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玦

　　阳子抬头看着天空，那是一片湛蓝，不带一丝云彩，亦如记忆中的澄澈，她转头看我，咧嘴一笑，“呐，沙扬娜拉！”

　　阳子是我。

　　江南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死小孩，死小孩总在一个地方徘徊不去，所以他们是死小孩。死小孩，lonely kid hides in heart，阳子，是我心里的那一个。

　　她什么时候出现的？应该是很久之前了吧。

　　那个时候，爸妈都不在家，拜托在我家借住的姐姐照顾我，相差了十几岁的世界，始终是不同的。没有人听懂我的自言自语，没有人理解我的发呆，没有人陪我一起玩奇怪的游戏，于是，阳子出现了。

　　她坐在庭外的秋千上，轻轻晃着，披着绿色的毛毡斗篷，穿着同款的连衣裙，我记得，那是我最爱的一套衣服，那天的天空很蓝，好似蓝宝石，澄澈。她看着我，看了很久，不理会我满脸的迷茫与惊惧，不理会我捏紧衣角的胆怯紧张，最后，她伸出手，“一起玩吧”。

　　她总是坐在那个秋千，所以我只能在每天幼儿园放学之后，去那里找她。我给她说着在幼儿园发生的事，隔壁星星班今天的午后点心是小糖包，我们班却是甜玉米；今天老师教了画小狗，然后献宝似的掏出自己的作品，享受着她赞赏惊叹的目光；老师布置的数学题好难也好多，要做好久，会错过《智慧树》的；幼儿园准备表演节目，老师说放学后要留半个小时排练，不能早点来了……如同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我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她始终听着，听到惊讶的地方眼睛会瞪大，听到开心的事情眼睛会变成弯弯的月牙，听到抱怨时也会委屈地瘪嘴，好似，她的喜怒哀乐，她的一切情绪都由我来牵动。

　　大约是晚饭时间，姐姐来了，领我回家吃饭。我跟阳子约好第二天见面的时间，就拉着姐姐的手走远，我回头，看到阳子还坐在秋千上，轻轻晃着，裙摆晃出一朵摇曳的花，马尾晃出一条好看的线，衬着身后的残阳，整个人显得不清晰，好似要淹没在那片阴影中，不自觉拽紧了姐姐的手，姐姐顺着我的目光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

　　她问我，“晓晓，怎么了？”我也是在那一刻才模模糊糊地明白，原来其他人是看不见阳子的。突如其来的真相让我只是抿紧唇，摇摇头，牵着姐姐示意她回家，却又忍不住还是在路途中，回头看了一眼，在心底悄悄地告别，“再见，阳子”，远处的阳子仿佛感应到什么，向我看来，挥了挥手。

　　那天晚上，我难得的在九点还没睡着。阳子，是什么呢，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

　　第二天，以从未有过的积极态度完成了老师布置的所有作业，我飞快地跑下楼，来到秋千，阳子依旧坐在那里，“只有我，能看到你吗？”幼儿园的日常说完，终于忍不住憋了一天的问题，我开口问她。她抿紧唇，恰似我每次紧张时的小动作，直愣愣地看着我，手也不自觉地捏紧了裙角，“嗯。”“那你是什么，妖怪吗，还是鬼，会吃人吗，可以飞吗，或者像奥特曼那样，拯救世界？”尚且年幼的我那时比现在胆大许多，小孩子的好奇心一下子倾泻而出，一连串的问题似乎把阳子问懵了，她笑着，我从未见过她这样笑过。

　　以往，她的笑应该是内敛的，或是弯弯眉眼，或是扬扬嘴角，但眼睛都是会带着笑意的，不会让我觉得她只是在敷衍。但现在，她在大笑，眼睛亮亮的，好似里面装满了星星，缀着漫天星光。“哈哈哈哈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不是鬼也不是妖怪，不会飞也不会吃人，更不会拯救世界，我只是来陪着你的，至于我是什么，你猜？”语末带着一点俏皮，“告诉我嘛，快告诉我好不好？”“别急，你总会知道的。”小孩子的心思其实很简单，小疙瘩解开之后，又是亲密无间的伙伴，我们一起晃着秋千，嬉笑着。

　　又长大一点的我，已然是一名小学生，不似幼儿园，小学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新奇，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佩戴着的红领巾，教室内漂亮的黑板报，还有一张张陌生却同样稚气青涩的脸。同桌是一个小女孩，她冲我笑着，做着自我介绍，我回以一个笑容，她成为我第一个朋友。一刹那，记忆里阳子的身影似乎有些模糊。

　　放学后，我一如既往地来到秋千，向阳子倾述着心中的欢喜，她始终笑着，但在我讲到新朋友时，不知怎么，我觉得她的笑，有些难过。“放心吧，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依旧笑着，没有回答。

　　再后来，逐渐加强的课程难度，逐渐增多的功课，与同学交往的种种事情，以及开始接触到的网络，让我很少有时间见到阳子了。再一次见到她，已经是六年级快要毕业的时候。我亦如往日的话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抱怨着老师布置的作业，抱怨着爸妈的愈加严格，抱怨着朋友的不对，却又说着老师的鼓励与嘉奖，爸妈的期许与欣慰，朋友的体贴与安慰。

　　阳子始终笑着，最后抱住了还在喋喋不休的我，“你现在很快乐，对吗？”“嘿嘿是的呀。”她抱得很紧，那力度仿佛是在拥抱整个世界。颈间的湿意告诉我她哭了，我一时不知所措，她放开我，背对我，抬头看着天空，是我们初见时的蓝，她回过头看着我，脸庞挂着泪，咧嘴一笑，“呐，沙扬娜拉！”之后，她便消失了，身体化作无数光影，隐没于天空。

　　我突然醒悟，没有阳子，阳子只是那个坐在秋千上等爸妈姐姐回家、坐在秋千上一个人玩耍的自己。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死小孩，我的死小孩，叫阳子，陪伴着我过了整个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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