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曲的河流

作者:余仁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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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小寒大寒杀猪过年。讲到过年,恐怕没有多少人真正地知道这过年的起源。有关“腊祭”也好,“年兽”也罢,大都出自民间的传说。时代久远,至今无从考证。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通过寻找一些史学上的资料,搞到一些间接的佐证,至少以此可以从时间上推测过年的起源。有一点似乎可以确定,那就是民间的节日通常是遵循历法而定。“腊月”和“除夕”就是对应着农历的十二月和十二月三十日。据史考证,我国最早的历法是起源于夏朝的夏历,距今已是四千年有余了。如果说有了夏历就有了‘过年’(或许更早),那‘年文化’的历史就已经很悠久了。作为一个民间节日,能够在中华各民族之间得到共识,而且能流传的如此久远,除了同中华文化一脉相承之外,还有就是‘年文化’的大众化民俗性,这正是‘年文化’的特质所在。如今这“年兽”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年给人们带来的是欢乐喜庆,祥和团圆。如果说人有三魂七魄,那这‘年文化’就是中华民族的魂魄之一。缺少了这个 ‘年文化’,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就会下降,中华民族的向心力就会减弱。如果说再过一两千年,人类文明高度发展,传统文化在形式上内容上也会发生变化。但是‘年文化’的概念和内涵都将会伴随着中华民族的存在,永远地延续下去。
      单全树满头大汗地从售票口前的人群中挤了出来,回身望去,那团几近疯狂的人群涌动着,呐喊着。一个警察站在护栏上,一手推下一个攀栏而上者,一手挥舞着警棍试图维持秩序。但人群拥挤在一起,没人理会那在头顶上扫来扫去的大棒。想买票的人往里挤,买到票的人往外拥,你推我搡互不相让,乱作一团。车下挤,车上还挤,似乎只有这样在拥挤中回家才能体现那年的韵味。望着单全树满头是汗地跑过来,董晓娇忙把手帕递给他“先擦擦脸上的汗吧,没挤着哪儿吧?我在这远处看的心里都着急,看那人群挤来挤去的,生怕你被挤着。”。单全树接过手帕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又正正被挤歪了的帽子,抻了抻挤皱了的夹克。“没事儿,我这么壮还怕挤。只是车票买的是两个小时以后的加车。”“能买上就好,你看那些挤在窗口的,还不一定能不能买上票呢。”董晓娇忧郁地望了一眼售票口那边。这时拥挤的人群在警察的干预下又逐渐恢复了秩序。单全树感叹道“但愿大家都能买上车票,平安回家。走吧,咱们去进站口那边排队去吧。”说完他一手拎起一个大旅行包向前走去,董晓娇紧跟在后边。在进站口,去常县的车站牌前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男女老少的人们有的坐在行李上,有的拎着包站着,有的说笑,有的静默。可都期待着早点上车,快点回家。董晓娇对站在一旁的单全树说道“这赶了火车又赶汽车的,回趟家可真不容易。唉,也不知道带的这些东西够不够分啊?要是你那些个堂表姐妹什么的,今年都过来拜年那可怎么办呀?”“哪有什么,到时候总会有办法的。嘿嘿。”“头一次回家,我可不想欠下人情,这多不好呀。”“没事儿呀,她们不会挑你的理儿的,再说了以后还有机会嘛。”董晓娇似乎对单全树这通说辞并不认同。“还有就是我给奶奶买的那身衣服,也不知道她老人家会不会喜欢?”“放心好啦,只要是你买的东西奶奶都会喜欢的。”“唉,你就只会说些宽慰人的话,真格的时候,你啥主意也出不上。”