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踏枝

　　“二姐姐最喜山茶，这绿山茶难得，送去她那，她必然欢喜。”

　　“四姐姐乔迁新居，我带海棠去贺，剩下的都拿去给冯姨娘。”

　　谢琰笑盈盈地进了荷香园，园里琴音袅袅，谢芝瑛正在抚琴，她今日挽了朝云髻，斜斜地插着一根赤金云纹步摇，长长的金色流苏垂在颈边，随着她的动作摇晃颤动。分明很冷，她却坐在楼上，迎着风弹琴，还露出纤细的脖颈与可以盛美酒的锁骨来。谢琰当场愣住，眨巴眨巴眼睛，与那步摇大眼瞪小眼。

　　吸气呼气，“四姐姐！”谢琰清脆地叫了声，“我见这海棠花开得娇柔，粉艳艳一张美人脸似是看到了四姐姐，便摘来借花献佛了。”

　　琴声停了，美人嘴角弯曲，然后上扬“五妹妹真是巧心思。”唤丫头彩绢收下了。

　　那海棠在水里湃着，霞色的花瓣透着水波，在水里漾开颜色，伴着水波晕荡。晕得彩绢不禁一赞：“放眼这府上也只有姑娘才压得住这海棠了。”谢芝瑛少不了有些自得，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谢琰哪来的这番好心思，觉得谢琰是在嘲笑自己像这海棠，开得了一时开不了一世。当下给了彩绢一记白眼，可怜这彩绢也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话了，只好屏住嘴作哑巴。

　　这边烟青脚步利索，到了冯姨娘住处，道：“五姑娘见暖房里牡丹、芍药开得喜人，也摘来几朵送予姨娘。”

　　“这芍药真是可爱，我恨不得马上簪上。”冯姨娘捂住嘴轻笑起来。

　　“劳烦烟青姑娘走一趟了啦，”捻起芍药让丫鬟湃起来，对剩下的牡丹却一句话也没提。这姨娘当年是城里的豆腐西施，嗓音是空谷泉音泠泠作响，相貌是遗世白莲，清妍卓绝，与谢大老爷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声音低低得挠在烟青心上。烟青心下啐道：狐媚子便快步离开，留下那冯姨娘坐在老红木杌子上，想起前几日的传言，又望着那甜白瓷麻姑拜寿盆里舒展的芍药，出起神来。

　　那边谢家祠堂却传来一通爆喝。

　　“孽子给我跪下，你这辱败家门的东西！”

　　谢家老太太与大太太徐氏皆是魏国公府出来的，徐氏其实是谢大老爷的表妹。听到儿子要带个怀孕的外室进门还要让她当二房，老太太自然怒不可遏。

　　一旁徐氏见丈夫要被打，登时戏精上身，扑通跪下。“相公也是一时糊涂，如今也已然是知错了。他平日里又素有贤名，对媳妇我体贴，对子女管教有方，是媳妇不贤，多年来一直未有子，让母亲，也让相公遗憾，出了这事后，媳妇更会用心持家。郑氏既有了，她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媳妇自会好好待她，相公也是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的。”说完便拧住帕子哭了起来，调子百转千回，跟唱戏文似的。

　　谢忱平日里见惯了徐氏飞扬的样子，现在见妻子惨白着小脸，梨花带雨，又想起这几年的情谊。心中便升起了怜意，愧意也是接连涌了上来。本来一心念着一旁跪着哭泣的郑氏，现下也低下头不看了。

　　眼看这戏高潮起伏，名角郑氏也登场了。这日是郑氏腹中胎儿认祖归宗的好日子，郑氏却没着什么丽服。只是挽着堕马髻，贯玉篦，身穿一件镶花边浅蓝云蝠线绉单衫，下穿白春罗撒线连裙，像白茉莉一般冉冉而来。

　　郑氏只有一句台词：“都是奴婢的错”，便连连磕头。

　　老太太见她这般做法样式，就知道她和冯姨娘是一个路数的，儿子的口味还真是一如既往。她到底是对不住魏国公府，赔了好女儿进来。

　　叹了一声，亲自扶徐氏起来，拍了桌子喝道：“你说二房就二房，又不是外面好人家进来的，谁知是哪个勾栏院里钻出来的狐媚子，念及有子，抬个姨娘就已经是抬举了。你早年看上卖豆腐的，要不是秀兰早早帮你纳进门来，你的官声险些就坏了，你能有今天？咱们谢家要屹立不倒，要的不是高官厚禄，要的是清名！”

