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桃花杀

　　此番跳湖也算豁得出去，不过是身体元气大伤，回宫后一连修养好几日，日日听锦鹊磨耳根子，也不算无聊。

　　锦鹊说若阿珍在天有灵见我如此，定要责怪她没有照顾好我了。锦鹊还说同为王宫贵胄，胡亥身子弱便能得到最好的照料，名贵补品一箱一箱往宫里抬，我却被人忽视冷落，连最普通的药材也总短斤缺两，以置如今身形愈发潦倒。

　　每逢她怨愤难平，我总是毫不在意，靠在软榻安静听她喋喋不休，她不知道，有处安身，有她作陪，我已觉完美。

　　不过听她谈及其中分别，确实令我想起前被章邯送回宫时，坐在我门中案前脸色晦朔的胡亥。

　　“怎么想起到我这来了？”我放下带回来的琴，却良久没等到他的回答，他只是把玩着案上褐陶茶杯，眼神里闪烁着阴抑的色彩。我也没多管他，只当他心情不好，平静在另一面案几上读书写字。

　　直到胡亥自行斟茶的声音传来，我才出声提醒:“茶水凉了多时。”他像没听到似的，一口不剩地喝了下去，我看他一眼，重新低头温书。

　　提笔时他终于开口，分明是少年清澈的声音，却激流暗涌。他说:“茶是凉了，也苦了……不过再凉再苦的茶，也还是宜春宫里的茶，轮不着别人喝。你说是吗，姐姐。”

　　我手一顿，再抬头时他已抚衣起身往外去了。望着他离开背影，我的心蓦地往下沉了沉，终是泄了力气，露出满身藏不住的疲惫。

　　后来便一直卧床不起。

　　松花落窗，秋露倒影，回鹿台年年的景总是别无二致，而我渐渐拉回思绪。

　　今日晨里便没见锦鹊这小蹄子，我醒后也没下地，只起身靠在窗边，执一卷诗书浅读。青丝铺落在木榻与窗台，稍旁处停着两只叽喳活泼的雀鸟，尤是安逸不相扰。

　　晴光潋滟处送来丝缕微风，窗前泛黄的叶心照不宣地落下一片。半晌，我放下竹简，侧目向未合的院门:“既然来了，何不求见？”

　　门外飒影疏玄，风花雪月在他身侧次第排开，书卷上纷飞的诗行，不如他意气开敞。上一次这般瞧他是在夜里，模模糊糊地知觉了个大概，不若此时一眼望尽，长风清朗。

　　怪是一个素简的人儿，经行却似一场繁华的梦，来时便装点了整座了无生趣的回鹿台。

　　他顿一瞬，施下长揖，身后披着一段绵延万里的太平盛世:“末将……章邯求见。”

　　我愉悦地笑起来，闲缓地撑起柔若无骨的身子:“准。”

　　他说谢殿下恩准，然后举步踏进门槛。昨夜骤风吹委一地青红未扫，恰被他踩出一条夙澜秾华的路，步履留过，声声皆慢。

　　我温吞地下了床，迈着似水点涟漪的步子，整理好衣衫在铜镜前坐下来。他停驻的步伐必是明了我的用意，候在屋外静静待我梳妆。

　　银齿梳蝉鬓，美黛扫娥眉，墨锋描眼尾。

　　枝上鸟儿啼断三尺光，泼洒在满院的温凉之上。我从镜中窥见他独身立中庭，正透过窗棂在看画一瓣眉心妆的我，眸色染一绺瑰璨，温和不语，画面说不出的安宁。

　　此刻不理沧澜，忘尽纷乱。

　　抹上口脂，气色吊起来不少，我起身掩去病态，拉开门扇引他进来。他落座的动作潇洒恣肆，却不知为何夹杂了几分拘谨。

　　踏入后宫也不是头一次了，之前不还挺自如么？

　　我端来茶盘，沏上一壶，本以为掩饰得很好，却还是在提壶时暴露出拿不稳的疲软。他看着我，抬手接过陶壶:“末将在下，理应为殿下看茶。”

　　我放下微颤的手缩进衣袖，由得他，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他倒茶的动作，显然也是行家。不知他有没有感觉到我的视线，拿着茶杯捏来握去，就是不抬眼，屋内弥漫着一种奇妙味道的茶香。

　　“殿下……”

　　“恭喜……”

　　我们同时开口，只有我在看他，他却垂着眼，听到我说的话时才凝神道:“恭喜？”

　　“前夜监斩嫪毐，将军立下大功，接管了噬牙狱，深得重用，不是吗？”我眨眨眼。

　　他反而皱眉:“又是那个锦鹊告诉殿下的？”

　　我一眯眼，拉下声音:“嗯？那个锦鹊？”

　　他愣了片刻，连忙改口:“锦…锦鹊姑娘。”

