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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来。
这是一块岩石的下方,外面滴滴答答下着雨,他身上趴了一具不知名的枯骨,枯骨身上披着破破烂烂的锦袍,锦袍的下半截已经湿透,那枯骨的姿势似乎是要把他往里推。
他推了一把枯骨,枯骨立即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然后向后仰倒,落在雨幕之中。
他的目光有些恍惚,脑中一片空白,他开始回想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了,他是商贾之子,他的家在桑州,他应该回去照顾母亲,整理家业,为妹妹的婚事张罗操劳。
不能在这里耽误时间。
他不顾那绵绵小雨,不顾那枯骨,捂着头跑了出去,溅起的泥水打湿他的衣裳,他穿的竟是一件冬天里才有的棉袄。
可是他似乎是得了失魂症,什么也没有意识到,一股脑的跑,跑到一个村落中。
“请问,桑州南城离这多远?”他问了一老翁,老翁对他指路,“就在前方三里路。”
他道谢,又冲进雨幕里。
他跑到天黑,忽见前方灯影重重,一座府邸突然出现,他欣喜,一个矮胖男子正蹲在门口手里拿着灯,见他跑来,定睛一看,不由得激动万分,对着他大喊,“大少爷!您终于回来了!”
他唤他曾伯,曾伯撑着伞跑过来,然后把伞全部盖在他头上,一边激动的对里面的小厮吩咐道,“快快快,去禀报老夫人和小姐,叫下人给少爷备件干衣,这春寒可别冷了少爷!”
下人诺诺的下去了。
曾伯回头责怪他,“我的大公子诶!”他无不难过的说,“你可知道你离家出走的日子里老夫人有多伤心!家里的生意也被耽搁下,小姐的婚事也因此被搁置,整日以泪洗面,家里上上下下都在担心你出了什么意外,老奴天天派人出去打听你的消息……”
“这寒冬腊月的,公子您在外面,怎生的难过啊……”他掩面哭泣,“就算是再生气,也不能如此折腾自己啊,这让旁人看了如何替你糟心!”
他一愣,他居然是离家出走的么?
“碰。”
走着走着,他就走神了,一不留心撞到了柱子。
“哎呦我的少爷诶。”曾伯心疼扶着他道,“怎生的这么不小心。”
他摆了摆手捂着头揉了揉,一边说没事只是有点晕,曾伯一听立马想起这在外面身无分文风餐露宿的一定是饿坏了,于是命人去给他煮些粥。
他喝了两口粥,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这边刚忙活完那边老太太就来了,妹妹扶着娘,娘一脸欣喜,颤抖着一步一步走过来,他心下一个触动,过去扶住了老人家的手。
忽的一阵风起,吹的人眯起了眼,他的手刚碰到老太太,忽觉得触感不对,眯着眼睛看,他突然脸色煞白,那众人皮肉灰飞烟灭,而他牵着一只白骨手。
他大惊失色,情不自禁往后退,竟一个跟头摔倒在地。
“啊呀少爷这是怎么了。”
旁边佣人扶起他,他甩开,自己踉踉跄跄站起来。
“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颤颤巍巍就想上前拉他。
他脸色苍白,定睛一看,老太太还是那个老太太。
莫非是自己的错觉。
他舒了一口气,看来自己真的是饿坏了,要不然怎么会生出这种荒谬怪诞的幻觉。
“娘我没事。”
“娘,兄长肯定是饿坏了,快快让人上饭菜落座罢。”一旁的妙龄女子搀扶着老太太,正是他的那个妹妹。
“那就快进屋子。”老太太一边催促着让他进去,一边吩咐下人,“给少爷上粥,饿的那么严重得吃点容易消化的,快去来个人把鸡汤炖上。”
“我的儿还不快进去。”
老太太看他还愣在原地,不由得跺跺脚。
“啊?好。”
他摸摸鼻子。
用过饭后,他又喝了两碗鸡汤,吃了些许补药,最后老太太看他实在是吃的要吐了,这才放他回去。
曾伯领着他在前面带路。
夜里没有星,但是月光却格外的好,有微风轻轻吹过,雨也听了,估摸着明天是个好天气
“浮生,浮生。”
他似乎听到风里有人在轻轻呼唤,回头。
什么都没有。
他环顾四周,静悄悄的,那声音也像是他幻听了似的没有再出现。
他继续走。
“浮生……浮生。”
那声音变得惆怅了几许,听上去像是留恋着不愿离去的感觉。
他再次回头,那声音却又消失了。
“少爷。”
他一惊,望向声音的来源。
不知不觉,曾伯已经离他很远了。
“少爷,可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没事……”他道,“我有点没消化好,我马上就来。”
他追上曾伯。
“走罢。”他顿了顿,又道,“曾伯,这附近有书生一类的文化人么?”
