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官路

　　我参加完县处级领导干部培训班学习，一天都不耽搁，立即乘坐班车从省城返回凤冠县。一路上我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心想这回一定要甩开膀子好好大干一场。我坐了一天的长途班车，下午5点多钟回到县城，李拥军和司机开着吉普车到车站接我。我顾不上回家，让司机把车直接开到县政府办公楼，然后叫李拥军和张智发到我办公室，要他俩汇报我离开这段时间县里发生的重要事件和我分管工作的情况。他们一一作了汇报，大抵情况还算平稳，只是雨水偏多，洪水泛滥，塌方事故频发，病险水库存在较大隐患。听了他们的汇报，我隐隐约约有一种不良的预感。
　　第二天，我向县长作了简单汇报后，立即带着李拥军、张智发和水利局长，下乡查看病险水库。一路上组织群众查险排险，把地处危险地带的群众转移疏散到安全地方。尽管我们马不停蹄地工作，走了一乡又一乡，排除了许多险情，但还是行动晚了一些。当我们走到我曾经工作过的平安公社时，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把我们一行都给搞懵了。由于连日暴雨，山洪暴发，平安公社有三座小水坝被洪水冲垮，导致下游上千人受灾，有5人死亡，13人失踪，后来失踪者找回10人，有3人下落不明，估计已被洪水冲走了。我组织乡亲们抢险自救，救治受伤群众，寻找失踪人员，安慰死者家属并妥善进行善后处理。冒雨连续两昼夜的工作，一下把我累垮了，高烧39度，但我仍然坚持把善后工作处理完才返回县里。
　　这件事惊动了地区和省里。洪水还没有消退，省地县三级联合调查组就进驻了平安公社对洪涝灾害进行调查。在调查中，有人提出，这次洪灾之所以造成那么大的损失，特别是出现了重大的人员伤亡，主要原因是当初盲目建设水坝，而且水坝质量不过关，导致洪水袭来坝毁人亡。追根究底，要追究决策者的责任，我是当时平安公社书记，尽管号召兴修水坝是党委集体决定，但我是一把手，理所当然负主要责任。面对调查组提出的问题，我主动承担了主要责任，我向调查组详细汇报了兴修水坝的全部经过，并对一些水坝项目论证不充分、选址不当、建设质量把关不严等问题作了深刻反思，并表示愿意接受组织上的任何处分。调查组建议给我记大过处分，材料报到省委分管领导范副书记手中，他通过全面客观的了解，认为平安洪涝灾害是百年不遇的重大自然灾害，是人力所不能抗拒的，至于洪水冲垮了几个水坝，也属正常，小水坝设计标准本来就不高，不可能考虑到抗拒百年一遇的大水灾，垮了可以再建。人员伤亡与小水坝关系不大，因为坝址不高蓄水有限，受灾的主要原因不是垮坝，而是山洪暴发突然，河水暴涨所致。他批示，要坚持实事求是，从洪灾造成的损失中吸取教训，特别是要查找转移群众迟缓的原因和教训，对于小水坝被冲垮问题要客观看待，不要人为地夸大它的危害，更不要轻易地处分人。有了他的批示，地委和县委对我也就没有进行问责和处分。我一直都不清楚范副书记是有意保我，还是本来就应该这样处理。现在想来，估计两种因素都存在。这件事总算这样过去了，我没有因此受到处分，但我经过冷静的反思，觉得当时一下子修建那么多的小水坝确实是不科学的，由于过多地追求数量，所以有些小水坝质量上确实是存在很大问题的。这件事留给我的教训十分深刻。过后我组织技术人员对所有的小水坝逐一进行排查，对有隐患的水坝进行排险加固，算是亡羊补牢吧，后来再没有听到出现垮坝的事故。
　　人生的经历很奇怪，有时好事结伴来，有时坏事成双到。洪灾事件刚刚平息，一件更大的灾害事件又摆在我面前。福利公社原始山林发生火灾，火势迅速蔓延，有上万亩原始森林和几十个村寨村民的生命财产受到大火的威胁。我是分管林业的副县长，理所当然成了救火的前方总指挥。我接到通知，带着李拥军、张智发第一时间赶到了火灾现场，目睹参天大树被大火活活吞噬，瞬间化为灰烬，我心急如焚。我在火灾现场紧急召开会议，强调要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打好这场灭火保卫战。我把参加灭火的人员分成十个分队，由科以上干部分别担任队长，我任总指挥，李拥军担任第一队队长。部置完任务，立即全线展开，大家采取就近提水浇灭、用树枝扑灭、间隔砍树修拦火带等方法，经过一天一夜的连续奋战，终于把火势压了下去。原来火焰冲天的长长火龙，现在只剩下零星火花。我望着刚逃出火海仍然有些燥动不安的原始森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我靠着一棵大树，双目微闭，轻松地吸了一口山中带烟焦味的空气。