“你说我一个大男人家的,那里知道这七大姑八大姨的都喜欢些什么,你这不是难为我不是?”“我不也是头一回给这么些个家里人买年货吗?就怕是费了半天功夫人家却看不上眼呢”。“不会的,娇,你就别操这份心了。这瓜子不饱是人心嘛,都是一家人谁还能抱怨啥。这到时候啊,只要你这个大活人水灵灵地往那儿一站,就啥都有了。嘻嘻。”“人家给你说正经事儿呢,净耍贫嘴。我不理你了。”这时就听着服务员在喊“去常县的旅客请检票上车了!”终于等到了,所有排队的人几乎同时拎包起身簇拥着向前走去。检票进站来到了车前,单全树让董晓娇先上车,他自己则爬上车顶,把那两个大旅行包放在行李架上边。又帮着把后边递上来的行李也摆放好了,罩上安全网,这才下来。车里已是座无虚席,就连过道也加了座。董晓娇站在后排向他招手,单全树好不容易才从缝隙当中挤了过去。“这车装的,像沙丁鱼罐头。”单全树在董晓娇身边坐下来说道“年年如此,比火车强,好歹还没站票。”“别急等出了站就有上来的了。”旁边有人搭话道。果然,刚出城区车就靠边停下,随后上来了几个人就站在了车门口。幸亏不是高速公路,车开的不快。大客车就这样走走停停,乘客也有上有下。每当有人从车顶行李架上取放东西,单全树总是要从车窗探出身去向上张望。董晓娇关切地问“看啥呐?别掉下去。”单全树从窗外退回身来“我在看他们有没有把包压在上边。给奶奶买的桃酥怕压。”“这车怎么走的这么慢呀,啥时候才能到地方。”“怎么,着急见公婆啦。”“说什么呐你。”“快了,过了南岗,下一站就到了。”“那还得个把小时呢。”“你饿了?”“不饿,就是这车后边有点颠得慌。”“快了。来喝点水吧。”二位年轻人的对话,也引来了周围乘客的关注。邻座的一位大娘上下打量着董晓娇,笑眯眯地问道“这小两口儿一定是回去结婚的吧?”“噢,我带我对象先见父母,要是他们同意我们就可以结婚了。”“谁说要嫁给你了?”董晓娇不好意思地推了他一把。“噈噈,瞧这闺女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一看就知道是大家闺秀,打着灯笼都难找吆。你父母见了,还不得乐的合不上嘴。你就等着办酒席吧。”大娘的一番话,让周围的人脸上也都荡起了笑容。旅途的疲劳和烦闷也都被一扫而光了。
      经过了两个小时的颠簸汽车终于到了常县。两人走出车站,单全树一眼就看见弟弟和表姐站在一辆三马子旁边等在那里。“表姐!”单全树招呼着。弟弟已经急步迎了上来,从单全树手里接过旅行包,一边说“哥,这是嫂子吧。一路受累了。”“这是全根。”哥俩个头上差一点,长得很像。“没什么,车上有座不累的。”“哎全根,你啥时候回来的?”全根和村里的年轻人一样都去城里打工去了。“我回来有半拉月了,工地缺少资金停工了。”“这是表姐。”“表姐好!”“是晓娇妹子吧,终于盼着你了,来上车吧。”表姐笑着拉过董晓娇的手。车厢里铺了一床旧棉被,单全树托着董晓娇的腰把她扶上了车。全根放好了包,便去发动车。单全树看着表姐靠着晓娇坐好,也纵身跳上去。“扶好了。”全根喊了一声,车便开动了。三马子一溜烟儿地出了县城,拐上了通往单家庄的土道。 寒冬腊月,天黑的早。刚傍黑子的时候,单全树他们赶到了家。村里的大街上没什么人走动,大冷天的人们都聚在家里了。三马子的声音引得有人探出大门张望。“全根啊接回来了?”“嗯接回来啦。”熟人打着招呼。“是全树回来了吧?”“是啊,来家里坐啊!”“到了!”随着全根一声喊,来到了一个高大的门洞前。
      这套宅院解放前是村里大地主单道明的,土改时分给了单家。三马子在大门口刚停稳,几个小孩子便从里边跑出来。“叔叔叔叔!”“大舅大舅!”“圆圆,你都长这么大了。”单全树抱起最小的一个小丫头。“别让你大舅抱了,下来圆圆。”“妈妈!”表姐接过圆圆对着董晓娇说“圆圆叫妗子”“妗子!”“哎,圆圆真乖呀。”“来,进院子、进院子。”表姐走在前面招呼着。进了大门穿过门洞,转过了影壁墙是一个宽敞的四合院,屋里都亮着灯,从东西厢房引出的两盏大瓦数白炽灯把院子照的通亮。这时从上屋里走出了七八个人男男女女的,走下了降台儿迎了过来。“这是表嫂,这是姑姑,这是小姨。”单全树忙着介绍着。“娘,这是晓娇。”他拉着董晓娇的手走到娘面前。