　　谢大老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本想嘟囔嘴最辩驳几句，但听到母亲说官声仕途、家业时也是噤了声，他还知道轻重，也知道自己是有些鬼迷心窍了，便低了头听母亲教训。

　　郑氏的哭声，磕头声，老太太的骂声，徐氏的戏文声……连成一片，好一幅精彩绝伦的谢府祠堂万象图。到了日过午已昏，老太太方训完，拉了徐氏回福寿院里说私房话去了。至于郑氏，不，
　　现在是郑姨娘了，当二房无望，姨娘名分一锤定音，已被安排去客房休息了。

　　只留谢大老爷一人跪在祠堂里，形单影只。

　　祠堂动静闹得这般大，在鹤云居的谢琰自然听到了风声。

　　“老爷此刻正在受罚，姑娘可要去瞧瞧？”

　　“父亲做错了事，只怕母亲，祖母更是难过，我心中也甚是担忧。”渣爹好面子，官至工部尚书，现在跪祠堂已经面子上过不去，我现在去，就是和他面子上过不去，不给自己添堵。

　　风荷园处，匆匆赶来的冯姨娘也是拦住了蠢蠢欲动的谢芝瑛，又给她上了“生动形象”的一课。
　　“你父亲今日为那新来的受的苦，以后都要问那新来的讨，我们又何必过去添堵？他若是难受，自会来找我们。现在过去，就是给夫人、老太太下面子。”

　　老婆随娘跑了，小妾、女儿也不管的孤孤单单谢大老爷继续硬核跪祠堂。

　　终于，他在晚上迎来了老婆徐氏的温柔。

　　“相公，我已求了母亲让你今日同我回去歇息，明日还要上早朝，自要好好休息一番。郑氏那边你不要担心，明日我就安排她进门。”

　　内心感动得泪流满面的徐大老爷，对徐氏突如其来的温柔颇为受用，对着她呵呵地笑：“秀兰，你待我真好，以前是我误会你了。娶卿如此，是我谢忱之福。”

　　烛光下，徐氏柔柔一笑，却又笑得停不住，笑到泪光乍现，红烛掩映下更添艳光，正是“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谢大老爷不知道，当夜，徐氏的泪打湿了鸳鸯戏水的枕巾。

　　第二日晨光微熹，徐氏便早早起来，望着铜镜中模模糊糊的影子，一下一下地梳发，碰到结，眉头更是蹙起来，要直直地梳下去，梳得恼了，直接把梳子撂在了桌上。

　　“姑娘还是孩子气。”李嬷嬷叹了一口气，拿起梳子替徐氏梳起来，“若是梳不通，沾些头油不就好了，何必如此猛直。”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嬷嬷我也老了。”徐氏叹气着，惘然地瞧着铜镜里模糊的影子，

　　谢家人丁单薄，谢二老爷膝下只有一子，谢大老爷都年更是无子。郑氏确实无媒苟合，但若徐氏坚持不让她进门，徐氏难免会背上不贤、善妒的名声。世人一口一口的唾沫就可以把她淹死，但她魏国公府徐氏今时今日确实已成了笑话。这郑氏进门，谢家人为了名声，不但不会传出去郑氏、谢忱的混账事，反而会极力为她辩护，不然谢大老爷这一门三阁老的梦就不用想了。而她徐氏，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

　　徐氏心里自然有无限苦，李嬷嬷心里也明白，她能做的只是把现在要梳的头发梳好而已。

　　谢琰因徐氏不在，在自己院里磨磨蹭蹭用了早饭后才慢吞吞去了族学。

　　谢琰到时，其他人皆已在了在席了。将《四书注解》的蔡先生在讲台上讲得忘乎所以，摇头晃脑，谢琰缩缩脖子，悄悄溜入了她的位置，装模作样地认真听起来。

　　谢家阁老已出了两代，培养科举人才确实有两手。家学中不仅又谢家主干也有侧枝，还有慕名而来的其他姓氏。男学与女学分开而设，但经义课是一起的，左边为男坐，右边为女坐，中间隔一道十二扇紫檀边嵌象牙花映玻璃插屏。女子分上《女德》《女诫》，琴棋书画，男子分上骑射。

　　“当今之道，方从天子，匡乱世……”上面蔡先生正讲得红光满面，唾沫横飞，下面谢琰却已经开始不停地点头，魂飞周王朝与周公下棋去了。

　　“咳咳咳”有人在堂上咳嗽。谢琰打了个激灵，战战兢兢地看了眼蔡先生，见他没注意到自己，舒了口气，再继续魂飞周王朝。这下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总觉得有道目光紧跟着自己。

