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无义

　　他们发现的这个山洞，远比想象的深邃。

　　宝珠陪着碧玉在洞口附近等着，苏玉折了根较粗的树枝进去为她们探路。苏玉曾听老奴仆们聊起过，为了保证定远山庄的安全稳定，便于皇家莅临避暑，山庄周边的大型野物基本被赶杀殆尽，只在春天集中放养一些兔子、小梅花鹿或小羊等温顺的动物，供皇亲国戚们猎玩。而此洞距离他们放养动物的地方也甚远，想必是个空洞。

　　苏玉掂了掂手里的树枝，一笑，纵然里面真有野兽，这一根树枝也没什么用，至多能挥舞两下，死得有尊严一点罢了。

　　认真打探一番，他确认洞里干净，才回来接她们。

　　他们在洞口附近放下碧玉，纷纷坐下歇息。苏玉手里的树枝没有放下，靠着石壁把玩，叹了口气：“真是跑得匆忙了，我应该找找那户人家有没有匕首，削几根木刺出来，捉几只兔子烤着吃。”

　　“这儿哪有兔子。”宝珠说。

　　“也是，”苏玉说，扔掉树枝，舒展了四肢靠着，扭过头与她一笑，“我也不敢往有兔子的地方去，太近了，容易让他们抓着。那二位就凑合凑合吧，我们现在在山南，北边儿是有果木的，等时辰再晚些，我绕到北边儿给你们摘果子吃。”

　　“北边儿有果子？”宝珠问。

　　“有，”苏玉说，“咱们是从南边儿一路下来的，也来不及绕过去，离这个山洞远得很呢，所以我得晚些去，等何子青的人都回去了再说。”

　　“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回去。”宝珠说，她在精神振奋的情况下，打鸡血似的背了碧玉那么久，如今彻底懈怠了，也就顿感了疲惫，也靠着石壁坐着，懒得动弹。

　　苏玉摇摇头：“只能是等着啦。”

　　碧玉在宝珠身旁半躺着，如今没再发烧，只是腿隐隐作痛，精神倒还可以，撑着上身坐起来看向苏玉：“你的伤如何了？”

　　苏玉没料到她还挺关心自己，便道：“不碍事，不必担心，我皮实着呢。”

　　碧玉笑了一笑，目光再看向宝珠，是个欲言又止、最终沉默的模样。

　　这一路，宝珠神色非常轻松，与苏玉拌嘴，与她讲未来跑路的计划，堪称是一反常态的开心。她是最了解宝珠的人，看这情景就知道，她是打定了主意要跑到边关了——自己有伤在身，身不由己得跟着他俩走，而宝珠又半句劝也听不进去，眼看着心就像那断了线的风筝，飞都飞远了，还废什么话？

　　宝珠的决定，就是她头顶的天，她便只是义无反顾的追随她。

　　三人一时都陷入了寂静。

　　苏玉是累坏了，因为躲进山洞完全放了心，这疲倦比凌晨时分更要席卷而来，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往下滑，就这么头枕着坚硬的石壁睡了起来。

　　宝珠也累坏了，喂碧玉喝了几口水，自己感觉手酸腿软，纵然号称是个习武之身，然而毕竟背个大活人走了半晌，身子有些吃不消，便背对苏玉侧卧睡着了。碧玉自然也是睡，她身体还没恢复，烧了许久，虚得很，手拉着宝珠，睡起来更是安心。

　　这一觉实在睡得冗长，比昨日在农妇家睡得更长。

　　苏玉醒来的时候，外面光线暗淡了许多。他调动疼痛的两条大长腿爬起身来到外面观望，按着日头判断时辰，估摸已是下午时分了。回到山洞，发现两个姑娘还在睡，他就轻手轻脚的拿来水袋喝了起来——这水袋她俩之前都喝过，若是这二位醒着，必不肯让他接过来就喝——然而她们睡着，他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哪管那些有的没的？渴了便偷偷的喝，喝过之后，又原样不动的放了回去。

　　手背抹了一把嘴，他觉得饿了。

　　走出山洞伸了个懒腰，他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何府的人马大概也往山下散尽了，便溜溜达达的往山北绕过去。山北有果子，他知道，因为被铁链拴着去山北的果木林劳动过，摘了两麻袋的新鲜果子给何府做酱。不过往年摘果子都比现在再晚一些，恐怕此刻的果子还不太熟，倒是吃不坏肚子，只是青涩许多，也不知那二位小姐受不受得了。

　　碧玉也算不得什么正儿八经的丫头，跟着宝珠长大，除了会服侍穿衣梳妆以外，其他锦衣玉食也没断过，并无丫头应有的皮实。

　　他来到果林之下，仰头看，本意是想挑些更熟一点的果子摘给她们。没料到背了碧玉两日，这伤口连裂带肿，影响了他的爬树作业，最终也就罢了，龇牙咧嘴的爬了半截树就作罢，回到地面缓了缓，解开上衣当个大口袋，只管从轻盈好晃动的树枝摇果子，掉下什么捡什么。

　　除却过于青绿的不要，参差不齐的捡了一堆，估摸着够了才返回山洞。

　　洞里，宝珠和碧玉像两个小松鼠似的眼巴巴等他回来。

　　她俩是真饿。碧玉一部分注意力在腿上，饿还好说；宝珠近年来尚未如此大动干戈的运动过，着实是饿得很。

　　明知是辛苦跑路，有可能有上顿没下顿的过苦日子，然而她这万里之行刚刚始于足下，没过两天，就一次饿得比一次勤快，可见运动之功效。

　　及至苏玉回来，她连看见他身着中衣的尴尬都少了几分，连忙起身帮他倒果子。

　　“这是什么果子？”她问。

　　“是……苹果吧……”苏玉也不太清楚，往日里他们都叫它红果，因为熟透了之后非常之红，然而它明显又不是正经红果，非常山寨，故而便含糊其辞，“反正是苹果的一种，小一些罢了，酸酸甜甜挺好吃的。”

