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刀的风情

　　徐开当然在试剑山庄，他的身体也已完全恢复了。但任小刀却不在试剑山庄，他将徐开送到试剑山庄，就走了。
　　徐开本想留他住上几天，但却感到他似乎有许多心事，也不便挽留，只好任他离去。徐开当然也不好问他要去什么地方，所以，现在没有人知道任小刀在什么地方，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唯一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的人就是他自己。
　　其实，任小刀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也许，他现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因为，他刚刚喝下了最少十斤烈酒，然后爬在地上吐出了七八斤水，也许这七八斤本就都是酒。这里本就是一个藏酒窑，这酒窑里少说也有上万斤酒。这个藏酒窑属于一家大型酿酒厂，每五年开启一次，这些酒都刚刚存放进去不足一年。所以，任小刀就算用这些酒来洗澡，也绝不会有人管他。他就算喝死在里面，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将徐开送回试剑山庄后，他就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开始喝酒。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里呆了多少天。
　　谁也不知道任小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和徐开分手时，尽管有些心事，也绝不至于如此用酒来麻醉自己。知道原因的，当然也只有他自己了。
　　这个原因必定让他极其痛苦，否则，以任小刀的个性，他绝不会如此。
　　这个地方现在除了任小刀，本来不可能会有其他人，但此时，一个人却如鬼魅般出现在任小刀的面前……
　　试剑山庄□□园的一座敞轩中，站着一个青衫青年。这青衫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徐开。
　　庭园的中央有一巨大的假山，假山与真山毫无区别，只是整体微缩了。假山的半山腰，一股清泉涌出，源源流下。泉水流出不到一尺，一块石板突兀而出。泉水经此处流下，形成一道瀑布，微妙微俏。
　　轻风徐徐，悬挂在敞轩四周的白色纱帷曼妙飘舞，徐开英俊的脸上，沉闷忧郁的表情若隐若现。
　　敞轩对面的长廊上出现两个人，一个五十四五，身材魁伟，面相颇似徐开。但那种成熟与稳建、人生的历练与智慧是徐开所绝对没有的；另一个本来也应该高大威猛，但不知他是因为身边的这个人，还是因为他真的实在太老了。他的背躬着，手中还拄着一根拐杖，但却是一根比寻常拐杖都要粗大得多的独拐。
　　老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土布衣服，头上银发如丝。眼神如远山颠上朦胧的水雾，水雾后面似乎隐藏着太多太多的辛酸苦辣，也隐藏着太多曾经的豪情与辉煌。脸上细黑的皱纹似乎也和头上的银发一样多，每一条皱纹里似乎都有一个故事，每一条皱纹里似乎都有老人对人生的感悟与深刻的体味。从这些无数的皱纹里可以看出，老人必定经历过无数的世事沧桑、看过无数的世间万象。
　　望着敞轩中的徐开，老人道：“庄主，开儿自从受伤回来之后，就好像没有开心过。要不要……”
　　老人身边的这个人正是在江湖中名声仅次于天下第一堡——白云堡的试剑山庄的庄主徐宫南。
　　徐宫南道：“徐老，您就不要管他了。这孩子一向自视甚高，也许这次他出去看见宫恨一身的武学修为远在他之上，所以，难免会心中难受。”
　　“爹，您错了。”站在敞轩中的徐开道：“不错，宫恨的武功的确是远在孩儿之上，但孩儿绝不会为此而难过。”
