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刀的风情

　　宫恨甩脱‘六剑’后，转上大道，见天色尚早，便放慢了脚程。他虽然也心中着急，但他也知道，再怎么急，也不急这几个时辰。对方既然给他规定了时间，施影在这段时间内就绝不会受到伤害。
　　天色依然灰暗，浓云层层积压在空中，似乎要将众生万物压为肉饼，以显示它无穷的力量的至高的尊严。
　　在很多时候，人类在自然面前，的确无能为力。人类在自然的面前，显得极其脆弱，脆弱如一根苇草。大自然可以毫不费力的将其折断，但人类并不因此而显得低贱。相反，人类要比许多东西都高贵得多，因为人类有思想，懂得思考，思考自身的过去未来、思考天地万物的起源变迁、思考浩瀚星空的无穷奥妙。但也因为人类有思想，所以慢慢变得狂傲无知，以为自己可以主宰一切，却又总是换来悲哀的结局。
　　上天总是喜怒无常，半个时辰前，天上还是阴云密布，但宫恨尚未走出十里，天上的密云竟已渐渐散去。空中浮出片片浅蓝，薄云寸寸漂浮，阳光丝丝洒漏，好一幅秋日美景。但美景总是很短暂，一阵金铁相交之声从远处传来，紧接着从路的拐角处狂奔而出两个血人，两个头发缭乱、满脸血污。一身衣衫残破飞扬，除了偶有一两处白色外，其余已是艳红刺目。
　　这二人手持宝剑，惊恐万状地狂奔而来。
　　这种江湖仇杀，宫恨早已司空见惯。若是以前，在未明真相之前，他绝不会过问。但今非昔比，心中自从有了那一缕情丝之后，他整个人已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宫恨正欲问个究竟，那最先赶到之人却抬手就是一剑。宫恨身子一飘，让过一剑。此人正欲再刺，后来赶上的人一见宫恨，忙举剑架住道“这是宫大侠，我们有救了。”
　　先前那人方才清醒过来，忙不迭地道：“原来是宫大侠，小弟兄弟二人被人追杀，一时慌了神，冒犯了宫大侠，还望宫大侠恕罪。”
　　宫恨道：“你们是……”
　　此人道：“小弟兄弟是沙家庄的人。小弟沙玉郎。”然后指着另外一人道：“这是我弟弟沙玉风。望宫大侠看在同属武林一脉的份上，救我兄弟二人性命。”
　　宫恨这才知道原来此二人就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白衣双剑’沙氏兄弟。
　　宫恨在江湖上从来都是被称为‘煞星’、‘魔头’，最多也只是少侠，却从来都没有人称他为大侠。此时这二人称他为大侠，他当然知道所为何事，正欲开口，只听一个声音道：“沙氏兄弟，别以为找个靠山，就可以保住你们的狗命。”说话间，两条人影已如兔起鹘落般电闪掠来。
　　左边一个穿着一件对襟坎肩，双臂精赤，裸露着宽厚结实的胸膛，三十左右，满脸虬髯的大汉。右边一个一张马脸，一身皂色长衫。两人也是手持利剑。
　　马脸之人道：“‘白衣双剑’在江湖上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想竟龟缩在别人身后，若是传扬出去，也不怕被人耻笑。”
　　沙玉郎道：“你们为了八千两银子就要杀人，难道就会比我们光彩？”
　　宫恨回头道：“原来你们欠……”话未说完，他已感到两道凌厉的寒气直袭而来。宫恨左手中的刀突然旋转，只听两声脆响，两柄长剑已飞上天空。宫恨本以为他们还要出手，那知这二人竟站着不动，脸上浮上一种诡异难测的笑容。宫恨突然感觉后腰一阵剧痛，然后就看见半截剑尖从自己的右腹冒了出来。
　　宫恨没有动，他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道：“这天下有趣的事实在太多了。”
　　他居然觉得这是件有趣的事？
