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曲的河流

　　自从井队开赴古玛拉鲁斯的这两天来，邵成功一直在琢磨着写总结，只是心里不静，笔头也不顺畅。昨天他搜肠刮肚地在寝车里闷了大半天，也只写了个开场白。除了每个月一次例行书面汇报外，正式开工以来的这段工作他要单独写报告。这份报告主要是针对加尔奥供水井的施工总结，在报告中对于项目组取得的这一阶段性胜利自然要大书特书，当然他指挥调度有方功不可没。只是这两天他总是写着、写着就想起工地那边的事儿，尤其是井队出发的第二天他一直有点心神不宁。倒不担心进场的路途上会有什么意外，他担心的是第二天开钻之后的事儿，担心程耀祖他们可能在设备上或操作上会遇到什么问题。如果是那样这天晚上也许就有人回来报信儿了。他从这天下午开始便有点坐不住了，在营地里四处走动，甚至爬到集装箱顶上朝古玛拉鲁斯方向眺望。他临行前是嘱咐了程耀祖和卫人杰的，有什么情况立刻派人回来通报。可此时别说人影，连个鬼影子也看不着。晚饭吃的很没味道，他埋怨张李锁不会做饭，只吃了几口就撂了筷子。
　　晚上八点正，他打开对讲机和丁宝祥通了话，丁宝祥安慰他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自从有了对讲机每天便多了一件事儿，和远在首都的办事处通话。虽然直接对讲的效果时好时坏，可毕竟是相隔了八九百公里的距离，好歹能听到对方的声音。随着天色彻底转黑，邵成功的心情也逐渐放开了。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也没见有人回来。这么晚了工地不会再有人回来了。也许真的如丁处长所说一切都顺利，今天没事儿就没事儿了。担心是多余的，加尔奥不就是那么过来了嘛，睡觉！
　　第二天他心情很好，心情好了大脑也似乎变得好使了，一天下来边哼着小曲就把总结报告写完了。当他在报告的落款590项目组长后边签上了自己的大名之后，竟高兴的在寝车里手舞足蹈起来。反正也没人看见，整个基地现在就他和车工张李锁两个人，而且一人占一个寝车，谁也不干扰谁。吃晚饭的时候，他觉得这土豆丝儿就大米饭特别香，边吃还边夸张李锁土豆丝切得细，炒的脆。张李锁撅着嘴说“都一样嘛，昨晚你还说不好吃呢。”“嗯今天你有进步，而且进步的很快。”邵成功大口往嘴里扒拉着饭说道。张李锁哪里知道，这不是他进步的快，而是他邵工心情好了。
　　等晚上八点和办事处通话时，丁宝祥告诉他，魏总一行人将于后天中午之前到达基地。“是嘛，真的啊！”他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折叠椅被他拱翻在地，剩下的对话都是站着说的。通话结束后，他搓着手在寝车里来回走着。这消息对他来说真是太好了，比让他庄上自摸了‘一条龙’还欢喜。魏总要来，要来工地看望大家，魏总您来的太及时了！眼下项目组的形势正是好时候，一片大好。上个工区刚顺利完工，新的工区也顺利开工，至少目前顺利。大家伙斗志旺盛，干劲冲天（他在总结报告里用的最多的话），公司老总此时来视察来的正是时候。真是感谢上苍，所有的事儿都这么顺当，这么给咱长脸。还有省里的领导也来了，这下我邵成功可名声大了。那个陶局长，不，陶副局长，咱们可是老相识了。他是前年刚从局勘察队队长的位子升任副局长的，他当队长那阵子就从没拿正眼瞧过他邵成功。就在前年初他要从局勘察队调到公司来的时候，这个陶副局长说什么也不签字，这事儿害得他搭了很多人情。最后还是用外汇券买了两瓶茅台，送了过去才算了事儿。这回来的好，陶副局长，也让你见识见识我邵成功，这个项目是我在领导！还有这个丁处长，丁副处长也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么大的事儿你倒是早点告诉我一声呀，让我也好好准备一下。虽然野外条件差点，可领导们大老远的来了总得接接风洗洗尘吧。这可好，整的他啥也没时间准备，好像他连宾主礼节什么的都不懂，这不成心让他出丑嘛。这也不用管，那也不用管了，你丁处长难道还能带着宴席来不成。不行，明天一早说什么也要让张李锁去买几只鸡、买一只羊，回来杀了，到时候好歹也要弄它一桌。