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阙

作者:冠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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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靡靡



      一个十几岁的姑娘,约摸还不及校场上一支枪一场刀的分量,拘在怀里轻柔似一窝鸟羽,身负其重在雪地里跋涉并不十分费力,回到磐石兵役觅安当先一步走在前面打起帘子迎恭亲王入内。

      怀中人醉了酒也是安静的神态,只是眉心又略微起了蹙意,他把她安置在火炕上的时候,她轻轻咳嗽着半睁开了眼睛,模样醒来了,神智却还醉着,交腕搂住了他的脖颈。

      觅安大骇,慌忙上前请罪,“对不起六爷,是格格她失态了……”说着忙上前拆她的胳膊,“格格,您该睡觉了,放王爷走吧。”

      她置若罔闻,只是醉眼惺忪的望着他,呢喃道,“额娘,我好想你。”

      原来是认错人了,觅安手移回脸前偷偷抹了把泪,酒后吐真言,敬和格格口口声声说要替王府承担责任,要给列祖列宗们尽孝,可她毕竟只是个势单力薄的姑娘,佯装的再好还是疏漏了内心脆弱的一面。

      郁兮不肯落枕,一味地往恭亲王怀里钻,额顶的细发搔得他下颌发痒,觅安劝了好几次她也不肯撒手,反观周驿抄着袖子立在门口观望,由着眼前两人拉扯也不上前帮忙,他决意不掺和,只等着瞧他家王爷作何反应。

      至于恭亲王的脾性和习惯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王府里的丫鬟不让入上房伺候,平日里更是跟花街柳巷无缘,有次宗室营的几位王爷喝酒把恭亲王诓进了韩家潭的一个清吟小班里,在北京城一等妓院叫做清吟小班,本质上还是那个难听的叫法“窑/子。”

      酒至半巡,气氛有些开始不对劲了,唱秦淮艳曲的苏杭姑娘,一个个丢了弹唱的家伙要往几个爷们儿的大腿上坐,其他几个亲郡王贝勒拈花弄柳,勾小手咬耳朵,端的是一副靡靡之音,轻浪浮薄的情形。

      恭亲王抿了口茶,撂下请客的银两起身走了,他不是浪蝶狂蜂,浪酒中喝一杯闲茶已然是极致。

      也遇到过风月场所谈政务抽不开身的时候,莺莺燕燕的酒端到嘴边也会赏脸喝一口,偶尔的打情骂俏是停留于口头上的应承,他知道如何对待那些贪婪成性的女人,所以出手一向阔绰,一杯花酒钱够她们穿金戴银维持大半年的生计,钱财上大方,感情上注定吝啬,四九城风月场上的老手妓子们都知道,跟六爷谈得是买卖谈不了心,他不让人沾他的身,他从不睡外面的女人。

      青楼艳客们见了他趋之若鹜,在他跟前不必宽衣解带,流汗卖力就能讨到甜头,她们背后也会笑他傻,随即朱唇一撇,“傻么?不傻,是专情。”口气中无边的艳羡,“哪位姑娘若能撞到六爷的心坎儿里,得是多大的福气?”

      如今遇到敬和格格,他觉得恭亲王艰难护的准限和原则有些坍塌,这位王爷已经为这位格格破了多例,她亲近的醉态,他却不懂得拒绝。当然,恭亲王嫌那些妓子们脏,打心底根本看她们不起,而敬和格格雪胎梅骨似的姑娘,拿她同那些下流货色相比是有失水准的。

      既然两者并无可比性,那么恭亲王容许敬和格格在他怀里歇息便也能说得过去了,男人照顾姑娘,理所当然的。周驿默默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心累,他祈祷自己能一直找到像样的借口,次次为恭亲王开脱。

      他这面九曲十八弯的回忆和纠结只在一瞬,那面恭亲王伸手握住敬和格格的肩头扶她抬头,她后脑沉甸甸的样下仰,眸心是湿润的,却倏地笑了起来,“额娘,我要去北京城看荷花听戏曲去了,您等我回家……”

      他顺着她话里的意思嗯了声,音调里带着哄诱的意味,“听话,该睡觉了。”

      郁兮怔然的望着他,瞳仁那一点墨悠悠的扩散开,点了点头说好,双手解开扣慢慢垂下了来,觅安忙扶她躺下,那双眼睛没有过多留恋,带着困意和酒意闭合了起来。

      觅安稍微缓了口气,蹲下身同恭亲王道谢,“多谢王爷送格格回来,王爷辛苦了。”

      恭亲王颔首,起身道:“时候不早了,照顾你家主子尽早休息。”

      觅安送他走到门边,周驿拦下她,“姑娘留步吧,不用送了。”说着摘下门帘把她留在了屋里,回过身恭亲王迈着大步已经走出了很远。

      他撩起袍子,踢踏着雪追了上去,“王爷也早些回帐里休息吧,明儿一早还得接着赶路呢。”