　　他居然觉得被人刺上一剑是一件有趣的事？而且刺他的人在片刻之前还在向他求救。
　　那两个人诡异的笑容在脸上僵硬。
　　宫恨慢慢向左移了两步，望着空着手，神色木然，但身体却瑟瑟发抖的沙玉郎道：“如果你的手够稳的话，这一剑下去，这世间就绝不会再有我宫恨这个人。”
　　沙氏兄弟突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道：“宫大侠，我们不是人，我们是畜生，但我们没有办法。我们兄弟根本不认识这两个人，是他们逼着我们做这件事的。他们说，如果我们兄弟不配合他们，不但要杀了我们，还要沙家庄鸡犬不留。这两人的武功太高，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宫大侠大人大量，就给我们一条生路吧。”
　　宫恨转过头，望着‘马脸’二人道：“我想，我已经知道你们是谁了。”
　　虬髯大汉道：“你本也应该知道。”
　　宫恨道：“我已中了一剑，你们为什么不出手？”
　　虬髯大汉道：“我们之所以还活着，只是因为你还未出刀。”
　　宫恨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还不走？”
　　虬髯大汉道：“你既然知道我们来自何处，也当然清楚我们不能走。”
　　宫恨突然叹道：“生命如此可贵，你们为什么不懂得珍惜？”
　　虬髯大汉大笑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宫恨道：“有一点我不明白，你们的消息为何如此灵通，行动如此之快？”
　　没有回答，虬髯大汉和‘马脸’人的脸上却出现了一种妖邪可怕的笑容，他们的人已慢慢的倒在地上。
　　沙氏兄弟仍然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宫恨拔出长剑，随手一挥，长剑飞出，惯穿在一颗合腰粗的大树上。然后点了几处穴道，从衣襟上撕下一块布，将前后两道伤口包扎起来。冷冷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的沙氏兄弟，冷然而去。
　　木鱼之声，空山回荡，在这寂静之夜，传出老远。
　　子时，残月高挂，夜风清冷。
　　凤鸣山上，‘紫桐庵’前，一个黑影慢慢行来，站在庵门口，一动不动。庵内的木鱼声并未停下，但庵门却‘吱嘎’一声，突然打开，烛光中，一个手持念珠的灰衣老尼走了出来。
　　黑影仍然未动，灰衣老尼道：“施主可是姓宫？”
　　黑影道：“师太如何得知？”
　　灰衣老尼道：“今日一早，有位施主带着一位姑娘来到本庵。这位施主对贫尼说，今晚子时有一位宫姓少年要来。”
　　宫恨道：“请问师太，那位施主现在是否在庵内？”
　　灰衣老尼道：“那位施主已经走了。”
　　宫恨道：“走了？”
　　灰衣老尼道：“出家人不打诳言。”
　　宫恨道：“那位姑娘呢？”
　　灰衣老尼道：“那位姑娘现在庵内，不过那位施主临走前说了，如果施主要带走那位姑娘，就要留下一样东西。”
　　宫恨略一沉思，便从怀中取出一块手绢大小的羊皮，递给灰衣老尼。
　　灰衣老尼并没有接，只是道：“请宫施主随贫尼来。”然后转身向庵内走去，宫恨紧随其后。
　　行至大殿，但见两旁烛火通明，香烟缭绕。一丈五高的释迦牟尼塑像端坐其中。
　　释迦之像，一向都让人感觉庄严美妙，华贵尊严。但此刻宫恨在氤氲的烟雾中看来，竟是怒目含威，金面怒容。
　　一个体态盈盈的尼姑盘坐在佛像跟前，不停地敲着木鱼，却不知道是不是在念经。
