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曲的河流

作者:余仁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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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雄鸡一唱天破晓,鱼肚白色由东方起渐渐地扩展开来。透过洁白的窗户纸,已经能看到外边黎明的曙光了。单全树舒服地躺在依然暖融融的火炕上,久违的火炕让他一宿睡得十分香甜,就像婴儿睡在母亲的襁褓里一样。这一宿好睡,把他前一段所有的紧张疲劳统统地一扫而光,就是洗一百个桑拿怕也比不上在这火炕上一睡来的解乏爽快。没有睡过火炕的人可能永远无法想象那火炕尤其是冬天的火炕给你带来的享受。单全树意犹未尽地头枕着双手,望着镶在木窗棂枋上的玻璃已经结满了霜花。银白色的霜花被天光映得闪闪发亮,那霜花时而是白雪皑皑的苍茫大地,时而又是银装素裹的翠柏苍松。山舞银蛇,原驰蜡像,千姿百态,云雾朦胧。洁白的世界,单纯朴实的洁白,无需一点色彩。单全树携着董晓娇的手,两人白衣素装,飘然地像鸟一样穿梭在白茫茫的林海之间,那树上都结满了白色的树挂,亮闪闪的,晶莹剔透,在淡淡的薄雾中闪着光,似隐似现。转出林海是一片开阔的白雪覆盖下的原野,天地浑然一体。脚下厚厚的积雪发出瑟瑟声响,在幽静的雪原上听得特别清晰,这瑟瑟声中又似有天籁之音相伴,让人感到心旷神怡。单全树回首望去,不远处,白涛林海,一片徽羽茫茫。两行孤零零的脚印,那是赤露的双脚在积雪中踏出的深深的痕迹,由远至近延伸到了眼前。环顾四周却不见了董晓娇,他四下张望,依然不见。情急之中高声呼唤,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突然眼前一黑,顿感一双温暖柔滑的手蒙在眼上。“吃饭了,还不起床!”董晓娇轻声地唤着,嘴里呼出的热气让他的耳朵感到痒痒的。单全树伸手抚摸着她的脸,温馨地笑了。
      吃罢了早饭,迎着初升的太阳,两人骑着单车,沿着乡间的土道,向陈村奔去。出了村,两人便撒了欢儿似的一路狂奔,你追我赶,互不相让。一口气蹬出了四里多地。董晓娇先放慢了速度,好像是过够了飞车的瘾。最后干脆下了车,推着走了。单全树也下了车和她并排而行,关切地问道“怎么,骑累了吧?”“还好,只是突然想走走。”。僻静的乡间土道,在麦田间延绵着,伸向远方的村落。不远处的沙河,早已断了水流。自从上游修了水库,这条河就没了水只有砂还在,就成了真正的砂河。河两岸的柳树林也渐渐地消失了,只有一些灌木零星地散布在这满是灰白色细砂的河堤岸上。单全树呼吸着尚略带晨曦味道空气,身边有爱人陪伴,就这样缓缓而行。此情此景,心里自是感到忧喜各半。他开口叹道“这里的一切还是那么的平静啊,平静的让人感到这里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世外桃源一般。”“是啊,没有城市里车水马龙的喧闹,也没有机器轰鸣的噪音。空气还是那么的清爽,尤其是没有那些讨厌的煤灰落在身上,让人心里惬意了许多。”董晓娇也说道。单全树望着傍边不远的干河床说道“眼前这条河曾经应该是大清河的一条支流吧?当年有水的时候也是清水潺潺,绿柳成荫呀。哎,这条河是不是也从你们村旁流过呀。”“应该是吧,然后就进了白洋淀了吧。”“这么说咱们是自小共饮一江水了。”“哪来的江,不过是条小河沟罢了。”“那也是有源(缘)啊,俗话说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两座山遇不到一块,这两个人转着转着就转到一起去了。何况是两个有饮水之源(缘)的人。”“牵强附会的,净讲些歪理。”“这哪里是歪理了,你看我俩这不就正沿着这条河边走在一起了嘛?”看着单全树那副假装正经的样子,董晓娇噗嗤地笑了。她把头慢慢地转向河东,遥望着家乡的方向,心中似有万千思绪。“是啊,谁不说咱家乡美呀。我其实一直很留恋这里的平静安详的生活,梦里常梦到又回到了老家,和邻居的小伙伴一起尽情地玩耍。