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陛下今天也在拯救世界

　　墨菲丝所说的领地与凡人所说的并不一样。

　　在她原本的童话世界，就像天界是纳索的神域一样，与天界对应的地狱便是她的领地。

　　她是地狱的绝对主人，地狱里出现的一切变化都受她掌控，地狱里发生的一切事情皆被她知晓。而处于地狱核心位置的魔王堡，更是如她的肢体一般受她掌控——在无数年的累积之下，她的魔王堡甚至产生了自己的灵性意识。

　　这才是真正的领地。而凡人们对自然界进行的粗暴划分，将土地上的一切都归于自己所有，于是便称自己为此地领主的行为，从来都只是凡人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们与那些同在土地上生长繁衍的动物们并无任何不同之处。活着时从中攥取供养躯体的物质，死去后躯体又重新归于这片土地。他们从来不是领地的主人，而是领地的子民。

　　而墨菲丝所说的领主，与她的领地息息相关。她以自己的力量浸染这里，从此与它们融为一体。

　　她掌控着这片领地，同时也背负着这片领地。

　　在人类的耳朵所听不到的角落里，这一小片天地的灵在欢呼雀跃。

　　自然的灵本不需要主人，也没有自己明确的意志，它是一种存在与规则，自己便能运转到世界尽头。自然的灵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它是这片天地一切生灵与死物的集合。

　　无论是萨诺的神力、法师的魔法，还是墨菲丝的魔力，它们都与自然的灵有相谐的部分。这些力量从自然的灵中穿行流淌，自然的灵也从未有过什么反应，它只是一直在按照自己的规律运转着。

　　但是恶魔出现了。

　　恶魔的力量污秽而黏腻，像是把所有最恶毒最肮脏最贪婪的东西混合在一起。它们有着极强的侵染能力，它们依靠侵染去吞噬。它们与自然的灵绝无相谐的可能。但自然的灵没有自己的意志，自然的灵无法反抗。

　　白日里萨诺的神力在阳光里蒸腾活跃，它们能灼灭浮散的恶魔之力。暗夜里萨诺的神力褪去，被恶魔们带到地面上的污秽力量再次开始永不停息地侵蚀这片大地。

　　自然的灵只能任由这两种力量争斗不休却没有办法解决，因为自然的灵没有自己的意志。

　　但是现在，墨菲丝用自己的力量浸染了这片天地，同时也将这里被渗透的恶魔力量驱逐了个干净，她愈合了这片天地，也便获得了这片天地的感激。

　　她成了这一小片天地的真正主人。

　　墨菲丝平息了自己的力量，于是纯粹的暗夜从凯恩的屋内消退，烛火的光芒重新亮起，凝滞的空气再次流动，但一切已然不同了。

　　凯恩惊愕万分地重新抬起头，哪怕那可怖的威势已经消失，但他仍能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这里是他住了五年的屋子，房间里所有的一切他都无比的熟悉，为了方便他独臂的生活，好些地方都有与健全人住所不一样的细节。他在这里是习惯而放松的。

　　但现在，他却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客人，这里的一切都另有主人，而更可笑的是，他觉得眼前这个他此前并未看重的、美貌非凡的女子，才是他房子的真正主人。

　　看低大魔王，丢了一栋房。

　　凯恩坐在已经“不属于他”了的椅子上，整个人都因这种别扭的陌生感僵硬了。

　　拉曼恭谨地垂着头，诺厄和马洛同样惊愕而茫然。

　　虽然在场的四个人类都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但其实这变化是十分微妙的，并不那么容易觉察得到。否则的话，童话地狱里的居民们要是总觉得自己的居所不属于自己，那可真够别扭的。而贪婪的恶魔恐怕更是没法过了。

　　凯恩是因为他对自己屋子的熟悉才感受到这些变化的，拉曼则是因为他研究了多年的魔法，诺厄因为他天生的敏锐，而马洛则是因为他与墨菲丝魔力的共鸣。又因为墨菲丝才刚刚把这里变为她的领地，他们才能感受到这些。

　　凯恩干涩地咽了咽口水，张开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是诺厄先反应了过来，他虽震惊于刚才所见到的东西，但这两天里他遭遇到的“震惊”已经足够叫他锻炼出一点适应能力了。

　　“您也看见了，既然如此，您何不帮助我们劝服村民们呢？这对我们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诺厄劝说道。

　　“……我只在这里生活了五年，”凯恩说道，“镇子里可不缺少顽固的老家伙。”

　　“您征兵时的强硬严厉哪去啦！”马洛反唇相讥，他现在倒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了。