唉也不知张李锁能不能把菜做的像点样，早知道把李陀留下，他做菜的手艺不错。他溜达了半天，也觉着有点累了，便坐在了桌前。一低头看见了那份刚完成了的总结报告，他顿时心里乐了。刚才还在寻思着，是把它带到办事处由他们转寄国内，还是到加尔奥通过邮局直接寄回国内，哪个能更快地把这份儿报告交到魏总手里。这下可好了，后天中午他可以直接把它亲手交到魏总手里了。魏总看了这份总结报告一定会很满意，当面夸奖那是肯定的了。这算什么，等整个项目顺利完工了，回到国内我自然是有功之臣了。听说倪主任回去就退休了，这个老女人赶紧退休吧。她退休之后，处里就多出来一个副处长的位子，说不定......。不用说，这一晚上邵成功自然是又兴奋的没睡好觉。
　　他哪里知道也就在这同一时刻卫人杰驾驶的单排皮卡，已经深深
　　陷在了一处既远离基地又远离工地的沙窝里。
　　进入新工区的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像是一个精力充沛的斗士，一出地平线就开始展示他的活力，释放出灼人的热浪，一波强似一波。尽管在这个星系里，早已经没有谁能是他的对手了，但是这种居高临下气势咄咄逼人的叫阵天天如此从未停息过。
　　李陀熟练而准确地把钻机车对准了新井位，然后帮着杜宝森启动了给钻机提供动力的柴油机。程耀祖早就站在了操作台上，等柴油机运转正常后就推上了液压泵的离合器。高高的钻塔在两个大油缸的推动下，缓缓地竖起。一切准备就绪，开钻了！根据合同技术要求，在这个地区需要用十英寸钻头开孔，粗大的冲击器在高压风的催动下工作时发出让人心颤的声响和震动。程耀祖依照从勘探局井队学来的钻进方法，紧张地操作着钻机。由于是新工艺新流程，各岗位上的人员之间的协调配合还不够熟练。好在每打一根钻杆都要重复上一次的操作步骤，几根钻杆打下来也基本掌握了。只是整个的钻进效率不高，一天下来，大家都显得很忙碌。可进尺只打了二十多米，站在一旁的监理米歇尔看得直摇头。卫人杰虽然也觉得不太对劲，这样的钻进速度太慢了，可又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晚饭后，卫人杰和程耀祖、顾同乡聊起他的感觉，程耀祖咧着嘴说道“那有什么法子，师傅就是这么教的。”顾同乡倒是一句话也没说。胡进插话道“程师傅，你们的手艺该不是从师娘那儿偷学的吧？米歇尔说你们不会用这套钻机。”卫人杰联想起白天监理在一旁看着时，动不动就摇头，一脸无奈的表情。他追问胡进“米歇尔还说什么了吗？”“他说他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总是加水和泡沫剂。”“那不加水，孔里的东西它返不上来呀？”程耀祖不服气地反驳道。“也许是孔径太大了，孔内的压力不够，说不定变径以后会好些。”卫人杰猜测道。“这套工艺技术我们确实还掌握的不到家，还要有个过程。”程耀祖平心而论地说道。大家心里也明白，这群乌合之众从一开始就是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说一步，只是不知离河岸还有多远。
　　第二天又打了两根钻杆之后，岩层变得坚硬了。经监理同意，把所有的钻具从孔里提出后，下入PVC套管。等这项工作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也算结束了，明天将换用6英寸半的钻头继续钻进。
　　收工后，边吃饭程耀祖边和顾同乡、卫人杰商量，目前看施工的情况还算顺利，是不是派个人回基地。一来给邵组长汇报一下进场以来的工作，二来也看看领导有什么指示。最好把他接来，有他在现场大家都踏实。程耀祖本打算让陈利回去，可他说忙了一天了，不想连夜往回赶了，明天一早再走。卫人杰便说“要不我去吧，离天黑还有三个小时，顺利的话赶到基地没问题，明天一早就回来了。”说走就走，卫人杰独自开着皮卡上路了，临走时他对顾同乡说明天开钻后看看能不能不用加水钻进。顾同乡答应着，把一个装满凉白开的塑料桶放到了他的车座上，让他路上喝。

