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打脸日常

　　殿内摆了一座冰山，叫人只觉清透凉爽。

　　刚才不觉得，可现下心里暂且搁置了那些困惑，心一静，自然也就凉了下来。

　　尤其是她一身细汗，幽幽的凉风无孔不入似的渗入肌理，叫她浑身鸡皮疙瘩瞬间争先恐后冒了出来。而里衣的后心上早已洇湿了一片，此时正黏腻的粘在后背上，冷风一吹，便犹如一块寒冰般牢牢的贴在背上，冷意瞬间贴着后心直达四肢百骸，叶蓁蓁瞬间便打了个寒颤。

　　昭懿贵妃正兴致勃勃的指挥了芜姜:“去把那套汝窑天青釉莲花杯取来，用它来配前些日子刚得的太平猴魁，吃着才有趣呢……”话还没说完，便感觉身边小身子一抖。

　　昭懿贵妃一顿，连忙回头看去，见叶蓁蓁小脸上因热生出的的那点红晕早已消褪干净，小脸上白煞煞的一片，唇角还微颤。

　　昭懿贵妃吃了一惊，仿佛不管何时何处都能安然自若的神情立刻被打破，她脸庞霎时染上一丝慌乱，脸色全然变了，慌忙忙的捉了叶蓁蓁的一双手，只觉掌心里一片冰凉，昭懿贵妃发急:“这是怎么了？蓁儿，你可是身子有哪里不舒服？”还不等叶蓁蓁答话，心慌意乱的扭了头，焦声吩咐:“芜姜，快去，快派人去请太医来！”

　　芜姜还只当叶蓁蓁突然哪里便不好了，唬了一大跳，心底也跟着发慌，只勉强比昭懿贵妃镇定些:“小姐别急，奴婢这就派人去请了太医来，表小姐不会有事的。”说罢，便欲旋身疾走。

　　叶蓁蓁没想到把大家吓成这副模样，连忙阻止芜姜:“芜姜姑姑不必去传太医，我只是觉得这殿内阴凉，一时有些受不住这寒气罢了。”

　　昭懿贵妃怔了怔，没想到是这么个缘由。

　　看着小外甥女那单薄可怜的身形，浑身上下恐怕连二两肉都无，仿佛一阵清风便能吹走似的。一张小脸如梨花般娇嫩，乌黑的眼珠如同玛瑙，清亮的眼眸仿佛带着水光，看着便让人心疼。

　　昭懿贵妃心疼的很，更不敢耽搁下去当真让叶蓁蓁受了凉，急忙忙叫人备来温水，殿里的宫人内宦一霎时全都忙了起来，脚步急匆匆的在殿内外穿梭不停。

　　待叶蓁蓁泡在温水里，这才觉得浑身都舒泰了。

　　她在净房里有小宫人们伺候换洗，外间的昭懿贵妃和芜姜也正说着和她有关的事儿。

　　“蓁蓁丫头的身子，竟是这般虚。早听娘说，从前蓁蓁跟着她爹学泅水，游个一二里半点不难，如今半点冷也受不得。底子败坏至此，她身边的人究竟是怎么服侍的？”昭懿贵妃脸色沉沉，眉头气恼的直皱，说到恨处重重的一锤身上案几。

　　殿中的宫人宦官俱都吓得脸色微白，全都一个个缩着脖子噤了声，走路只敢踮了脚尖不发出半点声音，生怕招了怒火正盛的昭懿贵妃的眼。

　　芜姜也觉得奇怪。

　　四姑奶奶将门之女，四姑爷也是英挺勇武，生出来的孩子体格天生便强其他人一般。四姑爷四姑奶奶过身之后，听说临安君是大病了一场，可宫里连派了几位专擅小儿和急症的太医，那上好的药材更是如流水一般赐了下去，英国公府还到处搜罗擅长庖制药膳的医女巴巴的送过去。

　　临安君上京，那也是在身子养好之后才动的身。

　　就算之前那一场大病，伤了些底子，可无论如何也早该补回来，路上即便有些小伤病痛，也伤不着根本，可如今看着怎么虚成这般，竟是重重的亏了元气？

　　昭懿贵妃脸色难看的很，一双妩媚多情的桃花眼此时却寒光凛凛，叫人一见便发自心底畏惧。她对芜姜的招手，芜姜会意的贴耳过去，只听她耳语道:“你替我传话给母亲，让她老人家悄悄地请过几位良医，千万勿要声张开，让人仔细为蓁蓁丫头看诊一番，再仔细的查一查蓁蓁丫头带来的人。”

