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善庄

　　柳如烟忽觉腹中甚饥，她举目一望，两旁均是些肮脏邋遢的小摊小贩，忍着饿又走了十余丈，眼前一亮，却见高挑的杏黄旗上书着“伊家小馆”四字，门口书写一副对联：
　　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饮盏茶去
　　劳力苦劳心苦苦中作乐拿壶酒来
　　绿色的隶书古朴别致，文字颇为不俗，还有几分小家碧玉的味儿，便蹩着脚上楼来。柳如烟这次奉师命出门送寿礼，其实也不过是一幅亲笔书写的字画而已。她未作过多停留就离开了，她素来不爱热闹，常年深山老林里的生活，使她早已养成喜静不喜动的独处习气。
　　师父蓝田玉是一个面容清癯、寡言少语的人，柳如烟从记事起，就看到师父平素深居简出，只每两月出山一次，将必需的日用品采办回来，然后闭门静修。自从过了五十岁之后，师父一天天看着老了，她也一日大似一日，有时便会带上她出门，渐渐地将采办物品之事交托给她了；担心她一个孤身女子在外有什么变故，便靠一只训练有素的游隼往来传递信息。
　　对面桌上两个佩剑的汉子正在高声谈论着，二人都是狭长的脸型，面容的轮廓刀削般的崚嶒，就像一个模子里浇铸出来的，连腰上挂的紫金流星锤都一模一样。二人均是一身劲装，仅仅不同的是一个深青，表情严肃些，眼中带着几分冷酷和阴鸷；另一个深蓝，面容随和些，左脸上外加一颗黑痣。柳如烟听师父说过，大约这就是东北的吴氏双雄，一个叫吴惊天，一个叫吴动地。这二人从来都是联手出击，擅使一对流星锤，为人亦正亦邪。
　　楼上客官寥寥，除此三人之外，角落里还有一个黑衣男子正在自斟自饮，一身棕色的蓑衣，斗笠的帽沿压得极低，看不清此人的面容，身后一个大鱼篓和一根长约丈馀的渔竿。柳如烟犹豫片刻，拣了个临窗的雅洁处所座下，将银虹剑放在一旁。那店小二但见上来一个鹅黄衣衫的女子，纤细的腰肢似不胜风寒，只那淡淡的笼烟眉下一双似嗔似怨的眼眸，便令人一见难忘，不由看得痴了。
　　柳如烟见这小二如此放肆地盯着自己，面容立即洇开两抹晚霞也似的娇红，轻叱道：“点菜！一盘卤猪耳，一盘炒春笋，一碟花生米和一碗米饭，再温一壶米酒。”“好嘞！”那小二才缓过神来，下楼张罗去了。不一时，酒菜上来，柳如烟便自顾自地吃起来。
　　却听一个蓝衣汉子道：“这几日口袋里又空了，不过既然此处距积善庄不远，以梅老爷子的慷慨好施，倒是不用愁什么了。”
　　青衣汉子感慨道：“真想不到梅老爷子家大业大，一向与人为善，凡缺少盘缠的路过此处，只要开口，没有不得到资助的；这些年来，那些缺衣少食的孤儿寡母，也不知赈济了多少！虽比不上当年招揽食客三千的孟尝君，倒也并未辱没‘小孟尝’之称。只可惜人丁却如此凋零，娶了一妻四妾，不到一两年，都是非死即疯，至今仍无子嗣，岂不令人叹惋！”
　　“大哥，话可不是这么说。他虽然慷慨大度，但江湖人士总觉得那里阴气太重，并不是特别喜欢前去投宿，最多路过时前去打秋风。”蓝衣大汉不以为然地接口哼道，“他原本不过是一个武功平平的马贩子，二十余年前突然发了大财，武功也突飞猛进，连塞外的殷大侠都铩羽而归，还不知足么？总不能天下的好事全让他一个人占尽吧，那老天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青衣汉子点点头：“动地，你说的不错！梅正卿近来又在一招之内赢了恒山派的后起之秀杨功翊，那杨功翊虽说只是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却是掌门空闻大师的关门弟子，这份功力便非常人可比。看他这势头，怕是要问鼎中原武林盟主之位了！”柳如烟方明白这对双胞胎谁兄谁弟。
　　柳如烟装一边夹菜，一边全神贯注地听着，由于太过专心，一块帕子吹落地上都未曾注意，她下意识地拿帕子拭去唇边的水滴，方察觉没了帕子。秀目一扫，那帕子已掉到青衣汉子的身后，便一蹩一扭地走去拾那帕子。吴氏双雄见有人近身前来，二人同时惊觉地向柳如烟望去，眼中立即闪过惊艳的神色，恍惚良久，目光慢慢滑到她的腿上，却不免又现出几分白璧微瑕的惋惜之情。
　　柳如烟面似罩了一层严霜，她自忖容貌本不比人差，只是自幼左腿不慎被摔断，落下此顽疾，四处求医均不见效，一直引以为恨，平生最厌人盯着她的腿看，不管他们是出于善意的怜悯还是恶意的挖苦。偏那吴动地连不迭地叹道：“可惜可惜！这位姑娘若不是腿上有那么一丁点儿毛病，简直堪与三十年前名震湘湖的凤翘姑娘相媲美，只不知是否有她那么风骚？”连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吴惊天也嗟呀不已：“就算比不上当年的凤翘姑娘，如此佳丽，也尝不能一解相思之苦。”
　　柳如烟见二人一应一和，拿她最不愿提起的缺陷打趣，不觉气上心头，怒道：“姑奶奶碍着你们什么事儿了！若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看，还不知道姑奶奶的厉害！”话音未落，只见纤手一扬，二人脸上已分别凸起一道五指青印。这吴氏双雄也是成名已久的人物，大风大浪经历过不少，今日却被一个未出道的姑娘轻而易举地掴了耳光，面子上自是有些挂不住。二人也不管柳如烟是美若天仙还是丑如嫫母，当即掣出紫金流星锤，一左一右分向她袭来。
