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当丞相了

作者:桑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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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太后戴了一套鼠灰色貂覆额,懒懒倚靠在四兽鎏金凤座上,那张年华逝去、保养得宜的脸沉在悬帐遮出的阴影里,显出浓重的疲乏。神色恹恹,仿佛已接受了自己近迟暮的现实,开始懒理世事,但眼角不经意透出的光又带了几分精干。

      好像以年老、软弱为掩饰而蛰伏的凶兽,窥探着时局,随时准备等来好时机猛地一跃而起,给敌人猝不及防且致命的一击。

      只要知道魏太后当年是如何从一个地位处境尴尬的寡妇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是如何敛权、铲除异己,就任谁都不敢小看她,更不会被她如今的虚弱模样所迷惑。

      这一点,文旌格外清楚,他向来知道,魏太后是极难对付的。

      他将话说得很慢,时刻看着魏太后的脸色,她略有不豫,文旌便会停下,先将话题岔开,等她神色稍缓,再绕回正题。

      魏太后以手抵额,思忖良久,蓦地,意味深长地看向文旌:“这是皇帝自己的意思吧。哀家瞧着前些日子他就对婚事不甚上心,还只当他一心在社稷不想成婚,原来不是不想,而是人不对。”

      文旌忙要替赵煦分辩几句,魏太后朝他压了压手,接着道:“方祭酒的那位千金哀家前几年还见过几次,怎么记得她当初是要跟赵延龄定亲的?这延龄太子到底是皇帝陛下的长兄,弟娶兄嫂,传出去怎么也不好听吧。”

      文旌早就料到魏太后会把赵延龄搬出来反对这门婚事,因而说辞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当年也只是仁祖皇帝见双方门第年龄相当,提过那么一两句,并未正式下过聘定过亲,算不得数。且方家是书香门第,谨遵礼教,这些年方姑娘也未曾有过丝毫的行差踏错,总不能因为先帝当年的一句戏言,就毁了一段好姻缘。”

      魏太后不说话了,只幽幽淡淡地打量着文旌。

      文旌向来是沉得住气的,双手合于身前,站在一边,由着她看。

      “人都说文相武能安|邦,文能定国,哀家瞧着,这所有的加起来,都不如你对皇帝的一片回护之心。他看上了个姑娘,哪怕你早就料到哀家不会轻易答应,也要冒着被斥责的风险登这祈康殿的大门。如此义气,倒真是难得。”

      她蓦然生出些哀伤惋惜:“可怜我的睿儿英年早逝,若是他还活着,如今这大好河山、忠臣良相都是他的。”

      魏太后从不避讳在众人面前提及她对早逝的康帝的怀念,哪怕言语有失,也无人敢与她计较。

      文旌端起广袖,平静道:“臣并非是为了陛下一人,也是为了大端的江山社稷。朝中局势复杂,择一文官清流之女为后,总比让权臣外戚染指后位要好。”他微顿,放缓了声音:“这对两宫太后也是好的。”

      魏太后那勾画精细的眉宇微跳了跳,神色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沉默良久,她道:“哀家可以同意这门亲事,不过……”她视线微凛,含了些许意味不明的幽光:“昨日那个乌勒王子阿史那因提出要重新彻查当年殷如眉遇害一事,哀家想,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没有彻查的必要了吧?”

      文旌道:“陛下已在朝堂之上答应乌勒王子之请,不管有无必要,都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可是哀家知道,那个阿史那因和任家走得很近。”魏太后调整了坐姿,正视文旌,眸中精光内蕴,“若是你出面,能劝说你义父放弃追查这些陈年旧事吧。”

      文旌默然片刻,沉声道:“臣不能。”

      魏太后眉宇蹙了蹙,欠了身子刚想再说些什么,文旌立马后退一步,“凤阁还有政务,容臣告退。”

      魏太后面容倏然紧绷,盯着他,透出些冷冽阴鸷。

      “既然文相忙,那就去吧,省得前朝总有人说三道四,说哀家干涉朝政。”

      文旌刻意忽略掉了她话里尖酸的腔调,自始至终平静无澜,端袖揖礼,退了出去。

      等到他走了,萧寺躬身走到魏太后身前,冷嗤道:“不识抬举,等手上这些事料理干净了,得好好给这位文丞相一点颜色瞧瞧,省得他如此猖狂。”

      魏太后勾起一抹冷笑:“他年少得志,自然眼高于顶。给他点教训也好,也让那些墙头草的朝臣瞧瞧,大端到底是谁在当家。只一点……”她收敛了笑意,凝重地嘱咐:“做的干净利落些,这文旌是个顶精明的人,不要反给他留下把柄。”

      萧寺颔首应是。
      ……
      文旌从祈康殿出来径直就出了宫。

      他心中十分肯定,对于十三年前的旧案,父汗和殷如眉的死,义父和兄长一定知道些什么,可无论他怎么旁敲侧击,怎么试探,他们就是三缄其口,半个字也不肯透漏。

      文旌出了宫门,站在马车前微微仰头,看着那巍峨的宫墙,心道:魏太后……母亲,你……会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吗?