　　木鱼之声，本应轻灵飘渺而又厚实空阔，才有涤净凡心，潜心修行。但此时这个尼姑敲出来的木鱼声却杂乱而乱人心神。这都有些什么原因，宫恨似乎并不想知道，他只想看到施影，其余的一切似乎对他都已经不重要。
　　灰衣老尼回身望着宫恨道：“宫施主把手中之物放入功德箱中，就可以随贫尼去见那个姑娘了。”
　　宫恨道：“师太不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吗？”
　　“阿弥陀佛。”灰衣老尼双眼微阖，面色黯然，不再作答。
　　宫恨道：“师太虽然不想看，但我还是要告诉师太。这就是三百年前，一代奇人‘归元老人’留下的武学秘芨——‘归元谱’。”
　　灰衣老尼一惊，突然面对佛像跪了下来，喧了一声号道“佛祖，弟子无能，终不能保住‘紫桐庵’三十二条人命。”随即将佛像前的案幔拉开，然后宫恨就看见一个人——施影。施影就倦缩在香案底下，双眼紧闭，不动不语，显然被点了穴道。
　　灰衣老尼道：“宫施主把这位姑娘带走吧。这位姑娘被点了穴道，又服下了‘锁魂胶’，需要半月时日，才能醒过来。”说完，便闭目念经。
　　宫恨把施影抱出香案，缓缓放到地上。然后道：“师太，无论那人是谁，宫恨愿以一己之力，保‘紫桐庵’平安。”他本以为这老尼姑不是真正出家之人，想试探一下，不想竟变成这种局面。他当然知道什么叫杀人灭口。那人必定就潜伏在此庵中，既已知道这庵主知道实情，岂会再让她活着。
　　过了半晌，灰衣老尼才缓缓睁开眼睛道：“‘紫桐庵’所有弟子，也稍习武艺，但在那人看来，就如同儿戏。宫施主就算艺盖寰宇，保得了‘紫桐庵’一时，又岂能保得住‘紫桐庵’一世。宫施主好意，贫尼心领。听闻‘归元谱’乃旷世奇学，难怪会有人觊觎于它，但望宫恨施主能好自为之。”
　　宫恨正欲说话，突听一声惨叫自西屋传出，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木鱼声更乱，但灰衣老尼却一动不动，闭目念经。宫恨知道，非是她铁石心肠，只是她已无能为力。
　　宫恨眼中血丝隐现，他突然出手，点了灰衣老尼和另一个尼姑的穴道，撕下佛像边上的一块幔布，将施影与这二人一捆，伸手一提，人已电闪般掠出大殿
　　西屋内，三名年青女尼已是尸体横呈，墙上地下溅满鲜血，其余女尼已是呆若木鸡，满脸惊恐。
　　宫恨缓缓抬起头，用力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突然睁眼长啸一声道：“我知道你就在附近，此庵中尽是远离红尘的出家之人，早已与世无争。如果你能就此罢手，宫恨便不再追究。否则，无论你是谁，宫恨必放下一切，就算天涯海角，也要将你生撕活剥、挫骨扬灰。宫恨之言，天地为证。”宫恨说到最后，已如厉鬼嘶鸣，尤其是在这森寒清冷的深夜，让人听起来更觉得胆寒心裂、毛骨悚然。
　　隔了一会儿，一个非男非女的声音远远传来：“宫恨，这庵中之人，我已不感兴趣，但‘归元谱’我是志在必得，我还会找你的。”
　　声音渐渐远去，宫恨知道此人已经走远，便将施影和灰衣老尼三人松开，解开她们的穴道。
　　灰衣老尼虽然身受限制，但耳目并未闭塞。所有这一切，她均看清听明。穴道一解，她便吩咐其他弟子将那三具尸体先抬出去，然后对宫恨道：“贫尼静玄，谢过宫施主对敝庵的大德。”
　　宫恨道：“此事皆因晚辈而起，师太此言，宫恨惭愧。”
　　静玄师太道：“今夜夜已太深，宫施主就委曲在敝庵暂住一宿，待明日贫尼为这位姑娘配制好‘锁魂胶’的解药，解其药力，宫施主就可以和这位姑娘下山了。”
　　宫恨道：“‘锁魂胶’也有解药？”
　　静玄师太道：“天下之物，相辅相成，相生相克。世间既有‘锁魂胶’，当然就有克制‘锁魂胶’之物。宫施主自管放心休息，这位姑娘先交给贫尼，贫尼明日保管还宫施主一个活蹦乱跳的人。”