　　宝珠人生至此，尚未吃过现摘的野果，所以非常新鲜，与他笑了一笑：“真好，有劳了！”

　　苏玉心想几个烂果子有什么好的？可惜附近不好找小动物，也没匕首，不然烤动物该多好呢？

　　他这么想着，但见宝珠随手拿了几个青黄参差的果子就要给碧玉，便制止了她：“等等，这几个不好——”他一边说，一边捡了几个黄色半熟的果子给她，“这几个差不多熟些，你们吃吧。”

　　“那你——”宝珠起先也看见了那几个黄色的半熟果子，只是不好意思过于自私的拿，如今看他拿起了那几个青涩的，反倒有些在意。

　　苏玉摆摆手：“果腹而已，先凑合吧，等逃出去了再吃好的。”

　　他刚刚在路上可没这么想。

　　因为宝珠是死乞白赖的缠着他跑路的，所以他满心想让宝珠吃吃苦头儿。当时已经想好，由她随意的吃果子，他尽可以拣熟了的吃，剩下什么她吃什么便是。

　　然而事到临头，自己却还是心软了。

　　眼看她拿青涩的果子，觉得她很是自觉，是少有的主子模样，难得的很，心中竟过意不去，那捉弄她一下的想法也就淡却了许多。

　　嘴里品着酸涩的果子，苏玉一方面酸倒了一排牙，另一方面感叹自己永远这么贱。无怪何子青骂他是天下第一贱，追昔抚今，确实如此：小李和大李拿鞭子抽他，抽得轻了便被何子青认为放水，哥俩反倒要被揍一顿，下次这哥俩就铆足了劲儿的揍他——可他呢？自己疼得死去活来也罢了，却竟觉得，不连累这哥俩挨揍也好，这么疼也行。

　　挨揍的时候是真这么想。

　　揍完了，起不来，动不得，打了个皮开肉绽的时候，又反思自己方才那念头实在是贱。

　　想他们做什么？他倒是好心体谅他们，他们却为了自己往死里打他，何苦来的？

　　可若换了旁人下不去手，他却还是要嘴贱的说一句：“何老爷让干嘛就干嘛，当心他说你放水！”

　　真是不受自控之嘴贱，可不说这么一句，看着新人被自己连累，却比皮肉结结实实挨顿打还难受。

　　在边关充军也是，他们披枷带锁的走在流放的路上，水和揍管够，吃是有上顿没下顿，有年纪大的撑不住倒下了就要挨水火棍。别的犯人全都是自顾自的走，任凭那年纪大的被打得鬼哭狼嚎起不来身也不看一眼，可他又犯贱，非得上去求情，非得替那老头儿挡两下板子。

　　求情挨一顿揍，板子打上去还很疼。

　　至于那老头儿也只是口头感激，馒头不够分的时候，直接扑上来抢自己的，为此还狠狠咬了他一口，留下个血印子。

　　如今看看此情此景，自己吃了小半生的亏，似乎也没个长进。

　　苏玉咀嚼着酸涩的苦果，望着洞外一成不变的风景，兀自一笑，无可奈何的骂了句粗话。

　　宝珠和碧玉听见了，宝珠问他：“没来由的是怎么了？”

　　苏玉回过神来，看她俩，一笑：“想起烦心事儿，骂两句就痛快了。”

　　“什么烦心事儿？”碧玉问。

　　苏玉还是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呀！要不是你的宝少奶奶，死乞白赖非要跟着我，让我多了你们这两个累赘，我至于躲山洞里吃这酸果子么？早跑到镇子里逍遥自在去了。”

　　宝珠给他拿过来几个半熟的黄果子：“你逍遥什么呀？要不是我想起进来躲着，像你说的往下跑，恐怕早被追着了。”

　　“哎呀？”苏玉看她，故作惊诧，“那我还得谢谢你咯？”

　　宝珠一笑：“不必谢我，我知道你不肯。”

　　苏玉哼了一声，拿起黄果子咬了一口，确实甜一些，不过也没甜到哪去。

　　碧玉这时发问了：“那——我们几时动身下山？今夜是要在这山洞里过夜么？”

　　苏玉没言语。

　　宝珠也拿不定主意，又转向他看。

　　这时，他才抬起眼：“和我说话呢？”

　　“对呀！”宝珠和碧玉一齐应道。

　　苏玉哼了一声，吃完了果子，拍拍手，正襟危坐的盘腿直起身来：“我说好了啊，你俩既然不跟我假扮夫妻小妾，那就假扮兄妹——啊不，也不必假扮——我本就大你们七八岁，你们应当叫我大哥，或者是苏玉哥哥，不要每天连个称呼都没有，何家的看门狗还叫大黑呢！”

　　宝珠蹙眉看他，发现他在饿或疼或累的时候，还是个安安静静、楚楚动人的美男子，一旦吃饱了、休息够了，就会露出本相，实在是欠揍得很。

　　然而她断无打人的道理，便道：“你要当大哥，也要有个哥哥的样子，如此贫嘴贱舌，我们也不服你。”

　　苏玉悠悠然然的抬头看她：“不服我，就自己下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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