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刀的风情

　　祭拜完寒山神尼之后，第二天，西北风又带来了一场大雪。第三天，天色稍见好转，端木铁才与叶小玲上路。但一连几天，叶小玲既不说话，进食也极少。端木铁心中自是焦急，但无论他怎么劝解都无济于事。幸好他们上路的第三天，叶小玲终于开口讲话了：“端木铁，你先把车停下来。”
　　听见叶小玲开口说话，端木铁心中别提有多高兴，他也不管叶小玲为什么要停车，就将车停在在棵大树下。
　　叶小玲道：“你进车里来。”
　　端木铁依言钻进车去。叶小玲望了望端木铁这几天来略显憔悴的脸道：“端木铁，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一定要想好再回答我。”
　　端木铁道：“小玲，你问吧。如果我端木铁口是心非，必不得……”
　　叶小玲伸手挡住端木铁的嘴道：“你不要发誓，我相信你要回答的都能出自你的真心。但你一定要想好之后再回答，因为你只要说出口，就不能再反悔。”
　　端木铁道：“我明白。”
　　叶小玲道：“你真的爱我吗？”
　　端木铁道：“难道你一点也没感受到吗？”
　　叶小玲道：“我要你亲口回答我。”
　　端木铁道：“绝对是真的，绝没有一丝虚假。”
　　叶小玲道：“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
　　端木铁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叶小玲道：“万一你看到的只是表面呢？”
　　端木铁道：“即便如此，我也绝不后悔。”
　　叶小玲道：“如果……”
　　“不要如果了。”端木铁道：“小玲，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但前提是不能损害到无辜的人的利益，伤害到无辜的人的生命。好了，小玲，现在你是否也愿意让我问你几个问题？”
　　叶小玲道：“你问吧。”
　　端木铁道：“我想知道，你会爱我吗？”
　　叶小玲道：“为什么这样问？”
　　端木铁道：“我虽然爱你，但我不能永远同一个不爱我的人在一起。”
　　叶小玲道：“如果我不爱你，我也绝不会永远和你在一起。”她缓缓拉下自己的面纱，这是一张无论任何人都无法挑剔的脸。这张脸无论任何丹青妙手都绝不敢轻易下笔。叶小玲趋过身子，在端木铁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道：“除非我死了，除非你不要我，否则，绝没有人能让我从你身边离开。”
　　端木铁将叶小玲紧紧抱在怀里道：“这样就好了，小玲，你知道吗，这几天我真的担心死了。”
　　叶小玲轻轻从端木铁的怀中坐直身子，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度的平静。她用一只手以抚在端木铁的脸上道：“铁，我真的好想与你共渡一生，但恐怕我们是有缘无份。”说着话，两滴晶莹的泪珠已滚落下来。
　　端木铁一惊，道：“小玲，你为什么这样说？”
　　叶小玲苍然一笑，然后拉上面纱道：“因为我害死了太多的人，最后连待我最亲的师父也被我害死了。我就算死上一万次，也难赎我满身的罪孽。”
　　端木铁道：“小玲，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
　　叶小玲道：“铁，我知道我在说什么，现在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端木铁道：“什么秘密？”
　　叶小玲道：“你知道现任‘天罗教’的教主是谁？”
　　端木铁道：“不知道。这恐怕连‘天罡’和‘地煞’都不知道。”
　　叶小玲道：“我就是现任‘天罗教’的教主。我的本名不叫叶小玲，我叫独孤世仇。”
　　端木铁道：“小玲，你……”
　　叶小玲道：“铁，你听我把话说完。我之所以把名字改为叶小玲，是因为我爷爷叫独孤叶林。当年，我爷爷继任了‘天罗教’的教主之后，也是雄心壮志，想要一统武林。但后来他老人家慢慢觉得，一统天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让一家人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生活。
　　‘天罡’和‘地煞’见爷爷不再有争雄武林之心，便设计将爷爷害死。家父见机得早，带着‘天罗令’牌，将那些忠于爷爷的教众迁到一个秘密的地方。
　　家父知道自己的武功与‘天罡’和‘地煞’相差太远，就拼命练武。没想到操之过急，反而走火入魔，全身瘫痪。五年前，家父临死时，将报仇的重任交给我。
　　父亲死后，母亲不久也郁郁而终。那时，我才不过十六岁。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孤苦无依，还就要担负起沉甸甸的仇恨。而且，她的仇人又是何等的凶残，何等的可怕。铁，那种感受，你能体会吗？你会‘天罡’的独门绝技，你与他必有很深的联系，但我还是要把这些告诉你。因为既然我爱你，我就绝不会向你隐瞒什么。”
　　叶小玲的眼中有一种深深的悲凉和痛苦，但却没有流泪。反倒是端木铁，已是泪眼滂沱。紧紧握住叶小玲的手道：“小玲，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叶小玲道：“铁，你真的知道。”