那时候我们活的是多么的无忧无虑呀。”“是啊,童年是人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了。也是人们最难忘,最留恋的记忆。”单全树深有感慨地说。这个话题把董晓娇的思绪带回到了过去的时光“嗯,我记得小时候,我家门前有口井,用扁担勾着梢就能提上水来。夏天的时候头晌赶集买回西瓜,把它连梢一起沉在井水里拔上半天,等歇完了晌,一家人坐在树凉下,围着小木桌吃西瓜。那凉爽可口的滋味,真是让人难以忘怀啊。我问我爹为什么这井里的水这么凉,爹说那井是通着龙宫的。可没几年那井出的水少了。爹下去淘了好几回。最后,井里一点水也没了,爹说龙王搬家了。后来那井改成了地窖,冬天存放白菜、萝卜却从来没伤过热。一直吃到开春呢。”董晓娇的故事也勾起了单全树不少童年记忆,一时间竟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是啊,孩提时代有太多的美好的东西,也只能留存的记忆里了。”单全树若有所思地说道。“唉,”董晓娇叹了口气说“这又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还有从前的家,那个可爱的小村庄。那一切都像童话一样让人怀念,什么时候能回来,还像从前那样生活啊?”单全树听着动心,怕她又想起什么伤心事儿,连忙说“那还不好办,我让爹再要一块宅基地,回头盖上一趟房子,等咱们退休了来这里养老。”“养老?那还是很遥远的事啊。人是永远无法回到从前了,眼前的一切也都会像人一样慢慢地变老。再过几十年,谁知道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董晓娇的心情变得伤感起来。单全树说道“是啊,沧海桑田,地老天荒,这都是自然法则。但是,如今的年轻人都宁愿去打工过城里人的生活,人们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在变。这块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已经渐渐地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虽然,像戏文里唱的我种田来你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那种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在人们的心目中永远是美好的。但现实中的体现着中国传统农耕文化的农村生活,却总是和贫穷落后连在一起。可农村人也想过上像城里人那样的好日子,只是他们没有能力改变环境,只好放弃她了。这种社会分化,无疑加剧了农村传统文化的生存危机。”单全树环顾四周又说道“城市在变化,农村也在变化啊。我们虽然生活在城里,可我们的根是在这里啊。希望几十年以后当我们老了的时候,还能够在这儿找到我们的根。”。董晓娇说道“你说的是啊,如今是没什么人再喜欢那种延续了千年的农村生活。聚族而居,春种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多么的平常,多么的单调呀。可这一直就是农家人的生活,难道我们将来能把农村都变成城市吗?那到时候谁来种粮食呢?”“也许是机器人吧。”“那怕也离不开人的管理吧?可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都去了城里,留在村里的都是些年老体弱的。再过几十年这里还能有多少人呢?”“是啊,还有咱们的传统农耕文化,就是繁衍依存在这块辽阔的土地上。如今生活在这土地上的人渐渐地减少了,传统文化一旦失去了载体,又将如何地继承发展啊?”说到这里,两人都默默无语了,是啊,这如此沉重的话题岂是这两个年轻人所能承受的。单全树抬起头遥望着前方这片广阔的麦田,虽然眼下的苗体是显得蔫枯憔悴,但它体内依然蕴藏着勃勃生机。他豁然地说道“哎,不管怎么说,这片土地没有人能搬得走它。不管将来它是桑田还是沙漠,就是变成了大海,这片土地也还是要留在海底吧。”“哎,要真是那样,将来我们就把骨灰撒在这大海里。