　　却并不再提起招太医来的事。

　　芜姜悚然一惊，她头皮都炸了起来。她声如蚊讷，有些发颤:“小姐，您是怀疑……”

　　昭懿贵妃没说话，菱唇一动，锋锐如刀的杀气四溢开，叫人心底直哆嗦。

　　叶蓁蓁可不知道这些，好在之前防着意外，外祖母特意替她准备了一什换洗的衣裳，正好派上用场。

　　等她回了正殿，便发现那一座冰山早被移开，只在角落里摆了四个小小的冰盆，殿内此时虽然还不算热，却显得有些憋闷起来。

　　不过，这温度对于叶蓁蓁却是刚好。

　　她脚步轻盈迈入殿内，那肃杀的气氛叫她脚步不由一顿。

　　昭懿贵妃主仆二人当即止住了话头，旋即一脸无事的模样，之前满城风雨欲来的低沉气氛消散的一干二净。

　　叶蓁蓁放下了心，刚才那凝重肃杀的气氛大概是错觉吧。

　　昭懿贵妃脸上笑意盈然，丝毫看不出之前动怒的模样，她嗔了芜姜一声:“瞧你这懒散的，蓁蓁都换过了衣裳，你还不去把那套杯盏取来？”

　　芜姜满面是笑，领了小宫人急匆匆的便下去开了私库，很快把昭懿贵妃指名的那套汝窑天青釉莲花杯取来。

　　第一泡茶水已然倒去，苍碧色的茶叶如一朵朵绿芙蓉，在第二泡茶水中飘飘摇摇、沉沉浮浮。

　　茶香醇厚悠远，馥雅绵长。

　　再看紫檀案几上摆着令人眼花的吃食，龙须酥、八珍糕、酥油泡螺……

　　竟样样俱是叶蓁蓁爱吃的。

　　叶蓁蓁一见便觉着饿了。

　　虽说在御书房旁的偏殿用了早膳，可哪有心思细用？不过胡乱用了两口罢了。这一早上无时不是绷着精神，如今松懈下来，立刻便觉着腹中咕咕直响。

　　动静之响，仿佛有个小人拿着鼓在腹中咚咚直敲。

　　叶蓁蓁耳尖悄悄红了。

　　昭懿贵妃无声一笑，亲手挟了块八珍糕递在叶蓁蓁唇边，叶蓁蓁下意识张嘴吃了。

　　昭懿贵妃满眼疼爱，柔声问她:“好不好吃？”

　　八珍糕第一口咬下极其酥软，再一口便如同一块奶糕般入口即化，香醇可口，偏又十分清爽，丝毫不腻口。

　　叶蓁蓁吃的直点头。

　　昭懿贵妃眼里透着笑意，摸了她的头嘱咐:“既是好吃，便多吃些。”

　　在自己姨母宫中，不比旁处，不必那般假假客气。

　　她笑应一声，东挟一块西尝一口，脸颊两旁叫吃食撑的鼓鼓囊囊。

　　见她吃得这般香甜，昭懿贵妃神色不知有多柔和，不时给她用巾帕擦擦嘴角。

　　若叫旁人看见必定大吃一惊，昭懿贵妃这般张扬而肆意的女子，竟也有这般柔和婉约的一面。

　　叶蓁蓁吃着吃着，忽觉姨母神态仿佛有些恍惚，眼中薄有水光，瞧着她的视线恍如穿透岁月，看见了别人。

　　她心中酸涩，方才还吃的津津有味的荔枝膏，却是怎么也吃不下去了。她轻轻放下碗，担心的唤了一声:“姨母，您还好么？”

　　昭懿贵妃倏然回神，忙掩了失态，假作无事，但眼眶微红却骗不了人。

　　昭懿贵妃看着叶蓁蓁，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幼妹。

　　他们嫡亲兄妹五个，三妹却是不到两岁便因染病而夭折了。四妹却是在那八年之后才添的，成了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有了前头三妹夭折的事，父亲母亲对她格外宝爱。

　　她那时年岁十三，大哥成亲，二哥正是舞象之年，兄弟姊妹几个年长幼妹许多，几乎都是把她当做女儿来看。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亲手给幼妹穿的衣、给她扎的小揪揪；记得幼妹唤出的第一声姐姐；还记得幼妹蹒跚学步，咯咯笑着朝她扑来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指......