　　“赵县长，不好啦，李主任被大火烧伤，可能快不行了，他一直念着要见你，你快过去看看吧。”有人在我耳边讲话，我如梦初醒。睁开眼睛一看是张智发，听说是李拥军被烧伤，我一下子全醒了，大声喊“他现在人在哪，快带我去。”我随张智发翻过了两座山，赶到了李拥军烧伤的地方，我看到他时，他全身衣服头发已被烧光，皮肤多数被烧成碳黑色，面目全非，只有眼睛和嘴巴微微张开，奄奄一息，他似乎还认出我来，用细微的声音喃喃地说：“赵、赵书记，跟、跟着你，我、我死而无憾，你要保、保重！”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头一歪，就再也没有醒过来。看着活生生的战友就这么死了，我心如刀割。我真想放声大哭，但还是忍住了。因为我是现场总指挥，我这时一哭，现场肯定一片混乱。大火还没有完全扑灭，士气不能衰减。我强忍着悲痛，让人把李拥军的遗体先送往县人民医院安放好，等扑灭完山火后再为他处理后事。我又振作精神，指挥救火队员们一鼓作气扑灭剩余的火险。整个扑灭山火的战斗进行了3天，参加灭火共3000多人，牺牲3人，不同程度烧伤26人。
　　从火灾现场撤下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李拥军等壮烈牺牲的勇士们召开追悼会。经县委、县政府研究决定，追授3人为革命烈士，由县委、县政府出面主持召开追悼会。在我的请求下，县委领导同意由我致悼词。追悼会那天，天下着毛毛细雨，除了县四家班子的领导、县直机关干部职工和乡镇干部参加外，还有无数闻讯自发赶来追悼的群众，人数多达几万人，整个县革命烈士陵园广场和周围的山岗都站满了悼念的人群。我用低沉颤抖的声音致着悼词，有几处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十几分钟的悼词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念下来的。
　　追悼会结束后，我亲自组织人员将他们3人的遗体掩埋在革命烈士陵园内，在他们的墓前矗立了一块用大理石制作高3米宽2米的石碑，上面雕刻着“灭火三勇士墓”几个大字。所有的人都散走了，我依然一个人站立在李拥军等烈士的墓前，看着高耸的墓碑，我心中得到了几分慰藉。我强烈地感受到了主席在《为人民服务》里讲的“人故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道理。他们的生理生命结束了，但他们的精神生命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李拥军等人是为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而牺牲的，他们死得其所，无尚光荣。我为有这样的战友感到自豪，但我也为失去这样一位好战友而深感痛心。必定他是我建议调到县政府办任副主任的，如果我不把他调到身边工作，可能他就不会遭受如此劫难，面对他的家人，我感受到无比的愧疚。我带着张智发逐个到3位烈士的家里进行慰问，特别是对李拥军的家人，我除了表达哀悼之外，还表示深深的歉意。使我始料不及的是，李拥军的父母和妻子都表现得非常平静和理解。
　　李拥军的父亲已是70多岁的耄耋老人，他老人家看到我难过的样子，倒过来安慰我说：“赵县长，你也别难过了，拥军命薄先走了，但他是为扑灭森林火险而死的，他为李家世世代代争了光，值得。”