“大娘。你好啊。”董晓娇叫的还有些生疏。“好好,闺女累坏了吧。”“不累啊,大娘。”全树娘借着灯光打量着这未来的儿媳妇,脸上的笑容依旧。“我说他婶子,你看人家这闺女可是怎么投生的。这叫个俊呐。”街坊柳婶在一旁赞叹着。“是啊,看本人可比那照片上水灵多了。”不知是谁附和着。这时候就听得降台儿上奶奶说了话“这大冷的天儿,你们怎么都站的这当院里说个没完呀,都忙进屋来吧。”“奶奶,您怎么也出来了。”单全树忙拉着董晓娇走上降台儿,其他人也都跟了过来。“奶奶,这是晓娇。”“奶奶”董晓娇叫的很动情。“我的闺女,冻坏了吧。”“没有,奶奶。”董晓娇上前握住奶奶的手,奶奶的手很粗糙,但很暖和。微笑的脸上现出不少的皱纹,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卷,一双微微眯缝的眼显得很有精神。“你怎么穿这么少呢,来忙进屋吧。”奶奶看着外罩一件黑呢子大衣的董晓娇心疼地问道。“里面还有一件薄棉袄呢,不冷。”董晓娇笑着答道。“爹,你还好吧?”单全树对站在奶奶身旁的父亲说道。“好,好,忙进屋吧。”奶奶拉着董晓娇的手转身向屋里走,单全树忙着掀起厚厚的棉门帘。
      “来,跟奶奶一起坐到炕上去。”两人绕过堂屋拐进东厢房“过来,挨着奶奶坐。根儿!去给煤炉子里多添点媒。全树他娘啊,锅开了别忘了先泼两碗鸡蛋儿。”奶奶边吩咐着边上了炕。“闺女呀这车怎么傍黑子才到呀。”“奶奶,过年人多,车走得慢,这才耽误了功夫。”董晓娇盘腿坐在奶奶身边说着。“可不是呗,年下了大伙儿都慌着往家赶呐。”奶奶说着拉过一条小薄被盖在董晓娇的腿上。“奶奶,这炕烧的好热乎,不用盖了。”“盖上吧,一会儿就暖和过来了。”这时全根搬上来一个炕桌,表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蛋花汤放在了董晓娇面前的桌儿上。“快来趁热喝吧。”奶奶又把炕桌往董晓娇跟前挪了挪。“喝吧,喝了肚里就暖和了。”单全树端着一碗蛋花汤放在奶奶跟前“奶奶你喝吧。”“傻孩子,快趁热喝几口吧,饭这就上来了。”
      董晓娇这时注意到,靠后墙边有个铁皮桶做的煤火炉,炉膛里的煤燃的通红通红的。虽然烧的是无烟煤,但煤在燃烧时还是散发出少许使人闻起来不很舒服的硫化物之类的味道。煤火加热炕,让这间屋子显得格外的暖融融的。炉子上边支着一个铁锅,用盖帘盖着,冒着热气,从里边飘来一股白菜猪肉的香味。外屋全树娘在喊“面条就要出锅了,根儿,把卤盛了端上去。”不一会儿,一个青白花的粗瓷盆盛了满满的一盆卤放在了炕桌中央,“猪肉白菜,还有冻豆腐,真是太棒了。”单全树把鼻子凑到盆跟前贪婪地闻着。表姐端上了两碗面条,一碗先放在了奶奶跟前,把另一碗放在了董晓娇跟前。董晓娇把它推向坐在炕沿上的姑姑跟前,姑姑伸手拦住“忙吃吧孩子,这就端上来了啊。”单全树从外屋端着一碗面条进来,一边往碗里浇着卤,一边喊着“娘,有蒜吗?”“来啦!”表姐应声递上了一个大瓶子。“腊八蒜,哎呀想死我了。”单全树从瓶儿里捞出几瓣儿蒜,又往碗里倒了点醋,便大口吃了起来。狼吞虎咽地一转眼一大碗面条就下了肚,出去接着又盛了一碗面来。董晓娇看着他心疼地说道“你慢点吃啊,没人跟你抢不是。”“俺娘做的打卤面就是好吃,一吃起来就没够。嘿嘿。”奶奶说“乖啊,大晚上的,吃饱了就得了。别撑着,啊。”“奶奶,大爷他们咋不来一块吃啊。”董晓娇问道。“他们都在西屋里,也正吃着呐。来,再加点卤,这卤不咸啊。”“好了奶奶,我都快吃撑着了。”“多吃点,这姑娘们就是没有小子们嘴头子壮,这个年啊你得给我吃的长几斤肉才行,不能白回来过个年不是。”“好,一定,奶奶。”
      奶奶的话让董晓娇听的心里热乎乎的,她看着周围那一张张亲人般和善的面孔,似乎又找到了回家的感觉。那个她记忆中的家,在她的印象里已经变得渐行渐远,越来越模糊。这里就是她的家了!这几年和母亲除了偶有书信往来,就是过年的时候在姥姥家能见上一面。娘也只是住上几日便匆匆赶回去了。娘的心如今都放在了那个弟弟身上,自己再也不能像小的时候那样在娘跟前撒娇了。家成了她的心病,家成了她的忧伤,一时的伤感让董晓娇走了神。“娇,你累了吗?”听到单全树的招呼,董晓娇懵楞了一下“噢,没事,这热炕上坐久了让人犯困。”“坐了一天车也是累了,收拾了吧。咱们把被窝捂上,困了就睡,不困就上会儿子话。”奶奶吩咐道。
