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夫计

　　如法泡制了死牢的大门，冲出去时却几乎与一个人撞在一处。
　　那个在冲天火光中依稀可见是狱卒打扮，有几分眼熟。他见张义拉着我神色间似乎也是微怔，就在这一怔之间，却只见张义大掌一挥，直击向那个人的前胸。
　　我猛然想起他正是那天带我去堂审时在黑暗的台阶之上好心扶了我一把的人。我大叫：“不——”
　　然而张义出手极快，我话音未落那人已经应声倒下。
　　张义脚步只因此微微一滞，我手腕一紧被他扯得不得不继续前行。我不由自主地回头，却见无情的火舌猛地卷了过来，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已看不清那个人的身影。
　　我身后已经一片火海。
　　“你……你这浑蛋……”我刚一口开，只觉得似乎吸了口热气，嗓子似乎被烧伤了一般的痛，直痛到心头。却见张义拉我的手上猛地的一顿，下一瞬间我只觉得头一晕，已经被扛在他的肩上。我一时间又惊又怒又羞又恨，然而一切都来不急我思量，只听“轰”的一声，一截烧焦了的木柱正倒在我们停身处。
　　只听张义在我耳朵冷笑：“我这浑蛋不出手，死的就是我们俩，你要我们死还是他死？！”
　　说罢张义肩膀一沉，但步子比刚才更快了，几乎让我有种飘的感觉——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么？可惜我的心还沉浸在刚刚枉死的那个狱卒身上，别人都在往外逃，他却在往里冲——我忽然想到水清扬说这牢里有他的人，会不会是……我的心突然一紧，不敢想下去。
　　我不知道大理寺的布局，但冲出了死牢张义很稔熟地向右边一拐，竟是长长的甬道，甬道两侧还关着不少的犯人。火势因为是用了煤油做引子，因此来势汹汹，凡煤油所流过之处，无不引起连片大火。参天的火光中，我听到了人们的嘶喊声，绝望的呼叫声，痛苦的嘶号声，我看到有依稀的人影自眼前闪过，有的直冲向门外，有的被倒塌的木柱砸中，有的被人拥挤着踉跄在大火中，有的身上已经烧着了却一边惨叫一边向外逃离，还有来不及冲出来被困在牢房当中的。
　　明明只想让我和张义死，却偏偏拖了这么多人陪葬，究竟是谁这么歹毒的心思！
　　然而张义一只手按着还挂在他肩膀上的我，另一只手无情的挥出，凡是挡到他去路的，都被他一一挥开，他又能好到哪去？我不敢再看下去，因为我感觉到他凌厉的掌风，感觉到他无情的杀机，感觉到他“挡我者死”的狠绝！
　　如果非要用别人的性命来换我的性命，我情愿不要！
　　可是似乎连死都不由我作主，我被这视人命如草菅的人扛在肩上，他又为什么不在意别人的性命却偏偏来救我，他的相救让我背负了那么多的性命，我又拿什么去还？
　　一声惨叫就响在耳边，我突然觉得脸上热热的，又腥又粘——我知道那是什么。我以为我不怕血，因为我是医生，可是我此时是那么那么地害怕血，因为又一条鲜活的生命消失在我面前。
　　我的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我听到了自己的尖叫声。那声音混和在嘈杂的人群中，却仿佛格外清晰，清晰得令我觉得自己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我终究只是寻常人，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死在我面前，而我却依旧要活着，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真他妈是麻烦。”我听到张义似乎低低咒骂了一声，只觉得他按住我的手动了动，我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省！

　　我情愿被他点错了穴道，直接点了死穴再不用醒来。醒来就要面对自己良知的谴责，面对价值观的颠覆，面对今后未知的生活。
　　可我还是醒了，还是得面对一切。
　　猛的睁眼，正被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刺得生痛，我忙又闭上眼。明明才几天没见天日，但感觉却恍如被困了一生一世——然而逃出生天、再世为人的喜悦依旧无法冲淡我心中的罪恶感。此时忽听推门声，脚步声由远及近：“醒了就别装了……”
　　张义的声音响在耳边，但我却也不想理他。不知道他进来是巧合，还是他点我穴道的力道时间拿捏正好。
　　见我没理他，感觉到他半俯了身子，淡淡道：“夫人若是不介意，小人愿意效劳。”
　　我还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就只觉得他一双手不规矩的轻轻划过我的衣襟。我大惊，不计形象一咕噜跪坐起来，顺势向后退了几步，直退到床角。
　　张义的手因为我突然的动作而凝在那里。那只手的手背上，可清晰地看见我咬下的齿痕，那只手的手心上，可清楚的看到他扭断被火烧红的铁锁时留下的灼伤，那只手上，看不到，却清清楚楚存在着无数的鲜血，无数条人命。
　　我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冲天的火光，那惨绝的呼喊，那绝望的眼神，好像这些东西都从那只手上缓缓冒出来，升起在我眼前。我只觉得头痛得要炸掉一样，一声嘶喊抑制不住就从口中冒出，连我自己都吓了一哆嗦。
　　我猛地惊醒——一切恍如一场恶梦。然而要真是一场梦，该多好！可那却是横亘在我心头的一根刺，会随着心跳而疼痛。但是，尽管痛，我此时却还是庆幸我活着。
　　也许人濒临生死边缘时，才会看明白更多，也许人在真正陷入绝境时才会知道潜意识里对生命依旧的渴望。
