸搡着母亲的肩头,“娘,你教孩儿如何面对他?”
      凌夫人无比痛苦地闭上老眼,脖子哽咽了一下,似乎要将生命中所有的痛苦一齐吞下去,可泪水却慢慢地浸满了面颊上的皱纹中。凌子攸忙拿来一方手帕,为母亲拭去泪痕。
      凌夫人定下心神,方说道:“攸儿,娘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并非有意瞒你。今日是该让你明白真相的时候了。”凌夫人当即回忆了二十五年前的沉冤:
      那姚正青原本有一妻二妾,最宠爱的却是新娶的小妾凌寒,一个月中倒有大半个月在她房中就寢。如此一来,其他妻妾便难免嫉妒,常常在老爷面前说三道四,凌寒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只有二房刘氏跟比较相好,时常抱着三岁的女儿小蕊来耍,聊些家长里短。有时候还将其他妻妾的谗言暗暗告诉她,令她颇为感激。她也知恩图报,在老爷面前说了不少刘氏的好话,老爷渐渐地到刘氏那儿的时间多了些。
      说来奇怪,那刘氏虽然眉眼周正,可女儿小蕊的容貌却更多地继承了其父的特征,一张白嫩的脸上长着个大鼻子,嘴唇微微向外凸起,实在是难以恭维;再加上她在周岁那年不慎从床上摔下,伤了头骨,从此脑子不大清醒。如今已年满三岁,却连爹都不会喊,也难怪姚正青不大亲近她。刘氏提起这个女儿来,也只有叹气的份儿,好在如今肚子里又有了,若能生个儿子,后半辈子便有依靠了。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一日清晨醒来,刘氏发现小蕊竟然无声无息地死了。刘氏忙派人去请李太君和老爷过来。姚正青虽然不怎么喜欢女儿,但她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闻知女儿乍然离世,不觉又惊又怒。他忙来到房中,亲自查看伤口,却一无所获;请来十馀位帮中高手和江湖名医轮流查探,均看不出任何蹊跷。
      “竟有人向家里人下手了,过不了几天,恐怕我这个老太婆也会被人毒死的!”李太君阴沉着脸,对儿子责备道。
      “请娘放心,孩儿一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姚正青禀道。
      这时,小蕊的奶娘刘嬷嬷拿着两个胸口扎满银针的小纸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呈给老爷和刘氏,小纸人正面赫然写着刘氏母女的姓名,背面则是相应的生辰八字。
      刘氏一看纸人,又嘤嘤哭开了:“怪不得小蕊会无疾而终的,原来是有人成心跟咱们娘儿俩过不去。老爷,你可得为我做主啊!”
      姚正青的面色刹时间变得血红,沉声道:“这是哪里来的?”
      刘嬷嬷左右瞧瞧,犹豫道:“奴婢……奴婢不敢说……”
      “有老夫替你做主,还怕什么?快说!不管是谁干的,我今日都誓将追查到底!”姚正青断喝道。
      “奴婢方才有事到后院,途经三姨娘的房间时,恰见她从箱笼里拿出两个纸人儿,又从针线盒里拿出一根针,不知要干什么。这时,三姨娘的丫头晚霞进门来问,晚妆楼一时没有桃红的丝线了,可否用深红色代替?三姨娘慌忙将纸人儿和那根针塞进枕头底下,告诉丫头,可再到远些的碧云斋去看看。打发走了晚霞,三姨娘瞧瞧左右无人,便带起房门如厕。奴婢一时好奇,这才溜到她房中拿到了这个。”
      姚正青面色阴晴不定,过了半晌方道:“你到后院去干什么?”
      “这……”刘嬷嬷似乎未料到姚正青会有此一问,略一迟疑,方禀道,“奴婢是去后院给小蕊拿荷包。两日前,小蕊吃饭时不慎撒上几滴汤汁,奴婢便将它洗净了。” 刘嬷嬷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花色鲜丽的小荷包,上面还挂着个小铃铛。她的眼眶又湿润了,“小蕊生前特别喜欢它,如今她虽然走了,但我烧过去,她在那边也不寂寞。”
      “难得你有情有义,对小蕊照顾得如此周详。去吧,叫三姨娘和晚霞来。”姚正青将胸中的怒火竭力压下。
      片刻过后,凌寒和晚霞都过来了。凌寒见老爷一脸的盛怒,手上还拿着几个纸人,不知何故,正想如往常一般给老爷请安,却听姚正青以一种可怕的平静语气道:“你嫁到我姚家来有多久了?”仿佛雷霆霹雳到来的前兆。
      这句大异平常的话,让凌寒感到一股大祸即将临头的莫名惧意,她恭敬地答道:“一年零七个月。”
      “我平日待你如何?”
