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踏枝

　　“好大的雪，把前几天江妈妈送来的魏紫“好大的雪，把前几天江妈妈送来的魏紫冻坏了，不知道还成不成活。”一个丫鬟叽叽喳喳地跑进院子里。

　　“小声点，小姐正睡着。”一个温柔的女声教训道。

　　雪？江妈妈？魏紫？

　　谢琰猛地睁开眼睛来，落入眼帘的是石青色的帐缦，炕上歪歪地撂着本《徐老头游记》，长案上摆着汝窑天青色花觚，内里插着几枝红梅，整个屋子鲜亮而有生机。

　　谢琰只觉得一股亲切感扑面而来，她又是在做梦吗？

　　见她醒了，一容长脸梳圆髻的丫鬟笑盈盈地问她道：“小姐可是要起来了，可要喝点蜜水？”

　　高挺的鼻梁，细细弯弯的眉毛，鼻翼的小痣……魏紫？那个陪她嫁入永昌侯的魏紫为她耗尽心力，早早去了的魏紫是枯瘦的，没有生气的，而现在的魏紫正面带笑意地看着她，是活着的。

　　难道真有下辈子？魏紫的声音这样温柔亲切，谢琰颤动着双手，喜难自抑地抱出她。

　　“小姐怎么了？”魏紫忙手忙脚乱得拿出帕子给谢琰擦眼泪，又吩咐小丫头打水来给谢琰洗把脸。

　　谢琰甜甜地眯起大眼睛，依恋地蹭着魏紫的衣裙嗔道，“姐姐身上真香。”
　　平日里素作深沉样的魏紫此时也扬起眉毛笑起来，挤着眼睛看她，像是在笑她可爱。
　　谢琰看着她的笑颜，觉得通身暖乎乎的。

　　敷面、沐浴、梳头、换衣，谢琰看着镜中的倒影，有些恍惚。

　　镜中女子的稚气未褪，头发黑亮，双眸明亮有神，琼鼻朱唇。这幅样貌稚气未脱，大概是十三四岁的样子。谢琰十六岁那年便嫁给了顾少川，谢琰想，自己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红烛高照那日，那人着着红衣奔赴战场的样子。

　　一声“等我”掷地有声，可人却再也没有回来，西北的战乱，终究是夺取了他与她应有的一生一世，反倒是婆母猜忌,妯娌使绊......大家族之间的勾心斗角伴了她一辈子。

　　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过去的青涩，还是岁月的无知。恍惚间又想起梦回时所听：“谢琰，上辈子让你等了我那么久，这辈子我顾少川发誓护你周全，忧卿之所忧，喜卿之所喜。”谢琰又轻笑一声，也不知为何意。

　　“五小姐可起来了，大太太唤五小姐去用早膳。”有人进来了，是个瓜子脸梳双丫髻的丫鬟，长得俏丽俏丽的，谢琰虽记不起她的名字了，但倍感亲切。

　　心里念着母亲，脚步也抓紧着，急急忙忙地就小步跑出去。
　　刚掀开帘子，刺骨的寒风便呼啸着闯进来，谢琰跺了跺脚，忙逃进回屋里，戴上卧兔儿，披上织锦镶毛斗篷，才战战兢兢地出去，风吹着雪花糊了谢琰一脸。

　　谢琰干脆跑起来，落下魏紫在后面喊“小姐慢点，小姐慢点。”
　　声音进了耳朵里却好像小沙粒进湖里，没荡起一点水花。谢琰的眼里只有对鹤云院冬日里峥嵘茂盛的雪松，挺拔的青柏，还有院前落光秃秃落满积雪了的紫藤花枝失而复得的喜悦。

　　大太太徐氏素来把幼女谢琰当成眼珠子，把谢琰的院子安排在正房东侧院里，是以顾谢琰没跑几步就到了正屋前院里，手脚麻利地掸落了身上的雪籽，就提步进去。

　　徐氏不喜姨娘，通房，免了她们的晨起请安，正落得两厢清静，故谢琰进屋后只看见徐氏一人和一众仆妇。徐氏长眉飞入鬓间，额头光洁饱满，丹凤眼，正穿藕荷色绫袄，紫色褙子，更显得她皮肤白腻，是典型的北地胭脂长相。

　　此时正用手指抚摸着青花白地瓷碗，拇指一下一下地在碗的纹路上打转，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谢琰移了移眼珠子，果然，碗筷整整齐齐码着，半点未动。心里一叹，自己与母亲都是思虑过重的命。