　　我终究脆弱却现实，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就算我此时自尽也换不回他们的性命，所以就算痛，我还是要活着。我也终究残忍和自私，经此一事，再世为人，我知道心中有些柔软的部分早已坚硬——在这个生命如草菅蝼蚁的年代，原来我要活着，就得付出什么。
　　是的——张义若无所图又岂会舍身相求？
　　我抬手擦去头上冷汗，深深吸了口气，平定自己的心神，不想让他看出我内心的挣扎惶恐。我抬头粗略地看了下周围的布置。应该是客栈，因为十几平米的房间中只有简单而陈旧的几件木制家俱，房子中间是一张八仙桌，我身下是一张半旧的床。
　　张义似乎刚刚洗完澡，还湿漉漉的长发只随意用一根带子系着，身上依旧是一袭黑袍，只是不再是下人的打扮，而且那袍子用料考究，虽然款式简洁，但像我这样的外行都能看得出应该价值不菲。
　　而他的整个人，也完全与世子府中的恶仆有了本质区别。依旧高瘦，但笔直的脊背不再让他显得猥琐不堪，而他的表情也不再是初见时的下流无耻。青白的胡龇刮得很干净，露出他光洁的下颔竟带了几分刚毅的棱角，浑浊黯淡的眸子此时更是充满了逼人的清亮分明的锐意，曾经叹息的那双恶俗的桃花眼中闪过的灵动，偏是柔化了那份刚硬，无端为他增添了几许风流俊秀。
　　这是一个比朱离、水清扬更会作戏的人。
　　之前这份气度若流露出一分一毫，又岂会不被人发觉？又或者，他用猥琐恶俗丑陋掩饰了他的一切俊采风华，才可以潜伏在世子府这么久！
　　见我上下打量他，他倒也不以为意，直起身随意站在那里任我审视，神态淡定从容。
　　待我上下打量了他良久，忽然不知道如何挑起话头时，却听他缓缓开口，眼里似是漾着一丝似笑非笑的情绪：“这里不比世子府和静王府的富贵，世子夫人您将就着吧，当然，再如何不堪，也是比死牢要好，您说是不是？”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熟悉，直到开口说话才略挑了挑眉毛，依稀带了几分往日的嘲讽神色。
　　是的，纵是这个人的神态气势俱变，但他对我眼神中的不屑和轻佻，却依旧那么明显——他，鄙夷我。
　　这份情绪如此明显，尽管如此，却也是他，刚刚不计生死地救下了我。我心微微一动，我当然知道，他的这一举动绝非因为昔日与白晴之间的苟且之情，我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他对那个不知廉耻且心狠手辣的女人可以用情这样的深。
　　于是我深深吸了口气，不理会他的话，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的眼，一字字道：“你是谁？”
　　他淡淡看着我，忽然扯了扯嘴角：“这世上没有白拣的便宜，你告诉我你是谁，我便告诉你我是谁。”
　　我一惊。
　　之前我曾经用“失忆”糊弄了许多人，唯有朱离和水清扬轻易看破。可对朱离，那是因为我从来不想隐瞒，而水清扬能瞧破，则是因为他太了解朱离，从对我的态度上猜测出来。
　　那么张义，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男子，这个我从不正眼瞧他，他亦不曾多刺探几分的男子，又是如何看透的？
　　果然，他太聪明，而我太笨！
　　他挑挑眉毛（我发现这好像是他的习惯），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圈，直看得我心惊肉跳：“本来以为你是易容过的，后来发现不像……我也想过会不会是朱离从哪里寻来的相似女子，不过世间的人就算再像，也不可能像到这般地步……”
　　这话分明已不是试探，而带了十足十的肯定的意味。
　　我的心忽然定了下来，不再不安。
　　因为面对聪明人，我知道，一切的解释掩饰狡辩都根本毫无意义，只会是欲盖弥彰。
　　他潜伏于世子府有所图谋，也许曾在暗中观察过我的一举一动，或者能够感觉到我与之前的判若两人吧。此时我突然觉得，当初在世子府他当着朱离面对我的出言无状、挑逗无理，或许早已是一种试探。
　　于是，我垂下眸，避开他的眼。与这种人对视，我是占不到任何便宜的，人家早把我瞧透了，我却依旧不知道以何种面目面对曾经的“奸夫”，毕竟让我对着这样的一个人去解释所谓的“灵魂穿越”，我没有信心，同时也认为没有必要。
　　无论他是什么人，无论我是什么人，我们之间只是纯粹的利益纠葛，再无其它。
　　“不过，既然你一口咬定你是白晴，那么你就是白晴吧。”张义的声音缓缓响在我头顶上方，果然如我所料，他不再继续追究。
　　于是，我淡淡松了口气。这话没错，他纵是舍身救了我，只怕看重的依旧是我白晴的身份，除此之外，我又还能是谁，我若是别人，只怕他也是不肯的。
　　于是我复又抬头看向他淡淡笑道，“我为人虽然不堪，但这‘世子夫人’的头衔还是值点钱的，张公子无论想干什么，白晴莫不相从，所以容我斗胆问一句，张公子舍命救下我，到底想怎样让我报答？”
　　许是我无比配合良好的态度，许是我这般轻易就顺着他的话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我见他眼中隐约闪过了一丝惊讶，但很快却浮上我熟悉的嘲讽与猥琐，让他还未开口，我的身上就忍不住泛起一丝恶寒。
　　果然，他的身子慢慢靠过来几分：“世子夫人太客气了，张义上回就说过，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世子夫人虽然不念旧情，教人捆我打我，可我却不是那不仁不义之人，夫人若真想报答，那就不妨以身相许，以慰张义这些时日的相思之苦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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