你说好吗?”董晓娇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单全树,单全树看着董晓娇,似乎被她这种执著的乡恋之情所感动,“好,将来这里就是我们的归宿。”他说完,目光越过董晓娇,投向远方的田野。身后传来了三马子的声音,“哥,嫂子,你们才走到这呀。”随着全根的喊声,三马子从后边过来了。车上坐着奶奶、表姐和两个外孙女。车到了身边,慢了下来,奶奶说道“你俩先到你表舅家去啊,把车子撂下再去赶集儿啊。”“噢,知道了”。单全树答应着。“奶奶您坐稳了,全根你开慢点啊。”董晓娇嘱咐着。“知道了!”全根答应着,三马子嘟嘟地向前开去。单全树望着三马子驶去的方向,那条乡间土道在远处消失在麦田中。脚下这条道啊,开始也许是人走出来的羊肠小道,之后走马车了便被碾的宽了些,如今走起农用车、汽车来了,这道就更宽了,也平整了许多。可不管它多宽多平,它的尽头总是连着家,没有家也就没有路。此时,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从远处集市上传来的燃放鞭炮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越来越密集了。这是年关的集市与平常的集市最大的不同。这鞭炮声听了让人激动,让人兴奋。它传播着欢快喜庆的信息,让人们越发的感到年就要到了,福就要到了。那爆豆般的鞭炮声,吸引着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向集市奔来。似乎生怕错过那热闹壮观的场面。
      陈村地处三县交界,这里的集市是这四乡八村最大的集市。年关的大集是最热闹的集市,人们来买年货的,卖年货的,卖粮食、家禽牲畜的,看热闹的,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人也最多。单全树沿着熟悉的街道,避开热闹的人群,带着董晓娇三拐两拐地便到了表舅家的土墙外。一进扎栏门儿便看见全根的三马子已经停在了当院。他支上车梯便向上屋里喊着“奶奶、表舅、妗子,我们来了。”棉门帘掀开,出来的是表妗子。她站在矮矮的降台儿上心痛地说着“这大冷天的,非要骑车子,冻坏了吧?忙进屋!”单全树拉着董晓娇的手一起,一步跨上了降台儿,“这是表妗子。”“表妗子!”董晓娇爽快地叫了一声。表妗子看着董晓娇,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答应着“哎!忙进屋暖和会儿吧!”表舅一家三口,儿子成家后分出去过了,这院子就住了老两口。屋子里生了炉子,也是那种用铁皮桶做的。表妗子两口子都抽烟,屋里除了有股子煤烟子的味道,还惨和这叶儿烟的气味。炕上放着一个小炕桌,桌上有个烟笸箩,里边放着叶烟末、卷烟纸、火柴,还有一盒恒大烟。一个大青花瓷的茶壶和几个青瓷碗。奶奶坐在桌旁招呼道,“娇儿,上来坐会儿吧,喝点水,歇会儿。”董晓娇坐在奶奶旁边,单全树给董晓娇倒了碗水递给她,“妗子,表舅呢?” “头年儿社里忙,去帮忙了。赶晌午就回来了,其实他也干不了啥,可偏要去,年年过年都这样。”表妗子像是埋怨似的唠叨着,表舅在乡里供销社工作。董晓娇见炕上摆着她买给表舅家的东西,便拿起那件毛衣说道“这件毛衣是我挑的,表妗子,你喜欢不。”“你婊妗子刚才就穿来着,喜欢的不行呢。”“是呢,这过年我就穿它了。”表妗子笑着眼睛眯在了一起,又说道“这城里的东西就是时髦儿,你看这款式。还有这毛线一定是纯毛的,贴在脸上一点都不扎的慌。”“是呀,咱乡下就是县城里卖的东西,照城里也差着档次呐。这就是那城乡差别。这时髦啊我看这辈子咱们也赶不上了。”奶奶诙谐地说道。董晓娇坐在炕沿上,手抚着奶奶捧着茶碗的手说道“奶奶,等回头把你接到城里去住,这样你离时髦不就近了不是。”奶奶听了笑了“嗯,你们有这个孝心挺好,只是这城里呀,到处都是高楼大厦的,车多人也多呢。这出门要上车、这进门要爬楼的。倒不如咱这村里头,脚踏平地,想去哪儿去哪儿,多方便、多自在呀。”“他表舅说啊,这城里的高楼都有电梯呢,不用你爬呀”表妗子接着说“全树啊,等你成了家安顿好了,一定要把奶奶接过去让她享享福。”“嗯,我早就盘算好了,到时候租个大房子,把你们都接过去住。”