　　第二天一大早，一宿没睡好觉的邵成功把还在酣睡的张李锁叫起来。“起来、起来啦，好消息，好消息！”张李锁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一大清早的，能有什么好消息啊？”“省里的考察团来咱们这里视察啦！”邵成功满脸兴奋地说着，就像当年闻讯我国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上天时一样激动。“哦？”听到这个，张李锁连忙下床，提拉上拖鞋便往外走。到了寝车门口，冲着站在下边的邵成功问道“考察团在哪呢？”“昨天就到了巴马科，现在说不定已经在来咱们这儿的路上了。不过他们会在莫不提（市）住一晚上，明天上午到。”“那咱们该准备点啥，怎么接待他们呀？”张李锁接着问道。邵成功一手捂着脑门子说道“嗯，我考虑了一晚上，你呀，开上车，把那几箱空饮料和啤酒瓶子拉上，先去换饮料啤酒。再去看看能不能买到几只鸡，最好再买一只羊。”“好来，没问题！”张李锁说着跑回寝车里，拿了一个小包和半截袖衬衣穿着走了出来。“哎，慢点、慢点，你再找俩人把院子里收拾一下。看着哪儿有坑坑洼洼的地方，搞点土垫一垫。”等张李锁开着车走了，邵成功还在那儿想着嘴里还叨咕着“还有啥事儿来着？”过了好一阵子，张李锁回来了。“嘿，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啊！今天是托那些大领导们的福，正赶上是集市。这不，全齐了。”一下车张李锁便兴奋地说着。于是鸡呀、羊呀被像变魔术似的从车上拉了下来，这下院子里可热闹了，鸡也鸣、羊也叫的。先杀了鸡，张李锁一边屠戮着鸡毛说道“这又杀鸡又宰羊的，就像过年一样，比俺们家过年都热闹。”“那是，这省里的代表团来咱们工地视察，这辈子怕也就碰上这么一回吧，这是大事儿。”羊也被放了血，邵成功对张李锁说“这羊杂可是好东西，留着等代表团走了咱们自己吃。”邵成功跟着忙前忙后的，不知不觉到了中午。这时，一辆单排皮卡开进了院子里，从车上走下来的是意大利监理米歇尔。“hello，Good morning!”邵成功边和他打招呼，边走了过来。双方握手，米歇尔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封信来说道“This is a notice letter for suspension.（这是一封中止施工的警告信。）”邵成功接过信说道“Letter（信）？OK ,OK”他别的没听懂，但信这个词儿听懂了。米歇尔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上了车。他坐在车里还是直摇头：原来英文你也懂得不多。他还是一脸的无奈，朝司机挥挥手。邵成功目送车子出了大门，朝着加尔奥市的方向开去。他从信封里拿出信来，是用打字机打的，很正式，可惜上边写的是法文。“这混蛋洋鬼子，你会说英文干啥偏用法文写信！”邵成功心里嘟囔着，要是英文至少我翻翻词典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的。也不知这信里写了点啥，管他呢，反正也看不懂。
　　他把信放回寝车里，端着大茶缸子灌了一通凉茶。早上茶沏好的，忙活到现在愣是没顾上喝。忙虽是忙了点，可这接待领导的准备基本算是有头绪了。一想到明天领导们来了以后能在这穷乡僻壤的营地吃上一桌丰盛的中餐，一定出乎他们的意料，也算是没白费这一翻功夫。这时 ，忽然听到有卡车的响声，开进了院里。嘿，今天可真热闹啊，刚走了一个又来一个。邵成功顺着寝车的侧窗望去，见是拉水罐的卡车回来了。邵成功心里纳闷，不知为什么水罐车这时候会回来，便走下了寝车。从车上先跳下来的是胡进，随着关车门的声音，陈利也从驾驶室的另一侧走了过来。邵成功走过去劈头问道“你们怎么回来了？”“回来拉水。”陈利边走边说。“怎么一大罐水这么两天就用完啦？”邵成功疑惑地问。胡进走上前来表情严肃地说道“是监理让咱们停工了，说我们不专业，施工方法有问题。如果不能立即改正，就终止合同。米歇尔向我宣读了那封信，说是要亲手交给你。”邵成功听到这话，有点懵了“什嘛？停工？这是怎么回事儿啊，为什么会这样？”他表情急切地问道。勒令停工，在国际承包工程中是一项很严重的事件，如果处理不好可能会造成严重后果。这一切太出乎意料了，简直是晴天霹雳，邵成功的手有些颤抖了。“昨天之前下了护壁管一直都还好，就是今天一早开钻之后，刚打了一根钻杆，监理就让停了。