      “老爷待贱妾恩宠有加,贱妾即使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万分之一。”
      “可你是怎么报答我的?”姚正青将纸人儿扔向凌寒,右手遥遥指着她的粉面,“真是花月其面,蛇蝎其心!我被你骗了近两年,今日才算看出来。”
      凌寒拾起地上的纸人儿一看,慌忙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老爷这是从何说起?贱妾实在不知内情!”
      刘嬷嬷话中含刺:“三姨娘连做都敢做,又何必矢口抵赖?”
      “你……血口喷人!方才半个时辰之内,我跟晚霞一直都在房间里,你何时进来过!不信可问晚霞。”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晚霞身上。
      姚正青道:“晚霞,方才你在哪儿,可照实说来。若有半句虚言,这个就是你的下场……”随着“啪”的一声脆响,姚正青将身边的妆台掰下一角,手中的那一小块渐渐被捏成粉末,从指缝间漏下。
      晚霞脸色有如死灰,颤声道:“婢子不敢!方才,婢子到……到三姨娘房中……”这时刘氏干咳一声,悄悄射来两道极凌厉的目光,晚霞不觉又接口道,“到三姨娘房中,问她可否将桃红色的丝线换成深红色,因为晚妆楼一时断货了,婢子只得将那条绣了大半的丝帕放起来,又去绣另一条坎肩。”
      “晚霞,我自认素日并没有亏待你,你为何诬我?”凌寒恍然感觉自己落进一个可怕的圈套中去了,她无助地拉起晚霞的衣袖,仿佛拉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晚霞不敢与主母的目光对视,只是耳语般地低声道:“婢子不敢!婢子只是实话实说而已。”随即掩而抽泣起来。
      凌寒还想再辩解什么,刘氏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声泪俱下地哭道:“你这个贱人,老爷平日万千宠爱加于你一身还嫌不满,连我这三岁的女儿都不放过。”
      “二姐,你我素日来往密切,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性情么?我怎么会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呢?”
      “谁知道!你不过是表面待我好罢了,背地里却下刀子。我今日只拿你偿命,你赔我小蕊……”随即对她又撕又打。
      “我是被冤枉的……”凌寒不敢还手,低声说道。只是她的声音理不直,气也不壮,更没有一个人肯相信。凌寒眼巴巴地望着姚正青,期待他能帮帮自己,哪怕只说一句公正话,可他却面色铁青地盯着某处房梁,似乎正为某个重大决定而踌蹰。
      “铁证如山,你还说自己冤枉?”李太君冷笑道,又把目光落在儿子身上,“你平日宠谁我也没怎么管,但是如此丧尽天良,你若再姑息下去,便是不把我这个老太婆放在眼里了。”
      姚正青吓得“咚”地跪倒在李太君面前,叩首道:“孩儿一定会秉公处理,决不敢徇私情,请母亲放心!”
      凌寒已是衣衫不整,乌发披散,脸上也被抓得青一条紫一条,不复往日的光鲜。却听姚正青一声断喝:“别闹了!”
      刘氏转过身来,向老爷哭喊道:“好哇,你到这时候还向着这个贱人!”