“好,好啊。”表妗子笑着,用袖口擦着眼睛。“奶奶,你不和我们一起去集上啊。”单全树喝了口水问道。“你们先去吧,这会子人多,我等吃了晌午饭后再去。”“那我们就先去了啊。”“去吧,记着回来吃饭啊。我给你们贴饼子炖肉啊!”表妗子嘱咐着。单全树答应着和董晓娇一起向外走去。表妗子笑眯眯地隔着窗玻璃看着俩人出了扎栏门儿这才坐回炕沿,从烟笸箩里拿出一张纸条,捏了一撮烟末撒在纸条上,再用手指摊匀了。慢慢地卷起来,纸条在她手里很快卷成了一个喇叭筒,大头向上竖起,然后用手捏住喇叭口一拧,一支卷烟就成了,掐了捻头点上,吸了一口说道“老姑,你说的没错,这闺女没得挑。让人看了就喜欢。只是可惜,这董家三代单传,连个近亲都没了。”奶奶喝了口茶说“要论这家世,这闺女是让人可怜啊。全树娘就觉着这点不太称心。她说道,这如今虽然不讲什么门当户对的了,提倡自由恋爱,可这女方连家都没了,总不是个全乎人吧。”“是啊,爹也死了,娘又嫁了人。董家的香火也断了。这全树将来是啥光也借不上啊。全树他娘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唉,还不是这村里头有人说闲话啊,这年头就是有人吃饱了撑的,到处嚼舌头根子,打破头楔。就是生怕别人的日子过好了。”奶奶气愤地说。“可不是呢,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要说这闺女论人品才貌,在这方圆几十里也算数的着了。考上省城的大学,又留在省城工作。这都是莫大的造化呀,单凭这一点也算是一俊遮百丑了,这也是缘分啊。”“是啊,这也正是我相中的地方。如今这社会开放了,那些个封建迷信的风水香火,也算不得什么要紧的事儿了。只要是两个孩子互相满意,那就成了,咱们做老的的就得成全他们。”“老姑啊,您什么事儿都这么想的开,这是咱们这家子人的福分呐。”“这凡事儿拗不过一个理字儿。其实,我是盼着早点抱重孙子啦,哈哈。这事儿呀我就做主了,虽然董家是没人了,可这礼数不能少。还是要去他张家提亲。这事儿他妗子你就亲自跑一趟吧。”“嗯,放心啊老姑。我过了年儿就去。我琢磨着,这张家媳妇不会说什么,她毕竟是娇儿的亲娘,是娘的都疼闺女。那‘张屠户’,人缘儿不济,不知他会是个什么态度。”表妗子心里不免有些担心起来。“照理说,张家没有什么理由反对这门亲事儿,但不管他们什么态度,只要这闺女愿意嫁到单家来,那就谁也拦不住。”奶奶说着,对这门亲事儿早已经了然在胸了。“嗯,提完了亲,就可以张罗着给他俩办婚事了。”表妗子高兴的脸上全笑出了褶子,好像婚礼明天就要举行似的。“谁说不是呢,唉”。奶奶叹了口气,“我巴不得正月里就给他们办了。可全树他们单位要派他去非洲工作一阵子,全树也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说是关系到他的前途,说的正儿八经的。看来只能等他回来再办了。”表妗子听了这话儿,像是当头浇了盆凉水,说“这好么央地,干啥非去非洲呢,那儿那么热,哪儿受得了喲,这孩子真是的。”“唉,如今这年轻人都有理想,都想着建功立业的。成家的事儿就搁到脑后头了。”“那不成先结了婚再走,有啥不好。”表妗子还是似乎有点不死心地问道。“全树说不想办的太急。这婚姻大事,不能草率,怕委屈了晓娇。这点我倒也赞成,我也想,到时候给他们办的风风光光的。人这一辈子,不就这么一回嘛。唉,再说了,这结了婚之后要是让晓娇一个人在外边空守上一两年,也不容易啊。就随了他们的意儿吧。”奶奶说的也很无奈。“谁说不是呢,在外头的这些个孩子都有事业心,不像咱庄户人家就知道居家过日子。全树这孩子打小要强,如今也算出人头地了。能有这般出息,都是你老教导的好呀。记得他小时候,动不动就说奶奶说这么着,奶奶说那么着。你老的话呀在他那儿就是比圣旨还灵。为这孩子你老可没少操心。这心血呀总算没白费呀。”表妗子一番话,说到奶奶心里去了,听了乐的合不上嘴。

      单全树和董晓娇出了门就直奔集市而去。“咱们先去炮市怎么样?”单全树问道。董晓娇说“这过年呀,是闺女要衣裳,小子要炮仗。没有炮仗就不是过年。” “你也爱放炮仗啊”“我胆子小,不敢放。可我喜欢听炮仗响。”“那就好,今年咱们就放他个痛快,让你听过瘾。走!”