“唉怎么想到问这个了,”曾伯道,“你莫不是糊涂了,这南城和西城一向是商贾工匠农民住的地方,怎么可能有书生,书生和当官的都住北城和东城。”
“…是这样吗?”他想了想,还是据实说了,“我方才听到有人唤‘浮生’,还以为是书生念诗。”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曾伯手里的灯笼似乎晃了晃。
“……”曾伯道,“几年前是有一户人家搬到这里来过,那家的公子哥就叫浮生,不过前几年早就病故了,尸骨也运回了老家。”
“原来是这样。”他道,“兴许是幽魂路过此处留恋人间也不一定。”
“唉,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鬼怪。”曾伯摆摆手,“莫约是你听错了。”
“……”
他张了张唇,刚想说那声音的确听起来舍不得,但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的又被他咽下去了。
曾伯送他至门口,替他点上油灯,“时候也不早了,老奴说两句就走。”
“少爷,您不是不清楚这些年老夫人有多操劳,好不容易发家了,您又何必如此!成家立业是迟早的事,你早些成家老夫人就早些抱孙子,更何况您已经二十八、九了……你看,老奴说一句逾越的话,您何必呢,就不能为了老夫人和小姐,将就将就吗?更何况那位小姐她也不差啊……”
“……曾伯。”
他打断他。
“您别说了,我回来,就是看开了。”
曾伯愣了愣。
“那便太好了!少爷您终于想开了啊!”曾伯有些颤抖,显然没想到他居然就这样同意了,“前些日子陈家还派人过来催,如今终于有个交代了。”
“嗯。”他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天色已晚……”
“是,老奴不打扰您休息了。”
……
一切似乎就归于平寰了,他娶了陈家小姐,妹妹也顺利出嫁,老太太喜出望外乐见其成。
那个声音也从此消失,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魂仿佛已经满足的离去了。
他觉得这种生活,似乎也不差,但是当初为什么他要逃婚呢?
其中缘由,是他也想不清的。
……如今一晃眼,已经过去了七年,七年年后,他已经有了两儿一女,也蓄起了胡须,已经不再是偏偏少年郎了。
外面家中的生意越做越大,内里他的夫人蕙质兰心会持家,儿女也有四五岁了,听话懂事好学,很是省心。
似乎一切就应该这样持续下去,持续下去,一直到他离开人世,人生完美。
可是天偏偏不如人愿。
也不知道是不是过于操劳的缘故,他开始偶尔有些耳鸣,有时还会出现幻觉,偏偏看了医生医生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气血不足,好好调养必无大碍。
好好调养。
他每天鸡汤补药不停的吃,反而补过头了,流起了鼻血。
后来停了药这才好些。
杏花烟雨江南。
他刚刚谈完一桩生意,这时正在河边散心。
浣纱的少女嘻嘻哈哈的闹着,他微笑着走过,不知多久,四下人散尽,杨柳春风,他看到对岸好像有个少年正在河边洗脚。
那少年眉目柔和眼睑低垂,似乎没有看到他一样,他看到他乌黑油亮的鸦发垂下,似乎是个很乖巧的男孩子。
他觉得这个男孩子很是熟悉,可他又不认识这么年龄小的人,莫非是故人的儿子。
若是如此,于情于理路过应拜访一下。
恰巧一个老叟提着东西路过,他道:“阿叟留步。”
那老叟回头。
他见那少年还是自顾自,于是问老叟,“阿叟可知这位是谁家孩子?”