然后就念了那封信，之后开着车就走了，连树下边的桌子椅子都收走了。”陈利不等胡进说，便抢着答道。邵成功感到头上的青筋一蹦一蹦的，带的整个脑袋生疼。他原地转着圈儿嘴里嘟囔着“施工方法有问题，什么问题？”他猛地一拍脑门“那封信！米歇尔送来的。”说着便直奔寝车。胡进拿着那封信，略看了一下读到“尊敬的项目经理先生，我郑重地通知你，由于你们很不专业的施工和采用的不正确的钻进方法，可能会影响钻井的施工质量，甚至延缓整个工程的进度。如果那样，后果将是严重的。现在通知你们停工并采取必要的措施立刻改正错误，建议你们更换相关的施工人员和管理人员。否则一旦造成合同终止，你们将承担全部责任。项目监理，米歇尔。”邵成功听完了信，愣在那儿半天没说话。他想不出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他又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停工呢。而且明天魏总他们还有省里的领导要去施工现场视察，如何向他们交代呢？一时间许多问题一起涌了上来。他使劲摇晃着脑袋，想让自己保持清醒。他有些吃力地抬起头来，眼睛发红，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在这两天里监理都说了些什么？”“他跟我说了几次，我们的钻进方式有问题，不应该总是加水加泡沫。”胡进说道。“那你没和程耀祖他们说吗？”“说啦，可程耀祖说就得这样，不然孔里的东西返不上来。还说勘探局井队也是这么打的。”“那卫人杰呢？”“卫人杰？”“哎？怎么没看着卫人杰呀？他去哪儿了？”胡进这才想起回来还没见到卫人杰，卫人杰早应该把昨晚之前的事儿告诉邵工啊。“卫人杰他跟你们一起回来啦？”邵成功盯着陈利问道。胡进看了一眼陈利，神情有些紧张起来问道“卫人杰他还没回来？他昨天天黑之前就开着皮卡车回来了呀！”“什嘛？”邵成功急了，他立刻感到出事儿了。从昨晚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二十个小时了，一定是走失了。这荒漠之中如果迷失了方向，误入大漠之中很难走出来，要是再缺水少粮，时间长了会有生命危险。“就他一个人吗？你们没在路上看到他？”邵成功焦急地问道。胡进答道“就他一人一车。”“没有啊，我们来的路上根本没有看到有其他的车辙呀”陈利看着胡进，疑惑不安地说道。“有一个新车辙，不过那一定是监理的。”胡进肯定地说。“对，对。”陈利点头说道。憋了好一口气邵成功才喊了一声“还不赶快去找！”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像闷棍一样都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脑门子上。他此时觉得自己的头大的像柳条水斗一样，步履也有些不稳。陈利见状连忙扶住他的胳膊，邵成功用力挣脱了。张李锁不知何时候也走进了寝车，几个人叽里咕噜地下了寝车，朝吉普车奔去。陈利抢先上了驾驶室，邵成功一屁股坐在副驾驶上，张李锁正要钻进后排座“你留下吧，把这儿收拾一下。”邵成功对他说道。“走！”邵成功对着陈利大喊一声，他此时心里的急火不知道该冲谁发泄。车呼地开出了基地大门，朝着古玛拉鲁斯的方向疾驶而去。
　　“乱套了，全乱套了！”邵成功用手托扶着自己的脑门儿，过分紧张使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不断地提醒自己冷静，可内心里的急火却一股一股地不断地从胸腔往上涌。陈利把吉普车开的像飞起来一样，车身在形成大搓板的沙道上，上下蹿腾着，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你开慢点，不是让你赶着去死！胡进！四下里张望这点，别错过了什么！”邵成功大声喊着，胡进还从来没见过邵成功这副样子，他是真的急了。
