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尽头

　　月光白瑟，小院儿没了往常的温馨，连槐树叶也悄然无息地落地沉默，生怕打扰了屋内二人，风也轻得听不见一丝声响，烛光恹恹，拾得泪千绻。
　　“娘相信将来定会有男子真心真意待你，但你很难融入他的家庭中去，你一个未过门且孕有一子的人，谁会愿意娶你？！又有谁愿意照顾别人家的小孩，柔柔，毕竟不是亲生的，你可曾为团团想过？将来他要如何在新朝立足？！他知晓真相后会不会怨恨你当初把他生下来？或许他根本就不愿来到这世上！在新朝未婚有孕的女子可是死罪啊！你但凡听我一句劝你柳清荷就不会落得今天这般下场！”云氏一点点撕开又佳的过往，剥得她鲜血淋漓，痛是什么滋味也丝毫察觉不到了，又佳与云氏激烈地争吵着，最终以云氏夺门而出告一段落。
　　“你都听见了吧？！这下你满意了吧！”又佳不知哪儿来的怒气直往长晏身上撒，朝着屋顶上大喊道，她知道他在那儿，也听见了她与母亲的对话，心里的积怨，被人知晓的羞愧感，说不出的滋味，她一直都告诫自己忘却过往，可真被人提起时却又如此真实残酷，她以为她已经全忘了，原来都还记得。
　　“果真还是个小孩儿，乖乖睡觉，明天到裁缝铺挑选你喜爱的布料，做嫁衣有些时日，得提前办了。”长晏端着酒壶在屋顶喝了一罐又一罐，逆着光看不清他是何表情，只知道他说这句话时语气是坚定不移的。
　　又佳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月圆又亮，回想起当初三人在杭州城过中秋赏月的场景，忽觉鼻头一酸，不禁掩面而泣，用手绢捂住嘴鼻，竭力控制住即将溃堤的情绪，却越想越难过，嚎啕大哭起来，心底的委屈在顷刻间得到释放。这一哭，整整憋了五年，这五年来，她从未流过一滴泪。长晏盘坐在屋顶上，一声声抽泣传入耳中，酒过三巡，也跟着红了眼眶，他曾经也像她这般崩溃大哭过，无助，绝望，未来渺茫，看不见前方的路，她每哭一声，都牵动着他的心房。
　　兴许是哭累了，又佳蹲坐在窗户边儿上倦得睡了过去，长晏进屋见到的就是这幅景象：眼前之人双眼红肿，身着单薄，蜷缩在角落，风从窗口灌入吹得纱裙乱舞，即使睡着了也不时抽噎几声，怎能不叫人心疼？
　　长晏凑近又佳耳边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说道：“抱歉，我来迟了。”他应该在她生命中早些出现，便能免去一切祸端，早些相识就好了。长晏抱起她时身体都是冰冷的，经历过这么多还不知如何疼惜自己的身体，真当自己的命不是命么？再卑贱的东西也有存在的意义也会有人视若珍宝，从今往后，她齐又佳就是他的命，不会再有人欺负她。

　　三年的相处时光，竟能在短短一夜梦境中回放，那时，她还是柳清荷：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西湖水绿如碧玉，赛过保障湖千溢。”柳清荷于保障湖的初始印象，是到杭州当天船家唱的小调中所赋，杭州与南疆截然不同之处在于，杭州多岛湖且天气潮湿阴凉，南疆山地众多水源较匮乏，树木都是壮实粗大型的，不像杭州这般小巧精致，栽在盆里养着还定时裁剪做造型，衣食住行都很讲究，相比杭州人的分寸精细，她们南疆人显得有些粗旷。
　　湖光山色，美景尽收眼底，柳清荷坐在船尾耷拉着头，来时路上包袱被驾马车的小厮弄丢了，她只剩下随身携带的小包，包儿里装着两件衣物和银两，幸好学费未丢，否则她不仅没书可读，就连回南疆的车马费都没了，万事还是得多留心，娘说得没错，她太粗心大意了。
　　二月的杭州，飘起阵阵雪花，断桥残雪，垂柳枯竭，飞燕盘旋几圈落在树杆儿上歇息，雪花落湖即化，船桨摇过一池池冰渣发出咯吱声响，那冰并不厚，未有船只经过时会结成碎冰飘在湖面上，今年杭州入冬比往年要早且更为寒冷，挨边儿坐着的男子身裹黑色绒衣，身子不停朝船中央的碳炉子靠，一顶黑色檐帽遮到眉鬓，双颊圆润饱满，嘴唇微薄却红润，随身行囊露出许多装有吃食的小木盒子，一看就是被家里人照顾得很好，见柳清荷自上船以来一直闷闷不乐，上前搭讪道：“姑娘！您也是到弘文书院求学的？您是哪个片区的？我是堡城区的！”