      董晓娇坐在捂好的被子上,这是一套崭新的被褥,还散发着新布料和新棉絮的味道。她用手抚摸着那色彩艳丽,光滑柔软的缎子被面,心里荡起了一波欣喜。就像是小孩子过年穿上了新衣服,从里到外都美滋滋的。被面上那对鸳鸯绣的是栩栩如生,池塘垂柳,碧波荡漾,荷叶莲花,水中浮摇。“奶奶,这被面上的刺绣真漂亮啊。”她甜甜地笑着。 “这被面啊,都是去年夏天你表舅去苏州时捎回来的。”全树娘接着说道“这不,头年儿忙完了秋啊,天刚一刹冷子,你奶奶就催着俺们赶忙地把这两床被窝做上了,恰好今年有新棉花了,还是里面三新呢。”单全树抢过话来“你这床是鸳鸯戏水,我那边那床是龙凤呈祥呢。”董晓娇听了一笑,露出几分羞怯透着几分娇媚,这种款式的被子在农村只有结婚的新人才配用呢。
      奶奶一直拉着董晓娇的手,笑眯眯地看着她,目光里充满着慈爱。自打接到孙儿单全树提及这个对象的信开始,她老的心里就一直惦记着这个未来的孙媳妇。孙儿在信里没有过多地谈及董晓娇的身世,只是说她是董家庄人,父亲董传根已经过世。奶奶不识字,这封信却让人给他念了好几遍。随信里夹的那张董晓娇的近照,也存在了奶奶这儿。打那之后不久,奶奶便打发人去打听有关董家的事儿。回来的人们便把自董传根去世后,董家所遭受的变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听到伤心之处时,奶奶不免连连叹惜,也曾禁不住流下几滴老泪。今晚在院子里的灯光下第一眼见到董晓娇,从她叫第一声奶奶起,奶奶便认定这闺女就是她的孙儿媳妇了。虽说是老眼,却也不昏花,奶奶认定的事儿从来就没错过。奶奶一把年纪,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想当年也是打鬼子、除汉奸,送军粮、上前线,是村里的模范。虽然奶奶身在穷乡僻壤的农村,可在一般人眼里也算得上是见多视广的人了。要说人们在言谈话语之间自然是思想的沟通,却也最能反映出人们心底的真实情感。是诚实还是虚伪,是善良还是丑恶,是真情还是假意,是淳朴还是奸猾,总会在这言语间自然不自然的流露。但是,那些什么察言观色、品头论足啦,都是寻常人做的事儿。奶奶在这件事上凭得却是直觉,是一个慈祥老人审视晚辈儿时的那种宽容、慈爱、善意的直觉。为单家选一位中意的长孙媳妇,是奶奶有生之年里的一桩大事儿。从今天的这个时刻起,这桩大事就算是基本完成了。虽然单家如今已经不过是个普通的庄户人家了,但传宗接代依然是干系到家族兴衰、人丁兴旺的大事。等把孙媳妇正式迎娶进单家之后,便可以告慰单家的列祖列宗了。就这么简单,董晓娇在不知不觉中已被纳进了单家的大门。
      奶奶这时又拉过单全树的手“树儿呀,乖,来坐在奶奶这儿来,让奶奶看看你。” 单全树和董晓娇便一边一个坐在了奶奶身边,奶奶眯着眼,目光在多日不见的孙儿脸上细细地梳理着“嗯,这阵子又瘦了,娇儿,你说是不是呀?” 单全树乖巧地说道“奶奶,怎么说呢,前一阵子,也就是上两个礼拜,我闭关来着。”“瞎说,你又不是道士闭得什么关呀。”“奶奶,我是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那是跟谁闹别扭来着。”“不是的奶奶,我在赶时间翻译合同,为了抢在年前完成了,好早点回来看你。”董晓娇接过话来“奶奶,你不知道,就那两个礼拜,他啥都顾不上了,有时候连饭都忘了吃,还是我给他送过去的。”“噢工作呀,那用点心思是应该的,可不吃不喝的也不行呀。”“没什么,掉点水膘,等过了这个年就都长上了。”“嗯,是啊,那你们俩比赛,过了这个年都得长几斤肉才行。”奶奶开心的说道。“那还不是小意思。有这么多好吃的,想不长肉都难啊。哎,奶奶,明天咱们一块去赶集吧?”单全树又摇着奶奶的手问道。“明天呀,那不是头年儿最后一个集啦?也是最热闹的一个集,说啥也要去呀。”奶奶兴致勃勃地说。