　　思虑良久，他又开口:“殿下深居简出，却消息灵通，在末将看来，这完全得益于一个合格的情报收集者，况且当年锦鹊姑娘是珍夫人的陪嫁宫女……”说到这，他像是不确定提及这个话题是否合适，小心地观察着我继续接下来的话，“或者说是……杀手鸩的接应者，鹊。”

　　听到这我的脸已完全黑了下来:“你查我？”

　　他突然抱拳:“末将并非刻意为之，只是接手影密卫之职时曾阅览过卷宗，如今恐发祸端，才特来求证……”

　　不等他说完，我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在他不知所措的眼神里趴上桌撑起脸，认真地夸赞他:“你很细心，我很喜欢你。”

　　章邯忽然像卡壳一般失了言语。

　　我没细想他表情里的怪异:“不错，锦鹊与阿珍一样，都曾是刺客，但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实在没杀过什么人。”

　　他强压下眼中慌乱，严肃地告诉我:“殿下可知，不是只有杀人才触犯王法。”

　　看见他这般模样我莫名觉得有些可爱，于是舒着眉:“知道啊。”

　　“那殿下可知末将今日为何造访？”他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

　　我一手撑着脸，眨巴眨巴眼看他:“你说。”

　　他放下杯子，正色:“前夜末将带领部下监斩嫪毐，军机楼防守薄弱，让贼人钻了空子。”

　　我没在意他说了什么，惬意打了个呵欠，见他胡茬泛青的下巴一上一下:“嗯哼？”

　　“此人居心不良，定是打探好消息才在那时潜入军机楼，被影密卫发现后立即逃离，据当值的士兵描述，那贼戴青面獠牙面具，身量瘦小，故而末将大胆猜测此人与上次出现在华阳宫的，是同一人。”他严肃的声音极为悦耳。

　　不知为何，今日的心情十分美妙，我视线就落在他的下颌，眼里噙着笑:“然后呢？”

　　他似有一丝无奈:“殿下可知有人正在窥视回鹿台，这里并不止你我二人。”他示意我看天花板角落里的蛛网。

　　确实，屋子是锦鹊天天在打扫的，这张新网，不用想也是罗网的痕迹。我瘪了瘪嘴，并不是很在乎。

　　他看着我的眼睛:“锦鹊能将别人的情报带给殿下，亦能将殿下的行踪传递给别人，万一恶人真的藏在殿下身边，末将难辞其咎……”

　　“我能摸摸你的下巴吗？”我却对他形状瘦削优美的下巴极为感兴趣，突然打断他的话。

　　他完全被我突如其来的奇怪要求打乱了阵脚:“什……”话音未落，又被我突然触碰到唇下的指尖打断。

　　我探起身，一手撑在低案上，另一手不客气地摸上他下巴，是硬而刺痒的感觉，有他皮肤上的温度。一瞬间听清了我们纠缠的呼吸声。

　　我睁着乌溜溜的眼:“摸到了。”

　　他一滞，喉结滚动:“殿下……”

　　我好奇地顺着他下颌，冰凉指尖缓缓滑过他上脖颈，轻点在喉结，温言细语道:“会动。”

　　他慢慢红了耳尖，开口时又往我指尖传出些震动感:“我……”

　　“殿下，我去领月俸回来……啊我什么都没看见。”方才不见踪影的锦鹊一下推开门，吓了一跳。

　　我还没收回手，章邯却立即站起来。我一惊，以为他要对锦鹊出手，思及锦鹊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情急之下便扯了他腰链，哪料他身高腿长，这一拉险些把我自己带得向前扑倒，幸好他眼疾手快，弯下腰来捞住了我。

　　“殿下这是……？”他不明所以。

　　虽然没认真听章邯的话，但也知道他并没有打算放过锦鹊。

　　我心一横，越着小桌，借着他托着我的臂膀，出其不意反抱住他精瘦的腰身，试图用自己的身体锁住他。

　　他僵在原地，忘了反应。

　　锦鹊瞪大眼，有点兴奋:“不会吧，殿下竟然这么主动!”

　　我整个上半身都挂在章邯腰上，脸埋在他腹甲里，硌得生疼:“你在说什么胡话，还不快走他要抓你啊。”

　　章邯被我箍得一动不敢动，想挣脱又怕弄疼我，神色崩溃:“殿下先起来，末将不抓她就是了。”

　　我仰起被盔甲印出红痕的脸:“真的吗？”

　　他低头看我，哭笑不得:“真的。”

　　“那好吧。”我从他怀里钻出来，手却还绞着他的腰链，“你没什么事就先走吧，我送你。”

　　他随着我的拉力一步步小心地往外走，生怕踩到身前的我:“殿下何必如此提防末将。”

　　我展颜一笑，动作却没慢下来:“不敢不敢。”

　　一直强迫地把他拉到院门，又把他往门外推了推，自己一身挡在门口:“将军慢走。”

　　他无言，脸色无可奈何又好笑的施礼而去，我倚门目送他行远，知道他这次妥协了。

　　但他默许锦鹊留在我身边，不代表他放弃对锦鹊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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