　　李拥军的妻子李胜男，这个外表坚强的女性，听说丈夫不幸牺牲，先是不相信，后来，证实后她连哭了三天三夜。我见到她时，发现她的双眼还是肿肿的，我正不知如何开口，她抢先说：“赵县长，我知道你是来安慰我们的，你放心，拥军走了，我是很悲痛，但他是为抢救国家财产和人民的生命而牺牲的，他的死很光荣。我一定把我和拥军的儿子抚养好，让他继承他父亲的遗志，将来成为国家有用的人才。”他们的儿子此时才3岁，依偎在母亲身傍，对母亲说的话似懂非懂。
　　我眼睛不知不觉地湿润了，我说：“胜男同志，你这样通情达理，我代表组织感谢你，拥军有你这样的好妻子，在九泉之下应该得到安息了。我和拥军是好战友，他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我一定尽我所能帮助你把孩子抚养大，让他受到良好的教育，将来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
　　自从李拥军牺牲后，我坚持每月从我的工资收入中拿出10%资助他的家人，从开始一个月几十元到后来一个月几百元，直到他的儿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前都从未间断过。1999年他们的儿子李卫民从人民大学研究生毕业，参加国家机关公务员考试，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用，现在已是国家机关某部的一名副司长。父有余德，荫及子孙，李拥军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那一年真是多事之秋。刚处理完李拥军等人的后事，县里竟有人传言我和李拥军的老婆李胜男有暧昧关系。
　　我是一个在个人生活作风上比较注意的人，胆子小，讲原则，而且家有贤妻，我不敢也不会做对不起老婆的事。但谣言还是四处流传。
　　有一天晚饭后，老婆突然跟我说：“人家孤儿寡母怪可怜的，你去关照关照是应该的，但可不要把自己给关照进去了。你知道外边怎么说吗，外边有人说你乘人之危，谋求不轨。”
　　我一听火冒三丈，大声质问：“是谁说的？”
　　老婆笑一笑说："你别急嘛，清者自清，莫非你有什么心虚？”
　　“瞎说，我有什么心虚的，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就不相信，本来就没有的事情，能够无中生有。”
　　我理直气壮地说。
　　“我相信你，但古语说‘人言可畏’，你不得不防啊！”老婆的一番话提醒了我。
　　李拥军牺牲后，我出于对逝者的怀念和对战友遗孤的关心，常带着一些礼品登门看望，没想到我犯了中国人有史以来一直流传的‘寡妇门前是非多’的大忌。我听了老婆的劝告，从此，没有再单独上李胜男的家，要转达我关怀之意，全部由老婆来代劳。慢慢地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从这件事，我又悟出了两个道理：
　　一是官场如战场，冷枪冷弹常有，一定要学会自我保护，否则就会意外中弹倒下。
　　二是男领导在与女同事交往时，一定要有别人在场，否则你就是一个正人君子，别人也会怀疑你跟那个女人有什么不正当的勾搭。一旦有这样的议论，你就是全身上下都是嘴也没法说得清。
　　事情总算平静下来了，我轻松地歇了一口气。
　　但好景不长，那年临近年关，在凤冠县境内发生了一起特大交通事故。一辆长途大巴由于司机疲劳驾驶，于凌晨1点多钟，车辆在一山间拐弯处直接冲出公路，翻入路边的水库。我半夜接到报告，立即带着交通局长一行，迅速赶赴事故现场。到现场一看，看见几个人坐在树下直打抖。
　　事故车辆无踪无影，我问：“车辆在哪？”
　　他们用手指着寂静的水面。我全明白了，原来事故车已全部没入水里。我简单询问了一下情况，然后马上组织救援，我命令水库开闸放水，大约半个小时后，事故车慢慢露出了水面，我组织岸上人员下水砸烂车窗玻璃，把车上受灾人员救上岸，可惜因溺水时间太久，捞上来的人都已经全部停止了呼吸。我安排进行了人工呼吸等救治措施，但都无济于事。最后清点，车上38名乘客和2名司机，只有5名乘客和1名司机在车辆落水之前跳出生还，其余34条生命就这样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有人说，人死如灯灭，对于死者来说，渡过了生命最痛苦的瞬间，便达到了完全解脱的境界，一了百了。但是，事实是否如此，只有死过的人知晓，而人一旦死了就永不复生，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说出死后的真正感受。