　　“我也在堡城区。”柳清荷心思全在丢失的包裹上，随意敷衍几句便过了。
　　“哎呀可巧了！咱们都在堡城区！我叫汪思远！杭州本地人！您看咱们也算有缘分！不妨交个朋友！您一小姑娘家出门在外的好相互照应！ 我对杭州城可熟悉了！得空我带你好好逛逛！哎您叫什么名儿啊？您也是堡城区的么？”汪思远又朝前边儿坐着的船客套起了近乎，他为人热情开朗也最怕尴尬，既然大家都是一同到弘文学院求学的何不认识一下，人嘛出来就是要交流沟通的，否则多无趣啊！于是发动他见谁都能套近乎的技能，调节了船上互不相识不言一语的尴尬氛围，逗得一船的人哈哈大笑，连船家都忍不住加入聊天阵营，沉寂静谧的西湖顿时热闹起来。
　　要说汪思远给她的第一印象，除了热情之外，眼里还有对未来的期盼和冲劲儿，要想了解一个人，得先了解他所在的城。
　　初到杭州城那些天总有些不适应，第一次远离家乡来到陌生的环境，小姑娘家得有个适应期，杭州要比南疆潮湿得多，梅雨时节柳清荷的手指会长出密密麻麻的湿疹，让她痛痒不堪，冬季更是会长出冻疮，一双纤纤玉手红肿得像个圆球，且肿到一定程度会渗出脓血，疼得她无法入眠。一个人背景离乡，每当望着天上的月亮时，柳清荷总会不禁感叹道：月还是故乡的明亮。
　　柳清荷虽与汪思远同在一片区却不同堂，他比她大一届，两人基本上没什么联系，刚好又佳的长司是汪思远的寝伴，叫柳爽，与她同姓，柳爽为人活泼开朗，同他名字大方爽朗，和谁都玩得开，入学一周就被全班举荐为长司，夫子也格外喜欢他，不论在生活中还是学习上柳爽都给予她诸多帮助，一来二去，清荷通过他的关系渐渐与汪思远熟识起来。
　　新帝刚上位时特令女子可以进私塾读书，这在当时可是掀起了轩然大波，特令上规定了上指朝廷官员下至平明百姓，只要能通过自身努力考上当地的卷考都能进私塾读书，这一特令直接打破了历朝几千年的规矩，女子本应在家里相夫教子主张内务而不是在外抛头露面，谋取官职赚取银两养活一家人应是男人该做的事儿，这不是叫他们男人看笑话吗？女子能在学院里习诗经学礼仪与男子平起平坐，是从来没有的事，且贫困子女经当地长官鉴定出示公文后能够赦免一半的学杂费，优等生可直接免去学杂费并且每月都有名为“奖学金”的政策可以领，这“奖学金”实为给贫困子女发放银两供其读书，特困生在私塾期间吃穿用度由朝廷包办不用其额外花钱，大大减少了贫困生的负担。柳清荷虽考上了弘文书院但排名不算考前，因家里又是南疆身份显赫的人家，所以朝廷并不予以资助，只给予其每月一百两的生活费，这也为云氏减轻了不少的负担，她一妇人家实在是凑不出更多的钱了，今年的学费是她变卖嫁妆得来的，那明年的呢？柳清荷能出来读书实属不易，也更加珍惜这难得的机会，课堂上比谁都要认真听，若有不懂的堂下积极问夫子，给夫子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当地独有的活复节在四月初开始，为期四天，全民放假不用做工也不用到堂上听课，柳清荷与汪思远的感情就是在活复节归来后逐渐萌芽。当时清荷因为手头紧张选择留在学院，出去定要花费不少的银两，云氏供她读书本就很吃力，她不能再向云氏要钱加重她的负担，可当时与清荷同堂的女学生苏越缠着她游说多次，清荷架不住她的热情邀约在开船前一个时辰答应了苏越去常安玩儿，刚好柳爽有书籍向清荷借，行程匆忙清荷让柳爽到码头上找她拿房门的钥匙，她没时间回房给他拿，柳爽和汪思远一同前往码头拿了钥匙并为清荷送行，清荷到现在都记得那日的场景：柳爽使出全力帮清荷提着行囊跑向码头，急得连鞋都跑掉了，清荷边跑边把钥匙扔给柳爽，汪思远手上拎着柳爽的布鞋跟在后头，三人在最后一刻赶上了，简单的道别后清荷上了船，气喘吁吁走到甲板上，船上游客众多，码头上送行的人也多，但她偏偏能在众人中看见他，船渐行渐远，他们却越走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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