      炮市是这年集上最热闹的地方,人最多的地方,动静最大的地方。炮市设在靠村口的一处低洼地,卖炮仗车都把牲口卸了远远地栓在树下,十几辆车分散在整个洼地里。每个车周围都聚集了不少的人。当单全树拉着董晓娇赶来时,这里早已是人喧炮响,噪声震天了。卖炮的贩子们大声的吆喝着“从南京到北京啊,放炮仗都是为了听响声,来听听咱这炮仗的动静啵。”接着便点着挑在木杆上的长长的一挂鞭炮,随着鞭炮连续的炸开,响声震耳欲聋,顿时间,黑色的烟雾升腾而起,很快向四周扩散开来。炸碎纸屑飘飘洒洒地落下,在已经盖满纸屑的地上又加了一层。听到鞭炮声,一群孩子便从别的几处炮摊儿奔跑过来,孩子们互相推搡着、拥挤着,试图靠近那炸响的鞭炮,有的用双手掩住耳朵,有的争着捡拾地上被崩落的截捻儿炮仗。只听得那边又有人喊“吹得响,哨的响不如咱的炮仗响,来啊听听咱的炮仗响吧。”这家的鞭炮也不含糊,崩的是狼烟地洞,纸屑横飞。行家们都知道,这燃放的鞭炮是炮头,比一般的鞭炮装的药量大一些。事先在包装上做了记号,混在鞭炮堆里也不会拿错。卖炮仗的贩子们就这样互相比拼着,招揽生意。单全树和董晓娇拉着手在人群里挤进一处炮摊前,忽听得有人在一旁喊“哥,嫂子!”单全树听出是全根,回头找时,全根已经挤了过来“你们才来啊,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那你可过了瘾了,口袋拿着呢嘛?”“在这儿。”全根扬了扬手中握着的一条麻袋。“走那边那几家的炮响。还有村口那家和那儿树旁边的。”“好啊,你都打探好了。”“那两家年年儿都来卖炮仗是临县阎村的。阎村的炮仗在这一带很有名。”就这样三五家转下来,就装了大半麻袋。全根高兴了“行了哥,够放一阵子的了。”“那好,你先背回表舅家吧。我们再到集上转转。”“好,别忘了回去吃晌午饭!”“忘不了!”
      离开了炮市,那震耳欲聋的响声轻淡了许多。集市上人头攒动,似乎比来的时候又稠密了一些。街道两边是店铺,店铺前边还有地摊儿。店铺门口人们有进有出,地摊上的人有蹲有站。有的在挑东西有的在讨价钱,吵吵嚷嚷,还不时传来小贩的吆喝声,就像是炸了蜂窝。单全树和董晓娇走走停停,穿行在人群中。在一处卖窗花剪纸的地摊儿前,董晓娇拉住了单全树,“你看这些窗花多漂亮呀。”她蹲下身子,顺手拿起一副喜鹊登梅,那一对喜鹊俏立枝头,栅膀抖翅,好像能听到它叽叽喳喳的叫声。“全树,这手工剪的真是精细呀。”“是啊,看这幅蝴蝶戏牡丹,还有那副松鹤延年。”“这些都是您剪的吗?”董晓娇问那卖剪纸的中年妇女。“有些是,有些是俺娘剪的。”“您的手真巧,应该是家传的手艺吧。”“算是吧,俺娘说是她跟俺姥姥学的,俺娘又教了俺,俺现在又在教俺闺女。你看这里就是俺闺女剪的呢。”中年妇女指着几幅剪纸,不无得意的说。“剪的真好,哎,全树,咱们买几幅吧”“好啊,这也是正经的民间手工艺品,挑几幅好的,收藏起来也不错。”买完了剪纸,在不远处的风车摊上董晓娇又买了一个六轮风车,拿在手里举着。迎风一晃,车轮呼啦啦地转着,还带着响。董晓娇开心,脸上笑着,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单全树看着心里高兴,顺手从卖糖葫芦的架子上拔下一串糖葫芦递到了董晓娇面前。“啊,冰糖葫芦,我正要想找呢。”“那你是想啥就来啥了。”“有福之人不用忙嘛。”“看把你美的。”董晓娇接过糖葫芦,一口咬住上头那个最大的红果,一拉含入口中。咔嚓咔嚓地嚼着,外边包裹的糖衣酥脆有声。“嗯!