　　端木铁道：“小玲，我与‘天罡’的确有深的关系，我就是被他从小养大的，但他却是我的仇人。”
　　叶小玲不懂，所以端木铁又说道：“他为了一本武功秘录，在一个风雪的早上，闯入我的家中，杀了我的父母。那时，我仅仅五岁。小玲，你是从十六岁开始担负起仇恨的担子。而我，从五岁就已经开始。”
　　叶小玲在讲自己故事的时候，一滴泪都没有流。但此时她的眼中却已装满泪水。她突然发觉自己并不是遭遇最惨的人。轻轻倒在端木铁的怀里，叶小玲道：“铁，原来我们都是同样的人。为什么老天总是这么不公平？”
　　端木铁道：“为什么这样说呢？小玲，其实老天已经对我们很好了。否则，我们又怎么能相遇、相识、相爱呢？”
　　叶小玲道：“是啊！但你却没有因为仇恨害过别人。而我，因为仇恨，害死了太多的人。铁，你知不知道，这一年多来，江湖中发生的这些事情，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有时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些因我而死的人的鬼魂在向我索命，我害死的人实在太多了。因为家父和教中的事务，我从小就很少得到母爱。是师父，是她老人家让我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母爱。但是……但是最后……最后我竟连她老人家也……”叶小玲的身体已开始发抖，泪水湿透了她的面纱，已是泣不成声。
　　端木铁道：“小玲，你不要激动，慢慢的说，把你的故事都告诉我，好吗？”
　　好不容易，叶小玲才抬起头来，端木铁的胸前已湿了一片。
　　端木铁给叶小玲擦干眼泪道：“小玲，让我同你一起分担吧。”
　　叶小玲微微点了点头，又开始了她不同寻常的故事：“父母都离开我之后，我就像父亲当年一样，拼命的练武。因为我从父亲的口中得知‘天罡’与‘地煞’的武功有多么的可怕，我不知道除了练武，还有其它什么方法可以报仇。不巧的是，两年前，我也同家父一样，也走火入魔。但幸运的是，我并没有像家父一样全身瘫痪，只是武功尽失。当时，我万念俱灰，真想一死了之。但我转念一想，觉得这样太不值得，我就决定去寻访绝世高人。谁知道我刚踏出那个我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就遇上两个恶棍。当时，若不是遇见义兄，我必定要受辱于那两个恶棍。”
　　端木铁道：“你的义兄？”
　　叶小玲道：“是。他就是长风镖局的总镖头云中岳。他当时出手狠狠的教训那两个恶棍，就将我带回长风镖局。起初，我以为他也是为了我的美色。不想他除了对我呵护备至，一点其它意思也没有。半个月以后，他还将我认为义妹。也就在他认我为义妹的那天，他姑姑来到他那儿，他就求他的姑姑收我为弟子，他姑姑就是寒山神尼。十几年来，我虽然没有踏入江湖一步，但江湖中的许多人和事我都知道。我也很清楚寒山神尼的武功很高。虽然还不足以同‘天罡’与‘地煞’相提并论，但我想，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所以，从那天起，寒山神尼就成了我师父了。师父收下我之后，对我就像是亲生女儿。甚至在收下我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就将她的独门绝技‘五阴寒气’传授于我。令人不敢想像的是，我练了‘五阴寒气’以后，我的武功竟奇迹般的恢复了。不过，我的武功虽然恢复了，但我渐渐觉得，要想靠我自己的武功去报仇，机会实在很渺茫，我一定要想其它办法。所以，我就想到了借刀杀人。但‘天罡’与‘地煞’实在太强，这天底下有谁的刀能够杀得了他们呢？说到刀，我就想到了宫恨。”
　　端木铁道：“你想利用宫恨的刀来杀他们？”
　　叶小玲道：“不错，当时宫恨在江湖上已经被人们传说成为一个魔头了。但是我却还不太清楚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所以，我就想方设法的促成了一年前的‘离恨崖’大战。这次大战，宫恨虽然失踪了，但见不到尸体，就证明他没有死，也就证明了我没有选错人。恰巧在这个时候，我得知他与义兄云中岳的关系。我很清楚，宫恨虽然被人们传说成为一个魔头，但我秘密调查过，宫恨虽然杀人无数，但他从不滥杀无辜。像他这样的人，如果有朋友，朋友如果出了什么事情，他必不会不管。所以，我又制造了长风镖局的奇案。事情过了近一年，我本来以为我的计划落空了，没想到宫恨竟奇迹般的出现了。而且，正是为了长风镖局的事。宫恨一出现，我就派人四散谣言，说宫恨怀有‘天罗教’遗失上百年的‘归元谱’。我知道这样一来，必能将‘天罡’与‘地煞’引出来，必能让他们之间发生争斗。宫恨就算最后杀不了他们，以他手中的刀，也必能重创‘天罡’和‘地煞’。到时，我要报仇，就容易多了。为了让他怀有‘归元谱’ 的真实性加大，我不停的让人来找他，让他为了自卫，不停的杀人。到了最后，我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还动用了‘多情针’。”
　　端木铁道：“项万年是你派去的？”
　　叶上玲道：“你怎么知道的？”
　　端木铁道：“因为那天晚上，我刚好在场。”他本来还要说那天晚上自己差点丧命在‘多情针’下的，但突然想到什么，又把话吞了下去。