那老叟环顾四周,似乎没看到那少年一样,“哪里有甚么孩子。”说完他挠挠头就走了。
他一愣。
那少年明明就在那,那么大一个人怎么会看不见。
他走到河边刚想叫那少年,却刚好看到那少年身形一晃就噗通的落水了。
他楞了一下,想也没想就跳水去救他,眼看着人就在跟前,他几次伸手,却抓了个空。
那个身体好像就是透明的,和水溶在了一起。
那少年沉了下去,那一瞬间他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有个声音在耳边喊着,他楞楞的,都忘记了挣扎。
那水仿佛变成了深渊,他是堕落深渊的人,似乎有人拉住了他的手,他却松开了他,落了下去。
他看见,他的娘亲和妹妹早已去世,他也没有娶亲。
他看见,有人对他微笑,如沐春风般的,那脸,分明就是自己……
他惊醒。
却见一少年正趴在床边。
他被吓了一跳。
那少年对他微笑,却并不说话。
“你是谁?”
他道。
那少年浅浅的笑着,并不回答:“这些年你过得很舒坦。”
“……”他突然想到在水中时手穿过了他的身体,于是伸出手去,那少年却一躲躲开了。
“这场梦,你还不愿意醒来么?”少年死死的捂住他的脸,他不知怎的反抗不了,少年声音带着哀怨,“你当真还不愿意醒来?”
他的意识模糊了,只听见少年还在喃喃细语,“我就是你,你什么都不是………”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感觉束缚消失,他挣扎着一下子坐起来。
“老爷醒了!”
“快去拿水给老爷!”
他还没清醒过来,喝了一口水,缓缓气问小厮,“这是哪?”
“这是客栈老爷,”小厮道,“您不知道怎么回事晕到了,这都过去一天了。”
“…晕倒?不是落水么?”
“什么落水呀您连河边都没有去过。”
“是这样么?”
他愣了。
“兴许是您做梦了罢。”
“……”
他摆摆手,小厮立马退下。
他缓缓的躺下去,莫非这真的都是一场梦。
可是……
心口怎么会透不过气来。
他叹了口气,大抵是劳累了罢。
想着想着,他便睡着了。
——
是盛夏。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素裳,立在小舟头,四面是一望无际的荷花,他伸手摘了一只莲蓬,剥起了莲子吃,那手的皮肤白皙,小尾指略长,动作优雅,似乎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公子。
“哗啦——”
一个黑衣少年突然从水里面冒了出来,一下子扒住了小舟爬了上来,素裳少年一惊,差点掉下小舟去,辛亏那黑衣少年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素裳少年一站稳就甩开了他,一脸嫌弃,没剥完的莲蓬也丢了,不去看他。
“你生气了么?”黑衣的少年嘻嘻笑。
“你又来这做甚。”
素衣少年似乎很嫌弃他。
“我来看看你。”
“看完了你可以走了。”素衣少年跺了跺脚,似乎要把他踩在脚底下,转身他就想进舟蓬。
“诶诶诶诶,”黑衣少年拉住他,“你是害羞了吗?你我都是男子,又不必授受不亲。”
“你!”
素衣少年气呼呼的不想理他,“你还知道你我都是男子!那你上次为何!为何对我做那种事情!”
“诶,我又不是故意亲你的,上次那是……那是不小心。”黑衣少年挠挠头,“你看我这不是过来赔礼道歉了吗?”
“……”素衣少年还是闹别扭。
“你看我浑身都湿透了……”黑衣少年有点哀求的看着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素裳少年心一软,瞟了他一眼。
黑衣少年一看有戏,立马掏掏胸口,拿出一根木头簪子,“这是我亲手刻的,刻了好几天呢!就等着给你赔礼道歉了。”
“破木头我不要!你当我收破烂的呢。”他瞟了一眼,但是并没有看清雕刻的是什么。
“……”黑衣少年突然不说话了。
“……”僵持了一会儿,素裳少年终于还是忍不住,瞟了他一眼,却见他一直都在看着他,黑衣少年看见他果真瞟了过来,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素裳少年一下子脸红了,气急败坏也不打算管他,径直走进舟内。
“少爷——”
黑衣少年刚想跟进去,却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少爷,该返程了!”