姑姑说道“你奶奶最爱热闹了,年年都拉不下呀。”“我明儿去了,还要顺便去看看你表妗子。”奶奶冲着姑姑说道,姑姑听了这话儿会意地点了点头。“你们明儿就都去你表舅家去吃晌午饭啊,你表舅一家这下子非乐坏了不可。”奶奶又拉着董晓娇的手“你表舅啊,打小儿就喜欢全树,哪次赶集要是不去他那儿,准得落埋怨。”“哎,全树,要不明天咱们骑车子去吧,就把车子放在表舅家。唉,我好久没有在土路上骑自行车了。”董晓娇笑着说道。“好啊,我也正想呢。反正道儿也不远。”“这下子好了,我正愁我那三马子坐不下呢。”全根一边往炉子里添煤一边插话道。“那明儿一早,我让大妞把我那辆车子骑过来,我那辆车子轻快好骑,就让晓娇骑吧。”姑姑在一旁说道。董晓娇此时正双手抱着奶奶的一只胳膊,脸贴在奶奶的肩头,就像是搂着自己的亲奶奶一样亲切自然。她侧着脸对姑姑说“谢谢姑姑,你真好。”奶奶笑眯眯地说道“哎,你们骑车子吧,我是要坐三马子了。这年岁不饶人了。想当年为看戏,这点路白日夜里也走它两三个来回呢。”“娘你去不?”单全树问道。“我不去,我最怕赶集。你们都去吧,我在家忙着变吃的呢。等你们晚上回来就能吃上豆包了。”全树娘说着,眼睛瞧着董晓娇,心里却在思量着什么。

      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周末,老天爷十分作美。昨日的一阵风,吹晴了京城的天,竟隐隐约约地呈现出了一片蓝天白云。太阳升起,寒气渐消。微风轻拂,阳光下感到暖融融的,倒像是春天来了。
      李国栋今天约了肖丽,十点钟在颐和园门口见面。他提前半个多小时便赶到这儿。入冬的颐和园门前不像夏日那般人头攒动,显得冷清了许多。大抵是时近年关,人们都去采购年货了吧,这也正是李国栋所希望的场面。约肖丽在哪儿见面,着实让李国栋费了一番脑筋。照理说,数九寒天的,找个幽静的地方,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欣赏着柔和的音乐,两个人窃窃私语,岂不惬意。可是他与肖丽有七年多没见面了,今非昔比,如今的肖丽看上去已然是那么的潇洒干练。虽然仍孑身一人,可昔日那个大方开朗,才华横溢的女孩是否依然如故,李国栋自是心中茫然。正规严肃的场合,总会让人感到约束拘谨。优雅浪漫的场景又不免使人轻浮放纵,娇柔做作。一个视野开阔的自然环境不但使人心情舒展,随景而变,两人的步态还可以随意而行。而最重要的是不必总要正视对方的脸,免得你要装的对别人的尴尬视而不见。颐和园内,亭台楼阁古朴典雅,湖光山色风景秀丽,在这里叙旧怕是再合适不过了。
      李国栋把围巾往西服里掖了掖,双手抄在裤兜里,在颐和园门前踱起了方步。皮鞋轻踏在柏油路面上,发出咔咔的响声。李国栋和肖丽中学时期都是学生干部,两人在共同的学习和工作中结下深厚的友谊。尽管这种友情似乎在某种意义上有别于一般的同学关系,怕也难提高到爱的层面。用句老话表述,即便是情窦初开,那也是两小无猜。在那个年代里,即使是年轻人正常的男欢女爱,尚且是讳莫如深。这般的青梅之情,即使有,也自然多在彼此的内心骚动罢了。高考制度的恢复,宛如在年轻人面前开启了一扇通往理想之国的金色大门。也如同急流洪水,冲淡了所有的私心杂念。那些朦朦胧胧的情意,在那个朦朦胧胧的年代里,就这样朦朦胧胧地过去了。那年高考成绩下来,他和肖丽的分数十分接近,两人便商量着填报了同样的志愿。肖丽顺利地被第一志愿录取,而李国栋接到的却是第二志愿的录取通知,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捉弄人。大学期间,两人虽然天各一方,却始终保持着联系。这种空间上的隔阂,并没有使他们彼此疏远。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变得成熟起来。但家庭的训导,校园的规章使他们在感情上依然未敢越雷池一步。或许那个时候,许多年轻人表达感情的方式还依然是那么的传统。或许他们对于情感的理解太过单纯,以至于分不清什么是友情什么是爱情。就在大学毕业前夕,从外地实习回来的李国栋兴冲冲地把写有他考取研究生消息的信寄给了肖丽。