　　徐宫南道：“为什么？”
　　徐开道：“宫恨与孩儿虽然相交日浅，但却已是生死知己。再说，不要说是孩儿，就算是爹所说的六十年前的‘天罡地煞’，也不见得会强过宫恨。江湖中虽然传说宫恨冷酷凶残，但据孩儿所知，他所杀之人，个个该杀。而且，宫恨不但不冷血，相反，他是一个热血男儿。像他这样的人，孩儿怎么会因为武功不如他而心中难过呢？”
　　徐宫南道：“可是你……”
　　徐开道：“我只不过是在担心他。”
　　徐宫南道：“以宫恨的武功心智，难道还需要你去为他担心吗？”
　　徐开道：“爹，无论宫恨的武功有多高，但他毕竟只是一个人。现在整个江湖中的人似乎都恨不得他死，都想要得到他身上的东西。对于江湖中的人心险恶，爹和老神仙当然更比孩儿清楚。更何况，现在的宫恨，心中已经有了牵挂。一个人的心中若是有了牵挂，有时虽然能够成为一种动力，但很多时候，反而会成为对手对他下手的最好的缺口。”
　　老人对徐宫南道：“庄主，开儿这次出去，真的是懂得了不少。”
　　徐宫南道：“是啊！”随即又对徐开道：“爹相信宫恨也必定因为有你这样的朋友而满足。现在对宫恨来说，必定是非常时期。好吧，你既然有对朋友的这份心，爹就成全你。今晚就让老神仙传你‘无回三式’，如果你三天之内能将‘无回三式’练成，你就可以去找宫恨。无论现在宫恨是否需要你，都可以了却你的一桩心事。”
　　徐开一听，喜道：“谢谢爹，谢谢老神仙。”
　　老人道：“开儿，先去吃饭吧，也要调整一下心态。修练‘无回三式’不但要身体强健，还要心清神明，心无二志。本来以你的内功修为，尚不足以修练‘无回三式’。但你这次回来，虽然是受了伤，但内功却远胜从前，也许这就是缘吧。”
　　徐开道：“我服过‘灵芝液’。”
　　老人奇道：“‘灵芝液’的功效不下于少林的‘大还丹’，开儿是怎么得到的？”
　　徐开道：“‘灵芝液’本是‘追魂夺命手’朝西西的。当日，朝西西本欲杀宫恨，抢走他身上的‘归元谱’，但反而死在宫恨的刀下。”
　　徐宫南道：“心术不正，迟早都会遭到报应，从古自今，绝无例外。好了，开儿，听老神仙的，快去吃饭吧。爹会在你走之前打探出宫恨在什么地方的。”
　　徐开道了声“是”，便大步走向前厅。没走多远，却突然又站住。
　　徐宫南道：“怎么了？”
　　徐开道：“爹，老神仙，咱们试剑山庄有多少时日没有进行灭鼠行动了？”
　　徐宫南望着身旁的老人一笑道：“您老说得不错，这孩子的内功的确今非昔比。”
　　老人道：“如果不是这只老鼠太大，倒可以让开儿试试。”话音刚落，一个人已如大鹏般飞落。
　　来人身高七尺，一身黑衣，脸上戴着一个狰狞的青铜面具。
　　徐宫南道：“阁下既是白天造访，何不从正门进来，却要翻墙越院，还戴着面具？阁下如此，不知是试剑山庄不配招待阁下，还是阁下见不得人？”
　　来人道：“老夫此来，既不是叙旧，也不是攀亲，当然就用不着从正门进来。”
　　徐宫南道：“既是如此，那阁下来此所为何事？”
　　来人道：“来借试剑山庄的‘无回剑谱’一用。”
　　徐宫南突然仰天长笑道：“偷偷摸摸，翻墙越院，此乃鼠辈行径。居然还好意思用这个借字，阁下的脸皮之厚，当真是天下无双。不过，徐某还是要看看，阁下在面具下面的脸皮到底有多厚。”
　　徐开拔出长剑，飞掷过来道：“爹，接着。您老人家要是觉得他脸皮实在太厚，就给他削薄一点。”
　　徐宫南接过长剑，正欲出手，他身边的老人道：“庄主，削脸皮这种事，老奴最拿手，就让老奴来吧。”接着又用极细微的声音道：“此人的内功之深，似乎不在庄主之下。庄主这几天旧疾复发，不益与此人过招。”
　　老人佝偻着背，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向黑衣面具人。
　　老人的步法毫无奇特之处，眼神依然如远山颠上的水雾一样朦胧。但在黑衣面具人看来，老人平凡的步法中好像藏有无穷的玄机，朦胧的眼神后面似乎有一股凛冽的锐气势不可挡地向他射来。