　　只是回忆仍在，人却再无可见之日！

　　她深深吸了口气，强自将满腹生离死别的哀痛牢牢压回心底。

　　她犹去岁听母亲入宫时叹过，说这孩子在父母、弟弟入葬之后重病一场，竟是形销骨立，一个才八岁的小人儿竟到了形容枯槁的地步。

　　母亲那时深深锁着的眉，眼中无尽的担忧，如今都不能忘却。

　　好在派过去的王太医和李太医医术精妙、可堪圣手，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总算让蓁姐儿将养好，只这一场也大伤了蓁姐儿的元气。

　　她倒宁愿真蓁姐儿少些心肝，也不至于因哀毁身。若是妹妹犹在，定也不愿见蓁姐儿伤心欲绝的模样。天下父母心，惟愿儿孙安康长乐，无忧无惧。

　　昭懿贵妃收回思绪，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道:“蓁姐儿方才吃东西的模样，叫姨母想起了白狸。”

　　“白梨？”

　　芜姜已先捂嘴笑了起来，昭懿贵妃的眼睛笑得好似一轮弯月:“它呀，乃是姨母小时候养的一只雪雪白的小狸奴。”

　　叶蓁蓁眼睛微微睁大，嘴巴微张，神情有些愕然——姨母这是说她像只小馋猫吗？

　　趁她发愣，昭懿贵妃往她微张的口中塞了块龙须酥，叶蓁蓁还没反应过来，口中已自觉开始咀嚼起来。

　　等她意识到口中的甜味，昭懿贵妃早已笑倒在美人榻上，立在她身旁的芜姜深深低着头，可她的肩膀却在不停颤抖。在看一旁远近站开的小内宦小宫人们，一个个都是忍俊不禁、强忍笑意的模样。

　　她不由当真像个普通三岁小孩那般嘟了嘴，佯装有几分生气的样子，双手环抱于胸前，不满的唤了一声:“姨母。”

　　昭懿贵妃笑的直抖，由芜姜好容易扶了起来，一把搂了叶蓁蓁，口中安抚道:“我的心肝儿，姨母逗你玩呢。”

　　叶蓁蓁窝在昭懿贵妃颈间，嗅着她身上的蔷薇熏香，不由嘴角露出一个笑意——不过彩衣娱亲，叫姨母能得些欢意，她扮个丑角又有什么要紧？

　　眼中却是微红，她懂得家中从外祖母到舅舅舅母表兄弟姊妹们，一个个在她面前欢笑晏晏，未必不想念爹娘，只不过不欲她伤心而已。

　　姨母方才故意引开话题，她又如何不明？

　　昭懿贵妃不知外甥女心思，搂着她笑了好一阵，方才止住了笑。

　　她轻抚着叶蓁蓁的后背，仿佛在沉吟些什么，半响终于开口——“好孩子，姨母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只是往后若非必要，不必入宫。你也看到了，姨母在这宫中吃穿用度无一不精，没什么可担心的。”

　　叶蓁蓁轻轻一动，昭懿贵妃放开了怀抱。

　　她认真的看向姨母，昭懿贵妃与她深深对视，眼中平静之下藏着万千波澜。她不由张了张嘴，昭懿贵妃涂满丹蔻的食指轻抵在她的唇间，昭懿贵妃的眼神在殿内轻轻一扫。

　　叶蓁蓁明白了，人多眼杂，姨母叫她不必进宫的理由，不便宣诸于人前。

　　她不用点了点头。

　　昭懿贵妃见她明白，笑意深深，转而正色道:“好孩子，你父亲母亲虽去了，可你外祖母，舅舅、舅母还有姨母我，没有不心疼你的。往后姨母只希望你常见欢靥，就算有什么伤心难过之处，也想想我们这些疼你的人，否则不仅我们这帮人心疼死，你爹娘在地下又怎能安心？”

　　这是昭懿贵妃今日头一次主动提到叶蓁蓁爹娘。

　　叶蓁蓁沉默，红了眼眶后重重地点头。

　　是那一次病重，她竟在朦胧中看见爹娘抱着一个胖嘟嘟的小弟弟站在她面前，阿爹搂了哭着的阿娘满是疼惜的看着她，阿娘口中呜呜哭着，话里话外全是气她不知保重自身，整日自轻自侮、作践自个儿身子骨，又疼她小人家家病得连床都起不来，让她既心痛又担心，在地下也不能放心她。

　　在那一遭之后，她方才重燃生志，总不能叫爹娘在地下还为她担心吧？她要好好的活着，过的比谁都欢欣，让爹娘放心。

　　只是这些话却不必与家里人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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