　　‘紫桐庵’一向不留男客，但静玄师太却在偏殿为宫恨搭了一个临时的睡处。宫恨当然更是无可挑剔，这件事本就因他而起，别人如此对他，他不但早已心满意足，而且心生感激。
　　这里安静、清幽。阵阵的檀香入鼻，宫恨的睡意渐浓。这段时间他本也没有好好的休息好，所以他很快进入了梦乡。梦中，天地间一片银白。远山近岭，银妆素裹。空中白雪飞扬，如蝴蝶乱舞。枝条上冰晶莹润，形态各异。
　　一间竹屋，依山而建，屋顶已是冰雪覆盖。竹檐之下，冰柱倒悬，如犬牙相列。竹屋左侧，一条石阶小路迂回曲折，每隔三几丈，便建一精雅小亭。小亭通道两边，以珍珠相串，做成帷帘。另外两边帷帘皆是不作雕绣的半透明的白色轻纱。风起帷动，如银浪滚滚。竹屋右侧，飞瀑尚未冻结，流泉至山腰一泻而下，直入屋下小湖。小湖也未结冰，翩翩白雪，一落到湖面，便自溶化。湖面之上，竟是淡雾缭绕，却又似不生不灭，永远是那么浅浅一层。如此美景，就算真有九天，又那堪相比。
　　竹屋廊上，宫恨身着黑色单衣，望着眼前美景，枯黄的脸上愉容涌现。
　　“宫恨。”随着声音，从屋内走出身穿紫貂薄裘的施影。未施脂粉，但此刻在宫恨看来，施影却是颜如芙蓉、艳冠群芳。施影手托一件黑色貂裘，一双翦水双瞳望着宫恨，樱口微张道：“看你，都到了大雪时节，还穿这么少。我知道你内功深厚，可山中寒气太重，万一要是受凉了，我怎么向自己交代。”
　　宫恨微微笑问道：“向自己交代？”
　　施影梨窝轻现，无限娇嗔道：“是啊，我对我自己说了，一辈子都要把你照顾好。要是因为我的疏忽大意而没照顾好你，你说，我怎么向自己交代？”说完，已将黑色貂裘披在宫恨的身上。
　　以宫恨的功力，早已是寒暑不侵。可施影披在他身上的又岂是简简单单的一件貂裘，那是施影的一颗心、一份情、一片爱，他又岂能拒绝。宫恨将施影轻揽在怀里，望着远山上高傲寒冷的冰雪，天空中潇洒曼舞的雪花，觉得自己幸福极了。突然，竹屋似承受了不冰雪的重压，瞬间崩塌，施影一下子向湖里掉了下去，却抬头望着宫恨喊道：“宫恨救我。”宫恨大急，他不顾一切往下跳，想去拉住施影。但施影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瞬间已没入湖水。宫恨肝胆俱裂，大喊道：“施影，施影……不要啊！”朝着施影隐没的地方一头栽了下去。
　　湖水纵然没有被冰冻，也是寒澈心骨。宫恨纵然功力深厚，也是机灵灵打了一个寒颤。然后他就听到一个声音：“果然是一个痴情儿郎。”
　　宫恨睁开眼睛，就看到静玄师太和十几个妙龄女子。静玄师太虽还身着僧服，但黑白相间的头发高挽，横插着一根古雅的碧玉钗。那十几个妙龄女子也是身着僧服，黑发披肩，全部都手持三尺青锋。然后他就发现自己的四肢被漆黑的钢环套住，钢环上连着漆黑的链子。整个身子被绑在巨大的佛像上，全身湿淋淋一片，枯黄的脸上粘着几绺尚在滴水的头发。
　　见宫恨睁开眼睛，静玄师太道：“宫恨，此时此刻，你居然还念着她，也不妄施影那丫头对你痴心一片。”
　　宫恨道：“施影呢？”
　　静玄师太道：“你现在还是关心你自己吧。”
　　宫恨冷冷道：“你是何人？”
　　静玄师太道：“你说呢？”
　　宫恨道：“你当然不是静玄师太？”
　　静玄师太道：“我本来就不是。”
　　宫恨道：“静玄师太和这庵中众尼呢？是不是已经遭你毒手了？”
　　假静玄师太道：“静玄那老尼姑不识实务，老身已经送她去西天了，不信你可以问问身后的如来。至于她的弟子，倒还有几个没送走。”说话间，七八个被绑着的年青女尼已被几个僧衣少女拖了出来。这些女尼满脸悲愤，却又无可奈何。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