      这一路他都是心事重重,江怜和扶风他们都会看他脸色,不去叨扰他。

      马车平缓而行,走到喧闹街市里,隔着一道车幔,传进喧沸叫喊声。

      倏然,马车猛地一刹,骤然停住。

      文旌稳住几欲向前倾的身体,掀开车幔,隐有不快:“怎么回事?”

      扶风凑过来,向前张望着,道:“那应该是姜国公家的马车……”

      “文丞相,听闻我父亲几次三番想与你结亲,都被你回绝了,你可是担心我相貌丑陋,配不上你?今儿可巧咱们当街遇上了,你出来看看我,到底能不能配得上你。”

      对面传过来女子清脆爽利的嗓音,如银铃般沥沥作响,冲破了周围的喧嚣,十分显耳地落在街心,成功地招来了一群人观望,冲着这两辆当街对上的马车指指点点。

      文旌眉宇微皱,透出些不耐烦,挑着车幔冲扶风道:“绕道。”

      扶风不甘地点了点头,脸上颇有些好戏无法上演的遗憾,无奈摁着腰间佩剑指挥马夫和护卫:“丞相有令,绕道。”

      可对方既然是个敢当街阻拦丞相车驾的女中豪杰,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千辛万苦拦下的人跑了,文旌的马车刚转了头,只听一声哀戚戚的嘶鸣,连带着后面车驾都向上倾斜,几乎要翻倒。

      文旌两臂展开抵住车壁,暗中蓄力,才堪堪把马车稳住。

      外面嬉笑指点的声音一波接着一波,那朵娇花般的纤细身影就在文旌车前,与他隔着一道纤薄的车幔,全然不在乎周围人的指点,只吟吟笑道:“听闻丞相于千军阵前都能镇定自若,面不改色,如今,却还怕见我这么一个小女子吗?”

      文旌心底的不快如怒浪翻滚到了顶峰,自然不会受她的激将法,只安稳坐在马车里,冷声道:“姜国公若是知道他的千金如此任性妄为,只怕是要气晕过去了。”

      听到对方提及自己的父亲,外面女子倒是难得的稍稍安静了一会儿,但只是须臾,立马娇声道:“父亲若是要罚我,姬影甘愿领罚,只是今日就算要冒受家规责罚的风险,姬影也要见丞相一面。”

      周围人议论纷纷,多是说这女子磊落大方,反观丞相大人倒扭扭捏捏,相较之下竟毫无风度。
      扶风是个急性子,眼见舆论对文旌不利,忙劝道:“大人,你就掀开帘子看人家一眼,姬大小姐挡住了马车,咱们也走不了啊。”

      文旌内心愈加烦躁,手覆上车幔,刚掀开一角,却见街边拥挤的人群之外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定了心神仔细看出去,却见果然是任遥。

      她裹着一身银白似雪的狐毛大氅,手里提着一串用麻绳绑好的油纸方包,身后跟着冷香,主仆二人站在人群之外的街边,微微抻了头,朝他这边看。

      文旌很想仔细看清楚,这个时候,任遥的脸上是何种表情,可奈何她站得太远,犹如疏淡的墨迹勾勒出的一道虚影,眉眼神情皆是模糊的。

      纵然是模糊的,可他知道,站在那里的就是任遥。

      不管他们的中间隔了多少年离别,多少道俗世藩篱,这世上唯有一个阿遥,曾叩开他的心扉,深植其间,难以剖出。

      若是这样,那么于他而言,除了阿遥,旁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他凝着她望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心底的那点烦躁已于无声中消散,心不自觉平静沉定了下来。

      他松开了车幔,刚刚掀动起来的帘子又软软的荡了回去。

      声音平缓无波:“姬姑娘,你就算有倾城之貌,也与本相无关。”

      娇声微冷:“为何?”

      “因本相已有心上人,此生非卿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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