　　通过处理这起翻车事故，我近距离接触了一群死者亲人撕心裂肺的感受，从中我感悟到：一起亡人事故最痛苦的人不是死者，而是死者至亲至爱的人。事故发生第二天，就陆陆续续有一些寻亲者赶来，他们有的父寻子有的子寻父，有的夫寻妻有的妻寻夫，有的兄弟寻姐妹有的姐妹寻兄弟，各式各样。有一点是一样的，他们满怀着希望来寻找亲人，可当他们看到亲人时却是一俱俱冰冷的尸体，整个县殡仪馆嚎声震天，有的表示要追随亲人而去，不想活了。为了防止出现意外，我从公安、民政、交通、医院等单位调集了上百人参与善后处理。采取一包一，二包一，甚至三包一的方法做工作，特别强调，在寻亲队伍中，不能再发生任何伤亡事件，谁包的人出事追究谁的责任。
　　有位姓陈的老婆婆，在这起事故中，老伴和一儿一女遇难，老人看着亲人的尸体，几次昏迷了过去，醒来后，口里不停地说：“我不想活了，让我随他们去吧。”说着说着就要撞墙，我和另外两人拉住她，她见撞墙无望，就要咬舌头自尽，为了阻止她，我将自己的手指伸进她的口中让她咬。她情绪已经完全失控，紧紧咬住我的手指头不放，我忍着巨痛对她说：“老人家，你要想开一点啊，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随他们去，他们的后事可还没有料理好啊，你能放心走吗？我是这里的分管副县长，你要相信党相信政府，一定会给死者和死者家属一个交代，希望你能配合。”
　　老人听说我是副县长，慢慢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松开了口，看到我四个指头鲜血淋漓，老人家仆通地跪在我面前，哭泣地说：“你是县长，我的亲人都死完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呀，我一个孤寡老人，将来怎么过啊，求求你们让我死了吧。”
　　我极力地安慰她：“你不要太难过，党和政府就是你的靠山，我们也都是你的亲人，你不会没有人管的，节哀顺便吧，不要把身体哭坏了。”看老人情绪渐渐好转，我特地吩咐两名县医院的护士全程贴身看护，不能有半点差池。整个事故善后处理整整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总算没有发生别的意外，每个死者除了保险公司应付的赔偿外，县里还补助其亲属10万元。
　　接连发生几件意外事件，搞得我身心疲惫。那年冬天，我莫名其妙地得了一场大病，住进了医院。主要症状是上吐下泻，连续几天高烧达到40度，严重时昏迷了整整一天。用民间的讲法叫中邪，医生解释是患了压力综合症。
　　老婆守候在病床前，抓着我的手说，我在昏睡中听到她用凄凉的声音轻轻地说：“你可要挺住啊，我们这个家不能没有你。”看到我昏迷了一天后醒来，她自言自语地说：“谢天谢地，谢菩萨保佑，你终于醒来了。”
　　我望着她憔悴的面容，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半开玩笑地安慰她：“你放心吧，我死不了，我不会让你那么早就守寡的。”她破涕为笑：“你还有闲心开玩笑，你昏迷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
　　经过医生的精心医治和周到调理，我住了半个月的院就全部康复了。住院期间从县委书记、县长到一些与我熟悉的群众都到医院看望我，对他们的真诚关心，我心存感激。我写了一首《卜算子·病愈》记录对这场大病初愈的感悟：
　　人无千日好，
　　病至如山倒。
　　钢铁硬汉立天地，
　　小痒也难绕。
　　痛时求保佑，
　　愈后忘祈祷。
　　凡夫俗子违天意，
　　追命时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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