太棒了,你也来一颗。”董晓娇把糖葫芦举到单全树面前。“我怕酸,你吃吧。”单全树摇头咧嘴地说着,直咽酸水。“哎,还是咱家这儿做的糖葫芦吃起来地道。”董晓娇吃的津津有味地说。“那是,回头我再给你买几串带上。”挤过了一段儿卖烟酒糖果的摊子,接着是卖服装的。透过服装摊上吊挂的衣服饰品,董晓娇看见在路边的一家杂货店门前蹲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面前放着一个篮子,用布罩着。进出杂货店的人们擦身而过,都好像没看到她一样。董晓娇穿过服装摊儿,走到小姑娘跟前,蹲下身掀起那盖布的一角,篮子里边原来装的是鸡蛋。“小妹妹,这鸡蛋是要卖的吗?”“是啊,你买吗?买了吧好姐姐。”小姑娘央求道。“那你为什么不在那边的摊子上去卖,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俺在那边等了好半天也没人买,那儿太冷了,这里背风。”董晓娇看着小姑娘只穿着薄薄的一身小夹袄,小脸蛋儿冻得通红,两只手紧缩在袖筒里。便心生怜惜,问道“是谁让你来卖鸡蛋的,你爹娘呢?”“是奶奶,俺爹娘去南边打工还没回来。”“那奶奶呢?”“奶奶病了,在家。”小姑娘怯生生地说。董晓娇从袖筒里扯出小姑娘冰凉的小手,握在自己手里。“你几岁了,哪个村的?”“九岁了,前边张村的。”“你这些鸡蛋要卖多少钱呀?”“奶奶说少了十块钱不卖。”董晓娇扭头望着单全树,恳求似地说道“全树,咱们把它买了吧。啊?”单全树掏出二十块钱,递给了董晓娇。董晓娇接过钱,深情地看了一眼单全树,两人目光相交,单全树会意地用下巴指了指那小姑娘。“这是二十块钱,来装好了。“董晓娇把钱塞进小姑娘夹袄的衣兜里。单全树转身进了杂货店朝店主要了一个空纸盒出来,把鸡蛋从篮子里倒到纸盒里。然后把空篮子递给小姑娘,“快回家吧!”董晓娇把风车也塞给小姑娘,“回家照看好奶奶啊。”小姑娘点了点头,抿了抿嘴,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看了董晓娇一眼,便提着空篮子穿过服装摊儿,挤来挤去的消失在人群中。董晓娇望着那小姑娘离去,眼圈有些发红。“哎娇,咱们到前边那家饭馆坐会儿吧。”“我不饿。”“那咱们去喝点茶,歇会儿脚,顺便把这鸡蛋暂时存放在那儿。”全树拉着还站在原地的董晓娇两人朝不远处的饭馆走去。
      这原是一栋一明两暗的临街的旧房子,堂屋通间的门板已经卸了下来。门板上的油漆掉光了或是就从来没上过。没有招牌,只有房檐儿上伸着一根长长的旧竹竿,挑着一个幌子。布料早已退了色,看不出原来是红还是白,布边也被风撕扯的丝丝条条的。屋里左手边有一个高高的旧木质柜台,后边靠墙是一个酒柜,格子里边摆着一些地方白酒,有老白干、二锅头、衡水大曲之类的。四周墙上贴着几幅年画,有新有旧。房内零散地摆放着几张方桌,每个方桌前放着几把木椅子。靠后墙的桌前有两个中年男子在吃饭。比较起外边街上的喧闹,这里显得冷清的很。或许还没到吃饭的时间吧。见有客人走进来,掌柜的从柜台后边迎上来,“两位里边坐啊。”掌柜的三十来岁,眼睛不大,面色黝黑,穿一身浅蓝色粗布棉衣。单全树和董晓娇在柜台前边的一张桌子坐下来,“两位吃点啥?”“先来壶茶吧。”“好来,一壶清茶。”掌柜的吆喝着走进里间。饭馆里弥漫着一股煮肉的香味,准确地说是鸡的味道。这种味道让单全树觉得似曾相闻,可又一时想不起是什么味道。路边这家饭店开了多年了,单全树以前赶集常在这门前过,却从未进来。掌柜的拎来一只青花瓷茶壶,两只粗瓷碗。