黑衣少年有些恋恋不舍的望了里面一眼,“你当真要把我这一腔真心喂了狗么?”
“你那‘真心’,除了狗还有谁要。”素裳少年似乎是嘴巴毒惯了,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那……”黑衣少年看了看手上的木头簪子,还是把它放在了舟上,“这簪子,你愿意要你就留着罢,不愿意,那你就找个地方丢了,别送人也别让我看见……”
“……我走了。”
“噗通……”
那黑衣少年似乎是又跳下了舟,等了许久,素衣少年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了出去,看到四周已经没有人影了,这才别别扭扭的走过去,捡起还有点湿的木头簪子,用大拇指摩挲了两下。
他本来想扔,可是又想起他那可怜兮兮如同被丢弃的小狗模样,还是收在了怀里。
罢了,就当捡了狗的真心。
……
“老爷,老爷。”
似乎有人在摇他。
他张开眼,阳光迫不及待的钻进去,有些刺眼,他又眯起眼。
“什么事?”缓了缓,他坐起来,扶了扶额,却恍然瞟见窗户那站着一个人,正是那个落水的少年。
他愣了。
小厮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
那少年的身影被阳光照的有些模糊,少年冲他一笑,他恍惚,猛然觉得竟能把这少年的身影与梦中的素裳少年重合。
头突然觉得有些疼了起来。
旁边小厮见状赶忙叫人。
那少年弯起眼角笑了笑,冲他做了个嘴型后,突然从窗户跳了出去。
他看见,那嘴型分明是“是时候了。”
他突然看见一个黑衣少年笑嘻嘻的捉弄一个素衣少年。
他看见那木簪上面刻的是那时黑衣少年送素衣少年的野花。
他看见黑衣少年牵住素衣少年的手,素衣少年恼羞成怒的跑了。
小厮带着郎中跑了进来,还有个小孩站在门口,拿着糖葫芦怯生生的往里面看。
糖葫芦。
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副场景。
黑衣少年长大了,素衣少年也长大了。
两个人都穿着一身粗布红衣,蜗居在一间小房子里。
曾经的黑衣少年拿着一串糖葫芦,凝视着曾经的素衣少年,“聘礼暂时筹不出来,糖葫芦是用剩下的两文钱买的,浮生,你可愿和我从此浪迹天涯”
“——我愿意。”
眼泪控制不住的流了。
郎中似乎在为他把脉,他突然甩开他的手跳下床,果然,四周开始崩塌,他跑出房间,朝当年醒过来的地方跑。
原来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只有他是真的。
“碰。”
他不小心摔了个跟头,抬起头,突然看见还是那个少年,正向他伸出手——那是一张尾指略长白皙的手。
少年垂眸微笑。
他也开始笑,越笑越厉害。
他把手放上去,四周开始燃烧。
他看见,后来那个素衣少年被人围剿猎杀,黑衣少年带着他跑到了很远很僻静的地方。
他抱着他渐渐冰凉的身体,一下下的亲着他同样冰凉的尾指,不知所措的呜咽。
最后天亮,他的眼泪流干,他割开了自己的腕,用手指头沾上血点在了他的唇上和眉心,最后在他的眼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外面突然下起了雨。
他的皮肤开始迅速变得干瘪,他的眼睛也渐渐失去活力与光芒,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他护在怀里,往里面推,雨打在他身上,而他渐渐变成干尸。
素衣少年的模样开始变化,变成了,护着他的人的模样。
他醒来。
他触碰那人僵硬的身体,拨开他散乱的发,狠狠的抱住他呜咽的哭了起来。
那黑衣少年才是商贾之子,而他早就应该在那时被猎杀,方才的梦,梦里都是那人原本的命。
哪里有什么死而复生,都是至亲至爱给予的命。
他呕出一口又一口的血,又哭又笑。
这下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
——上古有神农氏分支,自成一族,其族人貌美多情且性专一,尾指略长,喜散居,食水果,多与凡人相恋,能死而复生,吸人精血。因其妖,人猎杀之,日益少矣。
世人徒知此,不知被吸食者皆为其所爱,复活时皆占亡人之命,其固能复生,易复哀死。妖乎,神乎后人名之曰——南柯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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