      “你们都不敢信我,我也无话可说。可是……”凌寒以袖拂拭了一下面容上的血痕,带着仇恨的目光一一扫过刘氏、刘嬷嬷、姚正青、晚霞的脸,似乎要将他们深深刻进骨髓里,“我就算化为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说罢,一头向柱子撞去。
      “快拦住她!”姚正青惊呼道。
      刘氏眼疾手快,已拦在柱子前面,二人同时倒在地上,刘嬷嬷和晚霞将二人各自搀起。
      刘氏拍打了一下身上的衣裾,冷笑道:“想死?可没这么容易。”
      “来人,家法侍候!把这个贱人捆起来,用荆条给我狠狠地抽,直到打死为止!”姚正青命令道。
      凌寒立刻被两个家丁架着趴倒在地,另一个家丁姚飞走上前来,强壮的胳膊挥起荆条,左一鞭右一鞭地打了。荆条上遍身是刺,几鞭下来,不仅衣衫被打得千疮百孔,皮肉也被刺钩带得翻起来。“即使被当堂打死,也决不会求饶!”凌寒打定主意后,咬紧衣袖,每一鞭下去,便闷哼一声。
      这姚飞有一次趁老爷不在时聚众赌钱,被凌寒撞见,申斥了他几句;再加上他素日与刘氏过从甚密,此时便打得分外卖力,怕不是公仇私仇一起报了,凌寒甚至感觉他是带着几分快意来执行家法的。
      这时,夫人鲁氏闻讯,扶病赶来,见凌寒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而姚飞兀自抽着鞭子,忙喝道:“住手!人都晕过去了,还打什么?”
      姚飞犹豫了一下方停下来,恭敬地答道:“这是老爷的吩咐,小的不敢不从命。”
      “我自会跟老夫人和老爷分辩。”鲁氏向李太君和姚正青各叩了一个头,方小心地道,“三妹妹虽因一念之差犯下大错,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儿上,饶过她一次吧。况且去年银虹帮来袭之时,幸亏她见机得早,及时报信,才使得我们鹞子帮逃过一劫。”
      “大姐如此帮三妹说话,不会是跟她串通一气吧?”刘氏冷不丁插了一句。
      “啊,二妹何出此言!”鲁氏吓得打了个哆嗦,连忙解释道,“我成日躺在床榻上,自顾尚且不及,哪里还有闲情管他人的事。不过是想此事尚水彻底查清,何苦就坏了她的性命。”
      “求老爷饶过三夫人吧,婢子愿代替主母受罚!”晚霞也跪了下来。
      在鲁氏和晚霞的苦苦哀求下,姚正青终于答应饶凌寒一命,条件是从此永不踏入姚家半步!凌寒后来想,其实鲁氏也未必是想救她,不过是兔死狐悲罢了。倘若自己一死,老爷必然会将所有的恩宠都施在刘氏身上,只怕更加冷落她。而晚霞那个贱婢,一定跟刘月香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凌寒被逐出姚家之后,一气之下投河自尽,被浪打到下游,却被岸边的一个渔夫所救。这个其貌不扬的渔夫,正是四十年前名震江湖的孤梅老人。孤梅老人无亲无友,便收她为义女。待凌寒产下一子,孤梅发现凌子攸骨骼奇佳,是习武的上好材料,不忍自己的平生绝学自此湮没,便将自己的《寒芳谱》悉数传与他,凌寒也学了些必要的防身之术。
      凌寒想到孤梅老人见识渊博,或许能对查清小蕊之死有所帮助,又回忆了小蕊临死前的症状。孤梅思虑再三,孤梅老人告诉她,在下五门当中,有一种几乎已失传的慢性毒药,名叫无情水,只要谁沾上三四滴,就会在三日之内慢慢死去。更可怕的是,那药水无色无味,人在死亡时也毫无痛苦。若是分量轻些,人就会身中奇毒,将先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连爹娘都不认,由施行者摆布。祖孙三人在此居住了多年,直到五六年前孤梅去世之后,凌寒才与儿子搬来金陵城外居住。
      随着岁月的飞逝,容颜渐渐老去,凌寒已经变得很隐忍了,不再急于去复仇。她严厉地督促儿子苦练武功,直到将孤梅传给他的那部《寒芳谱》练到第八层,又在江湖上游历三四年,暗中将鹞子帮的情况打听得一清二楚,方前往鹞子帮算总账!——她早已不指望跟姚正青重归于好,只是为了讨还一个公道,倘若这世上还有公道的话。
      “施姑娘也跟着去么?”凌子攸问道。
      “随她好了,倘若她还想每月得到一次解药的话。”凌夫人面无表情地说。
      凌子攸告退了,只是心中有几分陌生和害怕——常年累月的仇恨,已将她压迫得变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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