　　看见谢琰，她细长的眼睛里就淡淡浮起了笑意，忙拉过女儿的衣袖，拍了拍卧兔儿上的雪籽。

　　酸意从鼻尖直冒出来，无边的委屈与想念更是让泪意更加汹涌。谢琰红着耳根一个闷头就扎进了徐氏怀里，往她胸前蹭泪珠儿。

　　徐氏指着谢琰笑骂：“早几日还夸你有个大人样儿了，今日一看，不过是假意稳重的小鬼机灵！”

　　早膳吃的简单，但也丰富：芸豆糕、千层酥、糯米糕、水晶饺子、薏仁白米粥、三清酱肘子云云，都是母亲平日里爱吃的，但她到底还是没有动筷子。

　　母亲心里一有事就厌食，久而久之就常犯胃疼。但人都是这样，明知道该做什么，不做会有不好的后果，还是不愿逼自己去做。谢琰心头酸涩，皱皱鼻子就撒娇起来：“母亲，那西洋刚进的番茄酸甜可口，很是想念厨房里的番茄面疙瘩。”

　　“你就是个馋嘴猫子，提起吃的就挪不动腿!”徐氏发笑起来，面上的郁色也淡了许多。红白交错的汤面端上来后，徐氏也就着谢琰的筷子吃了几口，只是三筷过后徐氏却是怎么也不肯吃了。

　　前世出嫁前尚活得懵懵懂懂，况刚重回一次，我丫鬟名字都记不全，想弄白事情的来龙去脉，确实是与痴人说梦无疑了。

　　沉思了片刻，谢琰开口吩咐道：“魏紫，前几日四姐姐问我要抄书用的澄心纸，今日下学后，你帮我送去倚琴楼去。”

　　魏紫扑哧一声笑出来：“姑娘一觉醒来魂却飞了，大太太已做主给四小姐开院子了，两日前四小姐便已搬去风荷园了。”

　　听到这话，谢琰心跳猛漏了半拍，谢芝瑛搬走了？前世就是谢芝瑛搬走没多久，郑氏就入了府，还生下了儿子，母亲也一直与父亲怄气，身子每况愈下，等到听闻我当了寡妇的噩耗，没熬过两年多久就去了。这次，难道就是为了郑氏？

　　谢琰的猜想到傍晚马上得到了证实。

　　夜里雪还在下，冷风吹得谢家门廊上、走廊上、屋檐下的油纸灯笼摇摇欲坠，灯笼里的光忽明忽暗。

　　私语随风声影影绰绰地在夜色里弥漫。

　　“秀兰，这事我本也是不愿意的，只是因着圣上后宫充盈了，才将这女子指给我。”谢大老爷握住妻子冰凉的手，望着她紧皱的眉头，心头有些酸涩。

　　徐氏此时脸色颇为有趣，眉尾高高扬起而眼眶却红红的，一边是极度的怒火中烧，一边又是伤心欲绝。她紧紧地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手掌已沾满了丈夫的温度，徐氏叹了口气，语气已带上了哭腔:“自我嫁与你，本就想好了与你同甘共苦，哪怕你今日被贬至贵州，我也愿意陪你。当下时局紧张，圣人的心思虽难猜，却怎知会将这胡女赐予你………”

　　徐氏语气顿了顿，似是胸腔里塞了一团浸饱了水的棉花。忽地，她剧烈咳嗽一声，脸色涨红地低声喝：“也真是荒唐。”

　　谢忱素知徐氏的脾气，知晓她心里的不服气与不安，一搭一搭地拍着她的手，软声哄道：“今天晚上我陪着你。”

　　徐氏想起将来的胡女，脑子里又闪过几个妖妖娆娆的影子。心下一横，使劲挣开谢大老爷的手。

　　正屋里的灯已熄了，外面风声呼啸着似是要把分量不浅的谢琰吹走。谢琰站在雪地里，一脚一脚踢地上的积雪，可越踢，划痕越是丑陋可怖。

　　魏紫望着自家姑娘肉圆肉圆却紧紧绷着的侧脸，悄悄给谢琰正了正衣襟。

　　思绪忽地降落现实，对了魏紫微微一笑，谢琰说：“走吧。”

　　一高一低的身影倒映在雪地上，脚步声也似染上了雪色，微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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