　　吉普车沿着他们回来的时候碾压的车辙向前行驶着，时不时的冲坡让发动机散出来阵阵热气。车厢里闷热，空调似乎不起作用了。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过去了，三双眼睛不停地紧张地四下搜索着，希望能看到有人从不远处的树后或沙包背面露出身来。他们随后又停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大沙丘上，向视力极尽的远方搜寻着。直到快接近施工工地了，什么也没发现。陈利看了一下表，最多用两个小时，就算卫人杰驾驶技术差一点两个半小足够了。看来卫人杰是迷路了，可又能跑到哪儿去呢。他开始有些后悔，昨晚要是他开车回来也许就没事了，这要是真的走丢了人，那该添多大的乱子啊。
　　前边一转弯，已经能看到远处高高竖起的钻塔，它在四下光秃秃的一片荒地上显得格外醒目。“这就到啦，这么近啊？”邵成功说道，焦虑之中他显然是忽略了时间的存在。“将近七十公里呐，跑了近两个小时呢。”陈利指着仪表盘上的公里表说道。车子停在了帐篷跟前，程耀祖他们听到声音走了出来。“这么快你就来了呀？”程耀祖对着脸色阴沉的邵成功招呼道。邵成功没有顾上理他，径直走进了帐篷。程耀祖以为邵成功是为停工的事儿生气，也没多想，反正是监理让停的，这能怪谁呢？他咧着嘴，笑呵呵地坐在了邵成功的对面，还点上烟斗抽起来。其他的人除了耿祥外也都围拢过来，准备听听他们要谈些什么，大家看着邵成功少有的脸色，有人还小声议论着什么。等邵成功开了口，把事情一件件都说完了，所有在场的人都鸦雀无声了。接下来是良久的沉默，没人要说什么。
　　程耀祖一开始还吸几口烟斗，后来就忘了，这时他把已经熄灭了的烟斗轻轻地在活动床的铁腿上磕了磕缓缓地说道“没想到这一天里竟会出来这么多事儿，还尽是大事儿，真要命呢。”他下意识地把空烟斗插进嘴巴里，用力嘬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里边已经是空的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寻找卫人杰和怎么应对明天省里的代表团。”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是啊，你有什么好办法？”邵成功嗓音沙哑地问道，他现在脑袋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刚才他自己说了些什么，他都不清楚了。“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情儿往往是这样，不来便罢，一来就扎堆儿，这应了那句老话叫做祸不单行。”邵成功这次是没了脾气了，耐着性子听着，在这种节骨眼上，姜还是老的辣，就指望这老家伙给支支招吧。看着其他人都静静地听着，程耀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看这么着，先派出去一路人马，接着找小卫，这大沙漠里没吃没喝的时候长了不行，得尽快找到他。其他的事儿还有时间商量。”“好吧，李陀你开车，马俊发你跟着！”邵成功吩咐道。“胡进也去吧，万一有点啥事儿，没嘴说不清啊。”马俊发说道。“没问题，我去。”“我也去。”顾同乡一直没开口，这时候站起身来说道，此时他最为担心这位小兄弟。“带上点水和干粮吧。”耿祥不知啥时候也凑过来了，站在帐篷门口喊道。“耿大夫也跟着去吧，这万一有点意外什么的。”李陀突然冒了一句，多年的行车经验告诉他这一定是出了意想不到的事儿。“好，我这就去背急救箱。”耿祥说着转身奔回自己的帐篷，听说卫人杰失踪他比谁心里都急。他大步流星、三步并两步，那身法比年轻人还快。他从帐篷立柱上摘下急救箱，又朝卫人杰空着的床铺看了一眼。因为怕他起早做饭会闹出动静影响了休息，大家都宁愿挤在一顶帐篷里也不来和耿祥同住。只有卫人杰搬过来了，而且平时属他帮厨帮的最多。此时不容多想，耿祥长叹了一声冲出帐篷。李陀和耿祥的对话又把帐篷里的气氛拉回到了一开始的那种压抑状态，一时间一种不祥的念头几乎涌上了每一位在场的人的心头。程耀祖点上了烟斗，一口接一口的抽着，心里在默默地祝福道“但愿那孩子平安无事。”外边传来了吉普车开走的声音，车子一溜烟地消失在远方。邵成功此时突然觉得这帐篷里闷热难耐，起身朝外走去。