“两位一定是从城里来的吧,俺乡下没什么好茶,将就着喝吧。”“我是那边单家庄的,都是乡里乡亲的,永旺是俺表舅。”“噢,知道了,你是永旺那个考上大学出去的表外甥。这是带着媳妇儿回来过年了?”“不,是对象。”“哦,好好啊,真是郎才女貌啊。”“掌柜的,生意怎么样啊?”说起生意,掌柜的情绪似乎一下子低落下来,“唉,这年头凑合着活吧。”“掌柜的,算账。”旁边的食客喊着。“来啦,两位慢慢喝。”说着转回柜台。单全树拎起茶壶倒了一碗茶水递给董晓娇,董晓娇看上去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来,喝口茶吧,怎么,还想那小姑娘呐她不会有事的,也许她的爹妈今天就从南方赶回来过年了。还会给她带回很多好东西,有新衣服啦、好吃的糖果啦,也许还有一个漂亮的布娃娃。”“去你的,都多大了还玩布娃娃。”“噢,那就是一个漂亮的书包。”“嗯,是,应该上学了。”董晓娇脸上有了一丝微笑。单全树这才给自己也倒了一碗茶水,送到嘴边喝了一口。这茶谈不上什么味道,也许是用最便宜的茶碎沏的吧。饭馆四周的墙壁和顶棚看上去,都好像是多年没有粉刷过、表过了。尽管屋里点着电灯,但要不是从门口透进来光亮,还是显得很昏暗。单全树最后把目光,停在了柜台旁墙上贴着的手书的菜谱上。上边列的大部分菜肴不过是一些家常菜,但那行“家传风味卤卤鸡”却吸引了他的眼球。“不会吧,这里卖卤卤鸡?”他先是自言自语道,忽然眼睛一亮。“哎,看呐,这儿有卖卤卤鸡的!”他冲着董晓娇兴奋地喊了起来。“卤卤鸡?什么卤卤鸡呀?”董晓娇一头雾水的问道。“别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掌柜的?”他转身对掌柜的说道“有卤卤鸡吗?”“有啊,早上刚刚出的锅。”“好,那来一只,快点啊!”他说着,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好来,卤卤鸡一只。”掌柜的冲里边喊着,走了进去。转眼的功夫,掌柜的就用托盘端上来一只鸡,还有两副碗筷。这只鸡放在一个花瓷盘里,热气腾腾的,果然是刚出锅。等掌故的摆放好了,单全树看着盘子里的鸡,又闻了闻味道“嗯,就是这股味道,没错。”他拿起筷子来,轻松地拧下了一个鸡大腿放到董晓娇的碗里,“来,尝尝味道如何?”董晓娇也在看着盘子里的鸡,“这就是卤卤鸡啊,也没什么特别的呀。”“乡下人的手艺,将就着吃吧。”掌柜的说完便退走了。“先尝尝呀。”单全树催促着。董晓娇夹起碗里的鸡腿儿,轻轻地咬了一口,一块粉嫩的肉条便滑入口中,嚼了片刻,她笑着说“嗯,好吃,这味道真的特别香。”然后又咬了一口,慢慢地品着。单全树看她这样说香、好吃,便欣然地笑着拧下一个鸡翅膀,一口便把整个翅中咬进嘴里,三嚼二嚼便咽了下去。“嗯,就是这味道,这口感,连骨头都是酥的。知道了吗?这就是卤卤鸡!啊,好久没吃了。嗯,有七八年了吧。”说着他又把翅尖送进嘴里,嚼着“嗯,真香,这味道真是久违了,我记的那时候这卤卤鸡是放在朱漆的大木盒里,用自行车驮着走街串巷的,木盒里铺着新鲜的荷叶,这鸡是齐齐地摆在荷叶上。一掀开盖子,那股诱人的香味就扑鼻而来,等你再看那些卤卤鸡啊,那口水就在你嗓子眼里翻腾了。不过像这样趁热吃,我还是头一回。比起凉的来,这热着吃,卤香味道更加鲜美,肉质更加酥软柔嫩。而那凉的,这层鸡皮嚼起来还有一种胶质感。”“嗯,就是这口味。”董晓娇赞同地说道,便在鸡大腿上又咬了一口肉。