可那封信从此是泥牛入海没有回音。他回到省城的家,希望能见到肖丽。但当他来到她的家时,那里却已是人去楼空了。多少次走过那栋楼门,他都会停下来张望。想象着会有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可每一回留给他的都是那种人面桃花的失落感。此时,也许只有崔护的《题都城南庄》最能反映他的心境。肖丽的父母又调回了中央组织部,全家都迁回了京城,肖丽大学毕业后便去了美国。这些都是李国栋回家之后才得到的消息。虽然有许多的疑问,虽然有许多的遗憾,但肖丽的确离开了他的生活,消失不见了。这些年里也时常触景生情地想起肖丽,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想说爱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需要太多的勇气。想忘记你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只有矗立在风中想你。”可如今肖丽却像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他的面前,而往事如烟,时过境迁。今日一见,又当对以何言呢?
      今天的太阳不必像往日那般,不管它如何拼命地撕扯那些黏胶般的云雾,都无法露出它那张涨红了的脸。现在它只需轻轻地吹走几朵飘过来的浮云,便可尽情地俯瞰人间了。柔和的阳光下,李国栋依然不紧不慢地迈着方步,徘徊在颐和园门前。虽然这座气势宏伟的皇家园林的主人早已从皇帝宝座上被拉了下来,可这高高耸立的宫门却依然阻隔着园子内外的通径,仿佛那些佩挂腰刀、身穿黄马褂的带刀侍卫们仍旧在门前站立。
      一辆皇冠牌儿出租车停在了李国栋面前,车上下来的是肖丽。她穿着一套紧身的白色运动装,右胳膊上搭着一件紫红色的羊绒风衣。一头黑发盘在脑后,高高竖起的衣领遮住了她那修长的脖子。身形体态看上去就像是个跳芭蕾舞的。“你早来了?”肖丽随手关上车门问道。“比你早来一会儿,要不是等出租车,还要早十几分钟呢。”李国栋走到肖丽跟前,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便并肩朝宫门走去。“哎,你们办事处不是有辆车吗?” “是啊,可我的驾照还没办下来呢。”“你是要考本啊?”“不用考,是用我在埃塞(俄比亚)的驾照换的,过了节就下来了。”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你一早就去晨练呀?”李国栋先开口道。“我刚给学员们上完课。”“业余培训班呀,讲些什么内容啊?”“瑜伽”。“瑜伽?”李国栋略有惊讶,但又很快反应过来,他联想起上中学的时候,肖丽的舞蹈跳的很专业。“对对,你天生就是练瑜伽的料。”“你也懂瑜伽?”“那里,只是看过一些资料,一知半解的。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练瑜伽的?”“是我在美国读研的时候,说来也是机缘巧合。我的一位导师是印度人,她是爱思加家族的后裔,也是圣工瑜伽的传人。那是一个周末,我们几个研究生啊,应邀去她家做客,在客厅的一面墙上挂着许多镶在镜框里的照片。有不少是她练瑜伽时照的。看着照片上那些不可思议的体态。我很难想象我的印度导师居然是一位瑜伽高手。”“后来你就拜她为师了。”“没那么简单。”两个人一边聊一边进了东宫门,沿着湖边朝着万寿山缓缓走去。“其实啊,一开始我对瑜伽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那天的派对去了很多人,有她丈夫的朋友,她丈夫是洛克菲勒家族的人,也是斯坦福的教授。我只认识有不少斯坦福的校友。草坪上长长的一溜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食物、饮品、果品。看起来,比王府饭店的自助餐毫不逊色。我的两位师姐是美国人,这两位的胃口真好,足吃海喝的。