　　在监理营地的那棵刺儿树下，这是这附近唯一可以找到的树荫凉。邵成功和程耀祖侧身坐在一块石头上，程耀祖还在抽他的烟斗“哎呀，别抽了，我那祖奶奶，都什么时候了！”“不抽这脑袋瓜子就不转了，全杖这烟给劲儿呢。”“好，好，抽吧抽吧。”邵成功只好耐着性子等着程耀祖过足了烟瘾。其实，这时的程耀祖心根本不在烟上，完全是下意识的吧嘬着。这几件事都来的太突然了，小卫失踪，虽然眼下还不能判断事情的严重性，可也不排除会出现意外。要是那样，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他现在后悔当时没有拦着他。省政府领导和魏总要来工地，真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人失踪活儿停工，这怎么向领导们交代呀。还有那洋鬼子也找麻烦，这才是头一眼井还没打完，出水才看两腿泥呢，你就不能耐心点。说停工就停工，连个商量也没有，拍屁股跑的连人影都没了。程耀祖在那儿吧嗒、吧嗒一拱劲地抽烟，闷不吭声，邵成功终于沉不住气，用哀求般腔调说道“你倒是说句话呀！”程耀祖把抽尽了的烟灰磕出去，又从烟荷包里捏出一撮子烟丝塞进烟斗，脸色凝重地说道“我考虑明天领导们来了，这停工的事儿先不要汇报。一来具体什么原因还没搞清，一切还需要进一步和监理沟通，说不清楚的事儿等弄明白了再说不迟。二来咱不能让魏总在省里领导面前跟着咱们一块儿丢人，尤其是还有勘探局的陶副局长。咱更不能让他们看笑话，如果传出去，咱们今后还怎么混饭吃呀。”“嗯，你说得对，那小卫的事儿呢，也先不说？”邵成功问道。“这事儿虽然也是大事儿，可这不还没有结果嘛，也许一会儿能找回来呢。看情况吧，这些事儿其实都一样，晚说早不说。”“行，也只好先这么着了！今晚上大伙开个会把这个意思跟大伙说一说，让大伙统一口径。”“好。”程耀祖附和道。“这能行吗，万一瞒不住呢？”邵成功又犹豫起来。“这代表团也不过在这儿呆上一两个小时，说挺就挺过去了。这要是万一有什么破绽，至少当着各位领导的面不要说。唉，走一步说一步吧。”“好吧，就这么着吧。”邵成功也无可奈何地说道。
　　天蒙蒙黑的时候，远处传来了汽车马达的响声。渐渐地一束车灯上下窜动摇摆着，像一条黑暗中穿行的蟒蛇一样由远而近。看见只有一束灯光，程耀祖知道，人还是没找着。已经过去二十多个小时了，时间越久，事情的变数越大。要说之前他程耀祖还沉得住气，此刻他的心情陡然变得沉重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邵成功必须尽快赶回基地，以便迎接考察团的到来。为了防止人多嘴杂，邵成功只带了李陀返回了高镇。一路上好几次嘱咐李陀到时候要少说话，省得言多有失。邵成功还不时地四下张望着，希望能有什么喜出望外地发现。沿途又增加了好几条汽车轮胎的印记，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他甚至想着有可能卫人杰昨晚在李陀他们走后就回到了基地，此时正在那儿等着他。然而结果再次令他失望，这让他心里感到发冷身上直出冷汗，就好比三九天吃雪糕，里外都凉。尽管昨天晚上大家一起对各种情况进行了分析，得出的结论是生命暂无大碍，迷路的可能性大。这样的推理虽然能让大家稍微宽释一下悬着的心，但在找到卫人杰之前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小伙子，先对不住你了，等我把这该死的考察团送走，就立刻去找你。就是把整个撒哈拉翻个遍，我也一定要找到你！不过在此之前，不论你遇到了什么困难你都要挺住啊！他在基地的院子里不停地走动着，好像根本就不在乎那火辣辣的太阳，把脑门子晒得通红。张李锁走过来关心地劝他到寝车里休息一会儿，回头好迎接领导们。看着默默地走进寝车的邵成功，他摇摇头便回到炊事车里继续帮李陀做菜去了。在寝车里他还是坐立不安，虽然昨晚又是一夜没睡好觉，可现在却毫无睡意。他觉得眼下这每时每刻都像是躺在一个炙热的饼铛上忍受煎熬，担忧、兴奋、烦恼、焦躁不明状的情绪在他心头缠绕着、纠结着。他不时地告诫自己要镇静，不管怎样今天这台戏还是要唱的，而且不能唱砸了。好在昨晚以来谁也和谁没有联系，大家都不知道彼此的消息。自己只要多加小心，不要露出马脚，无论如何先把眼前这道坎儿过了再说。终于院门外边传来了汽车喇叭声，来了！邵成功定了定神，抻了抻刚换上的雪白的的确凉衬衫向寝车门口走去。