　　叶小玲道：“‘多情针’虽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但它的威力绝对不容忽视。如果宫恨连这种暗器都能对付，那我计划的成功率就越高。项万年死在‘忘忧谷’，我就知道，‘多情针’也奈何不了宫恨。”
　　端木铁道：“你一定也想不到‘归元谱’真的在宫恨的身上？”
　　叶小玲道：“刚开始时，我只不过是把这当作诱饵。没想到，竟被我误打误撞的撞上了。但也是在‘忘忧谷’一战之后我才知道的。因为，我派去‘忘忧谷’的并不只有项万年一个人。另一个的功力之高，还要在项万年之上。这个人的任务就是要把‘忘忧谷’所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我。”
　　端木铁道：“小玲，为了报仇，你的确是害死了不少人，但这些人有许多都是自找的，不能完全怪你。因为如果不是这个人该杀，宫恨绝不会主动去杀一个无辜的人的。再说，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
　　叶小玲道：“铁，在师父未死之前，我都还在计算着怎么样去报仇。那是多少条人命啊，怎么能够过去呢？这种事，就算是佛祖知道了也会生气。如果宫恨要是知道整件事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他又怎么会放过我呢？还有，义兄云中岳也不会原谅我。”
　　端木铁道：“你就担心这个吗？”
　　叶小玲道：“我并不是担心，我本来就该死。就算他看在师父的面上不杀我，我又怎么能无视那些因我而死的人，尤其是师父。”
　　“好啊！良心不泯，迷途知返，你师父总算没有白死。”一个遥远而又清晰的声音突然传入叶小玲和端木铁的耳中。
　　“谁？”端木铁闪电般窜出车来，锐利的眼光四处扫望。但除了飘飘洒洒，细碎稀疏的雪花，端木铁甚至连一只鸟也没有看到。
　　声音苍老而慈祥，又从一个捉摸不定的位置传来：“年青人，你是叫端木铁，对吧？”
　　这声音似乎并无恶意，端木铁便道：“不错，晚辈就是端木铁，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声音飘飘荡荡：“端木铁，我是谁并不重要。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如何同你相爱的人快乐的生活下去。先进车去吧，有些话，我还要对那女娃讲。”
　　端木铁知道此人的武学修为之高，远远超过自己和叶小玲，若有歹意，早已下手，便依言回到车中。
　　端木铁刚坐定，声音就传进车中：“小叶，我想，我只能这样叫你。虽然姓名有时只不过是一个代号，但代号常常会给人带来痛苦和劫难。所以，我希望你能忘记独孤世仇的名字，记住你自己现在的名字。还有，莽莽红尘，能够相遇，已属不易。能够相知相爱，更是难上加难，切不可轻言放弃。虽然有许多人因你而死，但你现在也已经悔悟。佛语有云：‘放下屠刀，尚能立地成佛’。想我当年也是一身罪孽，两手血腥，造下了无边杀孽。多少年来，我也是一直在痛苦中挣扎沉浮。幸好得遇一位高僧，才让我得以解脱。小叶，我非常明白你此时的心情，但你若是轻言生死，就是对因你而死的那些人的不付责任，尤其是你师父。还有，你又怎么对得起你身边深爱着你的人。将你的所知所学，造福苍生，那才是你赎罪的最好方法。至于宫恨，他绝非气量狭小之人，否则，他的武功也绝不会练到这种天人合一的境界。好了，言尽于此，何去何从，望三思而行。”
　　言尽声寂，端木铁知道这位不愿现身的隐世高人已然离去。叶小玲低头不语，似在咀嚼这位神秘人的话语。
　　端木铁道：“小玲，你听见这位前辈说的话了吗？”
　　叶小玲缓缓抬起头来道：“每一个字都听得非常清楚。”
　　端木铁道：“难道你不觉得这位前辈说的话非常有道理吗？”
　　叶小玲道：“可是……”
　　端木铁道：“不要可是，如果你觉得这位前辈说得有道理，你就应该照他所说的去做。”
　　突然沉默，隔了好一会儿，叶小玲才望着端木铁道：“宫恨如果真的宽宏大量，不与我计较，我就照刚才那位前辈所说的去做。所以，现在我必须要让宫恨知道整件事的经过。”
　　端木铁道：“小玲，你能这样想就太好了。现在我们就去追赶宫恨。我虽然同宫恨相交日浅，但我也相信他必定像刚才那位前辈所说的一样，不是一个气量狭小之人。”
　　端木铁钻出车来，空中的雪花像一只只洁白的蝴蝶曼妙起舞，翩然而下。
　　马车渐渐远去。飞舞的雪花中，一个穿着灰白长袍，面色红润的老人面露微笑。如果有人说，六十年前荼毒武林的‘天罗教’教主变成了一个慈杭普渡的菩萨，恐怕有人宁可相信公鸡会下蛋，也绝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只可惜这位老人的的确确就是六十年在武林中掀起血雨腥风的‘天罗教’教主。刚才与端木铁他们讲话的的确确就是这位老人。
　　天下有许多事，本就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宫恨此时也遇到了一件他意想不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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