　　这老人到底是谁，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黑衣面具人实在不愿相信，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老人道：“我是谁？我只不过是一个在试剑山庄住了七八十年的老下人。”
　　黑衣面具人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道：“难道你就是传说中的试剑老人？”
　　老人淡淡的笑了笑道：“试剑老人！唉！也对。试剑山庄的一个老人，也只能叫试剑老人了！”突然间，老人的身上发出一连串的暴响，老人佝偻的身体倾刻间直立起来。
　　老人一直立起来，所有的人似乎都变成了矮人——
　　老人直立起来的时候，似乎又回到他当年叱咤武林、风云天下的年代——
　　老人直立起来的时候，就绝没有任何人再敢忽视老人身上所蕴藏的力量——
　　老人的眼睛也在那一瞬间变得不再朦胧，已变得如冬夜里闪亮的寒星、已变得如七八岁孩童的眼神般清澈透明、如十多岁少年的眼神那样充满活力、如二三十岁的青年眼神一样迸发着力量、如八九十岁老人的眼神般蕴藏着人生的智慧。
　　一个迟暮老人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尊神——战神。试剑山庄之所以屹立在江湖中几十年不倒，就是因为有了这尊神，就是因为有了这根擎天之柱。所以，几十年来，试剑山庄的声名虽然渐次于天下第一堡——白云堡，但却无人敢轻捋虎须的原因。就算是六十年前，白云堡尚未出现江湖，‘天罗教’席卷武林之时，‘天罗教’也不敢轻动试剑山庄。
　　这是一个比‘天罡地煞’还要传奇的人物，这是一个与‘风雷双圣’同时代的人物。一股凉气自黑衣面具人的心底涌起，他无法想象自己怎么会遭遇到这个传奇人物。但他也和其他人一样，从未敢轻视过试剑山庄，所以他今天也是有备而来。一声长啸自黑衣面具人的口中发出之后，又有八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飞落院中。这八个人个个手持长剑，其中一个还持有两柄。飞落院中之后，立即将其中一柄交给他。
　　试剑老人的声音突然变得苍凉和无奈：“老朽虽曾答应过主上，绝不过问江湖中事，但如若有人胆敢侵犯试剑山庄，老朽必让他付出代价。”说完，他的人已走进这九个人中间，他手中的拐杖已无声无息地指向最先来到的黑衣面具人的眉心。
　　就在这一瞬，这九个人突然就转动起来。一转动起来，试剑老人的拐杖就像是指在了虚空中。
　　这些人好像都是在自演自娱、自舞自乐。每一个人的剑法都绝不相同，有的轻灵飘渺、有的沉稳厚实、有的辛辣刚猛、有的阴毒霸道，但彼此之间似乎又有某种奇妙的联系。
　　试剑老人的一拐指空之后，便不再动作。这九个黑衣面具人越转越快，整个庭院，剑气交织层叠，光影重重，映日耀辉。寒凛的剑气破空厉啸，整个庭院瞬间变成了肃煞寒冬。
　　徐宫南与徐开父子越站越远。无匹的剑气已催毁了假山、敞轩和廊上的十几根大柱子，碎裂的瓦片不断从房顶上飞溅而出或是坠落到院中。
　　剑气中的试剑老人突然高声道：“武当太极剑法、南海岛长生剑法、天山旋玑剑法、崆峒霹雳剑法、东赢扶桑的修罗剑法、离恨宫的离恨剑法、七十八年前大内高手靳如烟的落日剑法、太湖步家的失魂剑法。你们九个人，却只有八种剑法。想来，你们来我试剑山庄，必是为了得到‘无回剑法’，以练成‘九九归元诛仙剑阵’。但很可惜，你们这剑阵，只怕是要夭折了。老朽已经整整六十七年没有用过剑了，今天就让你们见识一下我试剑山庄‘无回剑法’。”话音刚落，一道白光已冲破剑气，一道黑影如蛟龙般紧随着白光冲天而起，接着又迂回而下。白光幻出层层叠叠的光圈向外推出，一圈推着一圈，一层推着一层。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撕心裂肺的惨叫。突然间，剑气顿收。试剑老人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佝偻着背，拄着他那根大号的拐杖站在他先前站立的地方，只是脸上略有些惊容。