　　工地的帐篷为了通风降温，已经将四面的围子都拉了起来。这样帐篷四周的遮阳面积增加了，帐篷里也显得敞亮了许多。几把折叠椅和一张铁腿桌子充当了简陋的‘主席台’，其他人都散坐在床上。没有热烈的掌声，也没有严肃的讲话，大家坐在一起，就像农村树荫下歇晌的老农们一样。
　　魏尚德脱下了衬衣，只穿着里边的老头衫。周秘书长衬衣袖子挽的老高，衣扣都敞开着，露出来里边的白背心。陶局长干脆脱了衬衫，就穿着背心。从衣着上你是分不清谁是主，谁是客了。魏尚德指着桌子上蒙着湿毛巾的饮料和西瓜说道“这是干什么，难道这饮料西瓜也怕热呀？”马俊发走过去说道“工地上没法带冰箱，这是我们最近发明的‘天然冰箱’，经过这样一捂啊，这饮料就会变得凉爽可口。”看着魏总有些疑惑，马俊发便拿起启瓶器来，打开了一瓶可乐递给魏总“您尝尝。”魏尚德接过来喝了一口，果然是凉爽宜人，就像是冰镇的一样“嗯，不错，的确凉。”周秘书长一边喝着芬达，一边说道“嗯，这是利用了水份的蒸发来降温，好。这就是人的智慧啊，长了见识啦。来来，大家都喝！”程耀祖接过一瓶可乐，咚咚咚干了半瓶，之后还打了一个大饱嗝。顾同乡便在一旁捂着嘴笑，魏尚德打了一个嗝说道“别笑，这碳酸饮料就这点好处，排气降温。现在外边太阳地里温度不低于五十度，我看你们床上还有被子毛毯，看来到了晚上温度会降的很低。这就是沙漠气候的特点，温差大。咱们国内不是说新疆是早穿棉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嘛。说的就是这个。”周秘书长环顾着四周说道“是啊，条件的确很艰苦啊。若非身临其境，是难以想象的。大家能在如此环境下坚持工作，还能有这样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十分的难能可贵啊。老陶，这个‘天然冰箱’你们那边井队在野外也不妨试一试嘛。”“嗯，值得推广，值得推广啊。”陶局长赞许道。“哎，刚才不是说到西瓜吗，来，咱们也得体验一下对吧。”丁宝祥说着就把盖在西瓜上的毛巾揭了。西瓜打开了，黑子儿、红沙瓤。“嗯，好吃。”不知谁喊了一声。“这也要归功于这里的自然环境啊，这水果要想甜首先是自然条件，阳光，温差，土壤缺一不可呀。”陶局长说道。“哎老陶，你不是学地质的吗，这农业种植你也懂啊？”周秘书长问道。“这都是当年在 ‘五七干校’的时候学的。”“这西瓜也算是当地的特产，个儿大、皮儿薄、水儿多，味儿甜、沙瓤儿。咱们买西瓜的那个村子因此得名‘西瓜村’。”丁宝祥说道。“嗯，的确如此，就冲着这西瓜也不枉此行啊。哈哈。”陶局长的秘书笑着说道。顾同乡一边吃瓜，一边看着陈利诡异一笑，陈利知道他是在笑他吃野西瓜的事儿，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午饭除了丁宝祥他们在‘福禄寿’定做的几样中餐外，李陀还把在高镇搞得几样半成品带回工地做了，这样一来席面儿显得很丰盛。邵成功端起一杯啤酒“欢迎各位领导不远万里来到我们工地视察，我代表项目组向各位领导表示感谢。”“邵工说的有些言过其实，客套了。这里就不提什么领导，更谈不上什么视察。嗯，说白了，我们不过是来旅游的嘛。要说感谢呀，那要感谢你们项目组。要是没有你们在这荒漠之中，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之下坚持工作，我们哪有机会来这里一睹这大漠的风采啊。不到非洲就不能真正感受太阳的能量，不来撒哈拉就无法深刻理解戈壁的荒凉。来，让我们为这些辛苦工作在第一线，为咱们省争创外汇的同志们干一杯。”周秘书长说完一口气把杯里的啤酒干了。随后是一片碰杯的声音。