      恭亲王也只是敷衍的应了声不再多言,隔着夜色,周驿偷觑一眼也看不透他清冷面色下的心声,只是觉得他大氅的后摆翻涌,起了急浪。

      脚下是晶莹剔透的碎玉,有月光抛洒下来,他想起方才面前的那双眸子,离得那样近,他几乎能看到她瞳心的纹理,从那里面折射出深浅交织的光斑。

      他不是一个没有酒量的人,甚至算的上过人,宫酿的莲花白并不属于高纯度的烈酒,平时他独酌一壶也如饮白水,今晚不过喝了两樽便有些上头。

      酒还是相同的酒,今晚的月色往其中加了不少佐料,催生出他心底的热燥,致使他眼前花影丛丛。夜色静止,唯有走的再快一些,迎面的风方能吹散他的醉意,还有笼罩在脸前她吐字如兰的气息。

      随着周驿走到军帐前,他停下脚步,闭目抚额深息,再睁眼时脑子里似乎清醒了些,开口吩咐道,“去把剩下的那几壶莲花白都倒了。”

      周驿惊讶的啊了声,“王爷深思啊,莲花白是光禄寺特制的宫廷玉液,白白倒了岂不是浪费,这离回京还有些路程,王爷留着御寒多好,何故如此呢?”

      恭亲王有些心烦意乱的道,“酒喝多了扰乱心性,让你倒你就倒,哪里来的废话!”

      周驿面上不再与主子爷争辩,“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奴才这就给您办去。”背后洒酒的时候望月哀叹,莲花白何其无辜,凭空背负了扰乱心性的黑锅,这明明就是人祸啊。

      翌日郁兮醒来后从觅安口中听说了昨晚自己醉酒后出的洋相,简直羞愧的无地自容,当然罪过都在莲花白头上,再往后延伸全都是恭亲王的错。“都怪他……”郁兮蜷起身子,把头埋在了膝盖里,“若不是他邀请我一起喝酒,我怎么会喝醉呢?这回可丢人丢到家了,唉,刚出门没有多远我就辜负了阿玛的教诲,这可怎么办呢?”

      觅安道,“其实格格不必把事态想得那么严重,您只是把六爷当成福晋认错人了而已,又不是真的要对他本人怎样,况且昨晚上格格也没有做的太过火,您要实在觉得失礼,奴才陪您一起到六爷跟前大大方方道个歉,六爷不同您计较,这件事情不就了结了。”

      郁兮略做回忆,摇了摇头,咬紧牙关说不去,“是他先动手摸我额头的,是他失礼再先,要道歉双方都要道歉,否则的话,索性都不道歉也就是了。”

      这回是百年一遇的牛脾气发作,倔强起来了,只要不是威胁性命的大事,觅安从来不影响她的判断,由着郁兮依从她的内心行事,而自己本职要做的就是尽心维护好主子的决定为好。

      “没关系的,”她走近安慰她道,“酒后发生的事情不可当真,就像格格说的,您跟六爷你来我往罢了,谁也不欠谁的。”

      郁兮拉她坐在炕沿,靠在她的肩头道,“打今儿起,你要不错眼珠的看着我,不能再让我喝酒了。”

      觅安一笑,“格格就是想喝也没辙了,昨儿晚上六爷下了令,把他自己携带的莲花白全部都倒掉了,而且禁止日后军中聚众酗酒。”

      郁兮叹了口气,“他肯定是因为见到我发酒疯的样子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吧。”

      觅安道:“不管是与不是,格格也别过于挂怀,他们两个大男人酒后还唱花旦来着,格格不就喊六爷一句额娘,没什么大不了的。”

      话是这么说,然而一个是酒后文雅的唱戏娱情,一个是酒后胡言乱语,本质上有着天壤之别。

      郁兮的推测在随后得到了印证,从磐石驿站出发伊始,她就很少再见到恭亲王了,后来在一站又一站的兵驿上停靠,有很多次的擦肩而过,两人都只是停留于表面的寒暄客套,而后便各行其事。

      人马停歇的时候,恭亲王大都在自己的军帐中,郁兮也待在自己的房里,他们绝口不提发生在两人之间的肢/体/接/触,就这样心照不宣的默认,让那天晚上掀过了篇。

      那一晚上的宣泄对整个军营来说仿佛都只是昙花一现,整肃军纪之后,故事,美酒,戏音通通风流云散般的消失不见,唯独留下月亮一天胜比一天圆。

      似乎就像他说的那样,过往都是客,彼时发生的事也只能停留在过去。就这样一路上停停靠靠,从辽东王府出发至今已经有半个月的时长了,郁兮也渐渐的习惯了路途中的枯燥和奔波,她偶尔会望着当晚的月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月光,月光下有个人同她互诉衷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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