美式文化就是如此,既然来吃,那就别客气。我的导师看我吃的不多,就问我是不是食物不好,我说我的饭量不大。其实她也是只吃了一些沙拉和甜玉米什么的,没吃一点肉食。我好奇地问她是否因为宗教的缘故才素食的,她说也是也不是。瑜伽对于印度人来讲也算是一种宗教,因为它本身和佛教就有很深的渊源。就像印度教、锡克教一样。但没有一般宗教那样的繁琐的清规戒律。素食不是瑜伽的前提,而是瑜伽的结果。”“瑜伽功修身养性,也算是博大精深了。在人身修为方面确有独到之处。”李国栋不无附和地说道。肖丽听了一笑,又接着说“我们谈起了有关节食健身,她说她三十多年前就不再食肉了,她不像一般人那样克制自己的食欲,而是真正对肉食没有了欲望。其实人的食欲是人身对营养需求的一种本能反应,强行克制或控制,久而久之,人体的器官会因缺乏足够的营养而受到损害。而瑜伽在修炼中除了对酸毒食物产生排斥外,人体对素食的适应性也都到了强化。就像食草动物,能将植物中仅有的百分之几的蛋白质充分吸收一样。使人体尽管脱离了蛋白质含量丰富的肉食,仍然能通过素食满足人体对营养的需求。”“嗯,果然有一番道理。从这一点似乎能感觉到,你的导师她的瑜伽功夫恐怕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了吧。那后来你是又如何向她拜师学艺的”“我和我导师之间在瑜伽上可没有武侠小说渲染的那种师徒关系,我的导师本来就是哲学和社会学教授,她是把瑜伽当成一种特殊的社会学知识传授给我的。我一直保持着当年少年宫体操班留下来的练功习惯,这要感谢我的体操教练。当时我在班里是优等生,我的教练为我不能去专业体校感到惋惜,她鼓励我要把基本功练下去。所以,我多年来就是借此舒展筋骨,保持身体的柔韧性。有一天,我的导师看我练完功后,就问我这是不是某种中国功夫。当她听完我的解释之后,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如果能把瑜伽结合进来,不但能在体能上有所加强,而且在对身体的调控方面也会进一步提高。如果我愿意尝试一下,可以随时来找她。”“就这样你便成了这位瑜伽高手的徒弟了。”“还是称学生吧,她应该永远是我的老师。”“哎,据我所知,在印度练瑜伽的多是男性,而在中国却是女性居多。”李国栋问道。“有这种趋势。如今人们做事越来越唯利是图。这瑜伽倒成了健美减肥的便宜功法了。”“国内的瑜伽群体,不论在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还有待提高呀。”李国栋说起来像是一个专业评论家一样。“是啊,瑜伽在印度历经千年的传承,自然是集民族智慧之大成。与少林、太极这些中国功夫一样。虽然习者云云,精者寥寥。这也正是其经天纬地之处,小成健身,大成修性。学以致用,雅俗共赏。”“那你身边现在也一定聚集了不少的‘信徒’吧?”“我这个‘教主’是业余的,学生们主要是我参加的一些社团和沙垅里的朋友。有来有去,能持之以恒的不多呀。”“看来我今日得你启蒙,受益匪浅。改天我必须去拜你为师了。”“好啊,我自来是收徒免费,欢迎之至啊。”“哈哈哈哈”。两人心都开心地笑了。
      昆明湖畔的垂柳在微风下,轻轻地摇摆着细长的枝条。也许是依山傍水,地气湿润,使这里的柳树枝头早早地变成了青绿色,有些已经长出了苞芽,春天的气息已经悄然而至。两人沿着湖堤慢慢地走着,虽然是并肩而行,却也是若即若离的。肖丽走到一棵硕大的垂柳旁,那细长的枝条齐齐的垂下,遮住了半个湖面。她向远处张望了片刻便说“国栋,你看这垂柳就像一挂柳帘儿,透过这柳帘儿看远处的湖面群山,若隐若现,有一种变幻莫测的神奇感。”李国栋站到肖丽身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眼前是柔柳轻摇,再看那柳枝后面的湖泊山峦,仿佛随着柳枝的摆动,而波动起伏,像是幻影一般。“嗯,还真是一番奇妙的景致。”李国栋赞道。望着这碧波荡漾的湖面,肖丽想起了小时候冬天常来这里溜冰。白茫茫的冰面上,三五成群聚集着众多的溜冰人。