　　场中已只剩下八个人，八个人的表情都像是看见了传说中饮毛茹血的上古洪荒怪兽。
　　还有一个人呢？还有一个人在屋顶上，长剑拄着瓦片，单腿跪着。
　　徐宫南飞身来到试剑老身边道：“徐老……”
　　徐开赶过来道：“老神仙，这些人的剑法怎么如此可怕？”
　　试剑老人道：“开儿，过一会儿老神仙会告诉你的。”望着屋顶的黑衣面具人道：“‘地煞’的‘阴煞指’，威力果然惊人。若非你火候未到，功力还不能完全发挥，老朽必已被你指力重伤。难道，你是‘天罗教中的人？”
　　黑衣面具人厉笑一声道：“你今日破我剑阵，他日我必血洗试剑山庄。”
　　试剑老人道：“老朽静候光临。”
　　黑衣面具人突然飞掠而去，声音远远传来：“你最好赶快将伤养好，因为这一天很快就会来到。”
　　徐宫南道：“徐老，您老受伤了？”
　　试剑老人道：“不要紧。没想到，此人的功内与六十年前的‘地煞’相比，已相差无几了。”
　　徐宫南道：“开儿，爹要扶老神仙下去疗伤。你让福伯派人将这里清理干净，把损坏的地方修补好。”
　　徐开道：“这些人……”徐开的眼神一下子呆住，那些呆立的黑衣面具人突然间四分五离，浓稠的血液自这些肢体里流了出来。整个庭院瞬间充满了浓烈的血腥味。
　　徐宫南道：“开儿，别看了，快去叫人来打扫，清理干净。”
　　徐开这才回过神来，应道：“是，爹。但现在老神仙受了伤，谁教孩儿‘无回三式’？”
　　试剑老人道：“开儿，修习‘无回三式’，最忌心浮气燥。若是急于求成，便会使得其反。”
　　徐宫南道：“开儿，老神仙说得不错。你知道爹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能修练‘无回三式’吗？”
　　徐开道：“为什么？”
　　徐宫南道：“当年爹修练‘无回三式’之时，就是太过于急功近利，以至于走火入魔，七筋八脉俱皆受损。这就是爹以前常说的旧疾，每隔三五年，就会复发一次。”
　　徐开道：“那爹怎么还对孩儿说要在三天之内练成功之的话？”
　　试剑老人接过来道：“‘无回三式’是‘无回剑法’中威力最强大的一招三式。也因为它威力强大，所以需要相当深厚的内功来驾驭它，否则，反受其伤。庄主当年就是因为内功还不足以驾驭，就强行修练，才会伤了筋脉。说起来，这也是我的错。”
　　徐宫南道：“徐老，这怎么是您老的错呢？只能怪我自己当年年少无知，非要逼您传我‘无回三式’。”
　　徐开道：“老神仙，‘无回三式’既然威力强大，那三天如何能够学会？”
　　试剑老人道：“开儿，天下武学，并不是高深的、威力强大的就会花费很长的时间。聪慧的一点就通，愚钝的就算花上百年时间也学不会。但无论任何武学，都是与内力相辅相成的。没有内力，无论任何精妙的招式都会同街头卖艺耍杂的没有什么区别。而你现在的内力，已经比庄主当年修练时强过许多。‘无回三式’招式简单，只要记住口诀，清楚运用的要领，对你来说，三天已经够多了。你只需要注意，在修练时，不能想其它事情；不要妄想一下子就能将三式一气呵成、融会贯通。每一式都要单独去练，每一式你都能达到随心所欲的时候，三式就自然连为一体。庄主让你三天练成，是想让你每天练一式。一天一式，对你来说，绝不是问题。这样，三天以后，你就自然而然的练成‘无回三式’而不会有任何危险。”停了一下又道：“你不要着急，老神仙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阴煞指’虽然阴毒霸道，但此人的火候还不够。要不了一柱香的时间，老神仙就什么事也没了。你去让人把这儿打扫干净，今晚子时，老神仙就在这儿传你‘无回三式’。”
　　徐开道：“哦，原来如此。爹，老神仙，那我先去了。”说完，转身便要走。
　　徐宫南道：“开儿，把你的剑带走。”徐开刚一转身，长剑便飞入徐开手持的剑鞘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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