　　向四周看去，四姐姐谢芝瑛正一本正经地挺坐着，露出一段曲线优美的脖颈来。表妹谢如兰与谢琰一向是对瞌睡姐妹花，正甜甜闭着眼，嘴角还有晶莹闪烁。族姐族妹们睡觉的或是抱书睡，或是睁眼睡，或是歪头睡，姿态各异，听讲的或是坐直听，或是趴着听，或是捧着下巴听，或是摸着肚子听，姿态千奇百怪……排除女学，难道是先生？

　　谢琰瞪大眼睛，忙坐直装模作样听起来。

　　有双眼睛正透过玻璃插屏的玻璃努力地看着她的后脑勺。

　　等到蔡先生整理好书，大步出门去后，一群学生才作鸟兽散。

　　谢琰摸摸仰酸了的脖子，正欲招呼上魏紫吃点糕点，肩上背人一拍，回过头去见识二姐姐谢纨，忙笑道：“二姐姐，怎么了？”

　　谢纨却是一脸凝重拉着她走，一路无言。谢琰见她眼睛红肿，素日又是稳重的样子，便不多言顺着她的意走。

　　到书院湖边的柳树下，冬快要过去了，柳树的枝桠上仍是光秃秃的，湖上结的薄冰也没有融化，阳光直射到湖面，反射出光正入谢琰的眼睛里。光线下，谢纨的脸模模糊糊的，只有她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母亲从江南修书过来，说镇国大将军为幼子向父亲提亲，父亲已然答应了，这几日她已动身过来，为我主持婚礼。”

　　这消息犹如一个重锤捶在谢琰心上。怎么会这样？上辈子谢纨明明嫁给了高中后去翰林院做了编修的杜秦，是她们姐妹中唯一低嫁的，可也是唯一夫妻情深、鹣鲽情深的，今世怎么会出这样的变故？

　　这边一锦衣公子正拖着一个穿着宝蓝色菖蒲纹直缀的男子，往谢琰的方向来。

　　“顾钧平，你这小子拖我来这做什么，你今天整个人都透着古怪。先是撺掇我同你一起来谢家家学听什么济世之道，又在课上胡乱咳嗽害得我连瞌睡都打不了，现在更是拖我来这湖边，你莫不是对我动了龌龊心思吧！”这被拖的男子虎头虎脑的，正朝那红色团花束腰缀衣的男子张牙咧嘴道。

　　“我今日受谢辂小弟之邀，不过提了句谢家家学讲经义男女可同室，你便急吼吼地要跟过来，你现在倒反咬一口，若不是我，你能进来？”那红衣男子眨着澄澈的眼睛笑，竟漾出个酒窝来，像只得逞了的狐狸。

　　“你这无赖……”红衣男却一把捂住他的嘴，向他指道“那个子高点的就是谢二小姐，小声点，听她们在讲什么。”

　　虎头虎脑的男子登时成了大红脸。便靠在顾钧平旁边侧起耳朵听起来。

　　“我已打听过了，见过那伏城的人都说他肥痴，做事糊涂莽撞。”谢纨素来端正自持，遇到终身大事的事还是慌了。可谢琰也心乱如麻，为什么前世的轨迹会被打破，如果变数是她，可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啊……

　　二姐姐手抓得还是紧紧的，脸还是模模糊糊的，重生以来一向冷静自持的谢琰不知怎地竟脱口而出：“伏城这名字倒也威武。”说完了也觉得不妥，又补救道：“二姐姐先别慌，细细打听起人品是现在最紧要。”这相当是什么都没说了。

　　谢纨垂下眼正欲说什么，谁知一鲁直男子冲了出来：“我就是伏城，二姑娘尽管放心嫁我。”

　　谢纨傻愣愣地看着伏城，脸上飞上了红霞。一旁的谢琰却是惊叫出来，她，看见了顾少川。

　　顾少川脸上正挂着玩味的笑，像是在嘲笑她。

　　又是那双亮晶晶的像琉璃珠子一样的眼睛，流光溢彩、神采奕奕地看着我。

　　又是灿烂的笑容，啊，还有那左边脸上，浅浅的酒窝。

　　谢琰觉得眼睛有些疼，又觉得有些热，她拉住愣在地上的谢纨，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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