她喜欢在这冰面上走,边走边听着那脚踏上去使冰层受力张裂而发出来的瘆人的咔嚓声。这种声音让她感到刺激甚至兴奋。她常一人走到湖心,然后再折返回来。有时同伴们跟随她,但随着冰层越来越薄大都停在途中,不敢向前。只有她,不理会同伴的高声劝阻,一定要走到湖心。如今气候变换,昆明湖数九寒冬依然是碧波涟漪,水映青山。更联想到那往昔多少事,年华似水流。不禁随口吟道“沧海桑田尽绿洲,瑶池歌舞了千愁。天公无奈九冬暖,人间且叹又值秋。”“哎,这是谁的诗呀?”“噢,是前一阵子从一个朋友送的书里看来的,现学现卖。”“嗯,好诗,好诗”李国栋献媚似地点头说道。两个人有了片刻的沉默,静静地对着湖面站立着。此时李国栋的心里其实是纵有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那个曾经让他众里寻伊千百度的人,如今就近在咫尺。他瞟了一眼心如止水的肖丽,焦躁的心又顿时平静了下来。顺着湖面吹来的清风,带来了阵阵的寒意。李国栋把脖子上的围巾往紧里掩了掩,又转过身来,从肖丽胳膊上拿过风衣转到身后给她轻轻披上。肖丽转过脸来微笑着看着他,轻轻地说了声“谢谢”。“哎,这些年来生活的还好吗?”李国栋开口道。“大学毕业那年去美国斯坦福读了三年MBA,回来就进了部里,在合作司一干就是五年。忙忙碌碌的,还算过的充实吧。”肖丽望着远方,平淡地说。“在美国生活了几年,收获一定不小吧?”“说起留学,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不过是去镀镀金罢了。斯坦福大学有着世界一流的工商管理理念,可惜这些东西在现阶段无论是在我们的企业还是在政府都无法系统地应用。”肖丽一边说一边回到堤边的甬道上,继续向前走。“这些年感受最深的又不可忘怀的是在美国生活的那几年,在美国你最先能看到的是那些高楼大厦,车流如潮。灯红酒绿,纸碎金迷,物质生活极其丰富。而在这背后你所能感受到的是美国社会的高度发达,表现在科技、金融、教育、医疗、社会保障等等诸多领域,其程度足以让你内心感到强烈的震撼。随之而来的便是内心的酸楚,这种酸楚的感觉是复杂心理活动的结果。在这之后自然是不断地思考、反思。我们学会了思考,这是我们成熟的标志。那一时期,我想了很久,也很多。”肖丽停顿了一会儿,李国栋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当初我还常和一些美国人探讨信仰和价值观问题,现在看来那时还是年轻幼稚。信仰和价值观在我看来既有相同之处又有不同之处,但绝不等同。信仰的内涵应该更丰富,更崇高。人人都可以随意地选择自己的价值观,但是信仰却不行,那是不可以任意择取和放弃的。而且应该是终身不渝的。随着对美国社会的逐步深入了解,渐渐地感觉到中国的社会改革在美国找不到答案,只能中国人自己去探索。除了了解了BBC(Bread面包、Butter黄油和Cheese奶酪)之外,能认识到这点也许是我美国留学的最大收获吧。”“中国的社会改革,不仅是经济方面的还有政治方面的,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工程呀。”李国栋认真地说道。“是啊,我们的改革开放,搞了十余年了,经济形势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政治方面的改革也会随之而来。从国际形势来看,苏联自戈尔巴乔夫执政以来,已经呈现出西方化的趋势。而我们在如何进一步深化改革的问题上,也面临着诸多的抉择问题。”“这实在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啊。”李国栋叹道。“是啊,咱们不聊这个啦。既然已经到了万寿山下,那我们就登上去吧。”肖丽说着脱下风衣,李国栋顺手接了过来。两人抬头望着山顶,沿着脚下的阶梯向上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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