　　柳如烟纵身一闪，那飞扬的淡紫色裙裾弱柳扶风地飘扬而过，有着说不出来的婀娜，二人心头俱是一醉，柳如烟趁二人呆立的当儿，早已长剑在握，剑尖疾点二人的眸子。吴惊天失色道：“月射寒江，银虹派蓝老前辈是你什么人？”随即跳出圈外，对吴动地道，“二弟，休得鲁莽！”柳如烟见此人一招之间便看出自己的武功路数，心知必有缘故，想起师父常告诫的“得饶人处且饶人”，也不想与对方闹得太僵，当下停手答道：“正是家师。二位与家师熟识么？”
　　那吴动地还在愕然的当儿，吴惊天已深深抱拳一揖，语言显得分外恭肃：“果然是恩人的弟子，真是名师出高徒啊！方才我兄弟二人有眼无珠，得罪了姑娘，还请姑娘海涵。数年前，我兄弟二人在祁连山中身中奇毒，是蓝老前辈及时采得草药，救了我们的性命，这生死人、肉白骨的大恩大德，永世不能忘怀！”说着伸出手臂，捋起袖子，柳如烟凑近一看，只见那紫红色的臂膀上赫然有一道已结闸的黑色伤口，可见所言不虚。
　　柳如烟忽觉背上一痛，那吴惊天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她曲池、志室、天宗三处大穴，柳如烟已不能动弹，惟眼中流露出惊怒之意：“卑鄙之徒，你为何暗算于我？”吴惊天一招得手，嘿然冷笑道：“岂不闻兵不厌诈么！我兄弟二人数年前在祁山碰到令师倒不假，只可惜他出手毒辣，如今天幸他的徒弟撞在我们手里了，我们从不做亏本的生意，少不得还要从你身上翻倍赚回来。”当年蓝田玉从北方筹到一笔救济黄河灾民的款子，随身携带一沓共50万两的银票，从祁山抄近路前往河南河北。途中恰逢吴氏双雄身中蝎子毒，遂出手救了他们。二人非但不感激，见他囊中鼓鼓的，料是有黄白之物，便猝然出手暗算于他，不料反被一顿教训，从此怀恨于心，他们又怎会告诉柳如烟这些实情。
　　柳如烟面呈惊恐之色：“那你打算怎样？”师父曾告诉她多少次江湖险恶，如今她才出道就吃了个闷亏，心中只盼那只游隼能将师父引来，早点解救她。吴动地瞅着那张秀丽的面容，眼珠子乱转：“那就看大爷我的心情了，若侍候得好了，我二人还可留你在身边；不识相的，凭你这张脸，一定可以到窑子里卖个好价钱。”柳如烟羞红了脸，呸道：“若敢非礼……我宁可自断心脉而亡！我师父知道后，看不把你们剥皮抽筋！”
　　吴惊天又点了柳如烟身上三处大穴，二人正欲将她带出小店，不提防凭空飞来一物，二人往旁一躲，竟然没有闪开，脚下一个绊子，差点摔了个狗啃泥，显得颇为狼狈。待看清时，却是店中一条普通的长凳。扫视店内，除了那个戴斗笠的家伙，没有别的客人，遂强压怒气朗声道：“请教这位兄台贵姓高名？何不划下道儿一较高下，装神弄神，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那渔夫沉声道：“不敢，在下本是一个无名的渔夫，就免贱姓；至于暗箭伤人么，也是跟二位学的。”
　　吴动地早已恼羞成怒，一招流星追魂掷过去了。却见那人不慌不忙地伸出长长的渔竿，竿上的线已缠上流星锤了。吴动地心中一喜，自己只一拉便可将丝线拉断。不料他使出吃奶的劲儿，那丝线依然纹丝不动。那渔夫突然奋力一扯，流星锤被带起的劲风甩出窗外，“哗啦”一下正砸在酒楼门口的一个大酒瓮上。吴惊天见兄弟吃亏，只得丢开柳如烟上前来帮忙，而渔竿与丝线矫如游龙，轻灵便利，可近可远，攻守自如，那流星锤与之相较显得蠢笨无比。吴惊天一招不慎，被渔夫甩起长索，把鼻子钩了个正着，像一条死鱼一样被钓得老高，啪地一声摔在一张大红桌子上。那店小二想笑却又不敢，只是咬紧嘴唇，苦着脸求饶道：“几位爷能否行行好，到外面场子开阔之处动武吧！敝店本小利薄，亏损不起啊！”吴氏兄弟连滚带爬，也不敢再向柳如烟看一眼，只是又恨又怕地远远说道：“这笔账我兄弟记下了，他日狭路相逢，再来向阁下讨教！”
　　“哈哈！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敝人随时领教二位的高招。”那人出手如电，解开柳如烟的穴道，将一锭银子扔在酒桌上，然后用渔竿挑起鱼篓，踏着大步高歌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莫非此人就是“一蓑烟雨”任平生？柳如烟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人影，甚至来不及道一声谢。
　　柳如烟一探囊中，已没剩下几个铜板了，又向小二问明前往积善庄的路径，心中暗忖那庄子就在附近五里地之外，何不前去一瞧？若承蒙梅老爷子招待她一晚上，总比露宿荒郊野外的好。这十几年来，她被师父一手带大，已得银虹派真传，对自己的武功颇为自负，只要以后不再轻信于人，自然不会像今日这样上当——她甚至想再会一会几个成名的人物，来证明她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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