掌柜的端上鸡来便退到柜台的旁边,他没有去忙别的,而是观察着这对年轻客人。他心里在纳闷,他们为什么只要了一只鸡呢,莫非他们在城里住久了,看不上咱这乡下的菜了。这些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菜的确是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可那些村乡干部可从来没吃腻过。再说了那城里的饭馆里的菜又能好到哪儿去呢。等听完了单全树的一番话,掌柜的倒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噢,原来是老主顾了,你说的那用朱漆木盒驮着卖鸡的那一定是我爹。因为这方圆几十里就我们一家卖卤卤鸡的。后来我爹上年纪了,才开了这家小饭馆。”“是吗,掌柜的,没想到这卤卤鸡竟是你们家的珍传。”正在这时,急急地走进一个小伙子,手里拎着个大木盒,“大掌柜的,我来取那十只鸡。”“噢来了,你们先慢慢吃着。”单全树看董晓娇此时已经把一个鸡大腿吃的只剩下一根骨棒,便把另一个大腿儿也夹下来,递了过去。“啊,真的很好吃,没想到这卤卤鸡吃起来竟会让你停不下来呢。”“这就是卤卤鸡的诱人之处吧,来这个大腿儿也归你了。”顺手把那根骨棒夹回自己的碗里。“这俗话说的好,鸡吃骨头、鱼吃刺。这鸡骨头比肉香哩。你看尤其是这卤卤鸡的骨头都是酥软的。”说着把鸡骨头放进嘴里美美地嚼着。掌柜的这时又转了回来,单全树便说“掌柜的,这生意不错嘛。”“唉,这不快过年了嘛,也就是指望这点鸡啦。”“这后晌也能有些生意吧”“有,这村上的、乡上的总有人来呢。”“那这生意就不赖了。”“唉,只是见不着现钱,落下一堆白条子。”“你是说那些人吃饭打白条,会赖账不给吗?”“要钱难呀,像挤牙膏似的。唉,要不是有这鸡的生意顶着,早就撑不下去了。”单全树看掌柜的这般闹心,忙转了话题。“哎掌柜的,你说这卤卤鸡的手艺是祖传的,有多少年了?”“知不道呢,我爹说从我太祖爷爷那辈子就做鸡了。算下来我太祖爷要是活着,该至少有一百多岁了吧”。“这么说这手艺也是上百年的传承了。难怪这卤卤鸡有如此独特的味道。”一说起这鸡,掌柜的便来了精神头了“那还用说,从鸡的整理、入卤料腌制、到过油、再上锅蒸,这道道工序都有讲究,这时间火候都不能差。”“这真是神了,这么好的手艺要是搬到城里去,那还不得发大了。”“唉,不成。”掌柜的摆摆手,“我爹说了,有祖宗的家训,只能在乡下,不能进城。”“怎么会有这样的古怪的祖训。”董晓娇不解的问道。“连我爹也说不出清楚,但祖上辈辈儿都是这么传下来的。”“掌柜的,鸡做好了吗?”。又有人来买鸡了。“来了,早就好了。”说着,掌柜的告退。单全树边嚼着鸡,边寻思着那祖训。肉嫩卤香,自然是凝聚着百年的精华。而那令人费解的祖训,却给这看似寻常的卤卤鸡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单全树环顾着四周,他仿佛能看到那弥漫在这间屋里的卤香中隐隐地闪耀着淡淡的五彩灵光,环绕着房间慢慢地游动着,尽管店门洞开,却止步于此。“呀,这只鸡居然被咱俩吃光了耶。”随着董晓娇的喊声,单全树定眼一瞧,盘子里果然只剩下鸡头鸡脖子连着的鸡骨架了。“这两个吃货,哈哈。”两人都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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