　　趁着吃饭的时候，单全树把丁宝祥叫道了一旁。“什么事儿呀，这么神神秘秘的？”丁宝祥问道。“卫人杰失踪了！”“啊？”丁宝祥这时才发现来了以后确实没看到卫人杰。“什么时候？”“前天夜里！”原来，单全树一到这儿就找卫人杰，问胡进说是出去办事儿了。开头儿也没在意，可后来一想，不对劲啊，卫人杰一个人能去办什么事儿啊。后来他和杜宝森聊起来了，杜宝森趁没人的时候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当时他听了之后是既吃惊又紧张，本想立即告诉丁宝祥，可转念一想既然没有人提及这件事儿，自己也不好先开口。何况也许说不定回头谁会给领导汇报的，可他一直也没发现有谁单独谈话。眼看着在工地停留的时间不多了，他只好找机会先和丁宝祥说一声。等他把卫人杰的事儿说完，丁宝祥沉思不语。“还有更糟糕的事儿呢！”“还有？”“杜宝森说现在整个工程被监理命令停止了。”“为什么？”“据说是施工方法有问题。”丁宝祥听罢又沉思起来。看样子这里的事态很严重，好你个邵成功，你居然还隐瞒不报！可这种情况下，把事情捅出来非但无助于事情的解决，反而可能添乱。家丑不可外扬，眼下也只好这样了，看下一步事态如何发展吧。转而又不免为卫人杰的安全担心起来，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行啦，这些事儿你知道就行了。”丁宝祥吩咐道。“那卫人杰怎么办？”“眼下看来也只有先回基地之后再安排搜救了，相信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做了必要的找寻工作，但愿老天保佑他平安无事吧。”丁宝祥叹息着，这种两难的境地，实在是棘手啊。“已经一天一宿啦！再迟了怕是来不及了！”单全树激动起来，说话的声音也随之提高了好几度。“你给我闭嘴！就你一个人担心卫人杰？”丁宝祥咬着后槽牙说道。“可人命关天啊！”单全树眼睛朝四下张望着，强压低了声音说道。丁宝祥略微迟疑收敛了急躁情绪说道“是啊，可这沙漠搜救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不行的话只有通过使馆联络当地军方啦。”“那事儿可就大啦！”“我找机会跟魏总通个气，再看最后怎么定。”
　　刺儿树下，魏尚德、丁宝祥和邵成功三人侧身相对站立，邵成功听到丁宝祥招呼他有事儿商量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但当魏总也过来，三个人朝着远处走去的时候，他知道他担心的事儿发生了。他心中恨恨地想着这是谁的嘴不严把实情捅出去了。他开始有些心慌，手也在不由自主地发抖，额头上冒出来冷汗，艰难地跟着魏总走到了刺儿树下。幸好一路两位领导谁也没提问，他竭力思考着该如何说辞，可大脑突然变得麻木了。直到他看到魏总那平静而和气的眼神时他才好像吞下了一颗定心丸，立刻镇定了许多。丁宝祥没有去注意邵成功，眼睛一直注视着帐篷那边的情况。魏尚德表情严肃地听完邵成功的汇报，这当中他不断地用眼神鼓励他说下去，没有打断他。他用疑惑和忧郁的目光看着邵成功说道“眼下寻找卫人杰是首要之事，人命关天。大家分析的有道理，小卫或许暂无生命危险，但必须尽快找到。至于停工的事儿，你们也要抓紧时间找出问题所在并加以解决。”接着他又用坚定的口气对着丁宝祥说道“我看这样，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就出发往回返。我和周秘书长还有陶局长换乘轿车，由小单开车先回首都，不能耽误明天使馆组织的欢迎活动。你留下来等我们离开后立即组织搜救工作，我们通过对讲机保持联系。如果明天晚上还没有结果，我会和使馆协商，必要时请当地驻军协助救援。”“好！”丁宝祥点头答应着。“另外，让勘探局的那辆吉普也留下来参加找寻，你们要认真制定一个搜救计划。大漠里缺少地形参照物，你们在搜救过程中要沿途做好标记，以免节外生枝。”“放心吧魏总，我们会谨慎行事的。”丁宝祥说道。邵成功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和汗碱，一边随着点着头。他本来担心魏总会追问他如何解决停工的事儿，那是他最担心也是最没主意的事儿。还好，搜寻卫人杰的事儿救了他的驾。和救人相比，停工的事儿自然排在了第二位，这样至少使他有了更多的缓冲的时间。
　　不久，考察组便乘车离开了工地，返回高镇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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