　　凯恩一眼瞪过去，却又在余光扫到墨菲丝时顿住了。这位可怕的女士正看向窗外，神情严肃而郑重。

　　凯恩的房子是镇子里最南边的那一批，他的窗子也开在南边，在过去的秋日里，这扇窗能框起最美最艳的枫林。但是自从这里也开始出现零星的恶魔后，镇子边缘不得不建起守卫墙，凯恩的窗子就只能框起不断被修修补补的守卫墙了。

　　凯恩心中猛然一跳。

　　“恐怕你们教堂的庇护撑不到援助到来的时候了。”

　　他听见墨菲丝平稳的声音这样说道。

　　暗夜掩盖了一切形体，却不会遮住声音。细碎诡异的声音从空气里传播，它们越过守卫墙，穿过玻璃窗，被送到了屋内的人们耳边。

　　这声音像黏着在一起的伤口被生生撕裂、骨骼在火堆里被烧裂的咯吱脆响、藏在噩梦阴影里的一声尖笑。

　　凯恩的脸瞬间苍白了起来，他从椅子上蹦起，用变了调的声音催促道：“快去叫醒所有人，叫他们躲进教堂里！”

　　凯恩认得这个声音，这个他无数暗夜里的噩梦，无数白日里的绝望，这个他在战场上，一直无法摆脱的声音，像永远追随在他身后的影子。

　　这是大队恶魔集结在一起才会发出的声音。

　　“教堂保护不了你们。”拉曼沙哑的嗓音响起，“这些恶魔，足以攻破风盐城的教堂了，更何况是这里没有教士、圣堂损毁的教堂。”

　　凯恩不是不清楚这一点，从恶魔出现的第一年起，他就在北方与那些恶心东西打仗，他幸运地活到了第五年，那时他身边已经没有最初一年和他一同上战场的战友了，只剩下后几年新加入的士兵们。

　　那些最初的战友，都死在了恶魔的手下。而在第五年，凯恩以为自己迟早也要步了他们的后尘时，他断了一只手臂，因伤残而得以离开军队。

　　五年的战争，足以叫他从这些声音中分辨出恶魔的大概数量了，也足以叫他知晓这样数量的恶魔能够造成什么样的恶果了。

　　“萨诺啊！”他不由得绝望地呼唤道。

　　“能救你的不是无形的萨诺。”拉曼对他说道，“你该祈求的人正站在你面前。”

　　凯恩转头望向墨菲丝，一向冷硬的脸上写满了哀求。

　　“点起火焰吧，”墨菲丝宣说道，“这里即将变得不同，而你们会见证这一切。”

　　拉曼弯下腰行了一个礼节，魔法将墨菲丝的命令传递给了他的学徒。荒废已久的老宅成为了第一个亮起的房屋。

　　诺厄和马洛准备出门通知并安抚仍躲在屋子里的镇民们，拉曼递给他们两块银白色的金属薄片，示意他们贴在喉咙上。

　　顾不得纠结与别扭，两人接过这份赠礼跑出了屋子。

　　“你可以去做你该做的事了。”墨菲丝对凯恩说道，“我回应你的祈求，便要收取我的祭礼。”

　　她离开了房间，带着拉曼消失在黑夜里。

　　凯恩面色复杂地看着他们，片刻后奔向了镇子里的钟塔。

　　诡异刺耳的声音越来越响，这几乎要把人逼疯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原本熄了灯火的屋子一间间亮起，被吵起的镇民们惊慌失措地看着这一切。

　　诺厄与马洛的声音在镇子里响起，他们的声音大得出奇，银白色的金属薄片将他们的声音放大到能传遍小半个镇子，附加的魔力保护了他们脆弱的耳朵。

　　在熟悉声音的安抚下，镇民们点亮了所有灯火，胆子大一些的甚至跑到院子里将火把点燃。随着暗沉的夜与道路被一点一点照亮，恶魔的声音也临近到了镇子边缘。

　　在教堂的长厅里，圣坛上原本平平无奇的白色石球突然大放光芒，石制的建筑随之流转起荧光，温暖柔和的神力直冲天上，所有人都仰头望向那一抹柔和的白色太阳，它照亮了镇子里的夜空，又突然散落出流星，化作一支支炽烈的利剑，飞向镇子的边缘。

　　诡异的恶魔足音里突然响起了刺耳的尖叫，无数烈焰在边境墙外燃起，它们照亮那一片暗沉污浊的黑暗，将一个个丑陋诡异的身影显露。恶魔们在烈焰中尖叫哀嚎，镇子里处处响起长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但火焰紧接着就被浓浊的黑暗熄灭了，枫林镇外归复了黑暗，只能听见恶魔的足音与守卫墙的破碎。

　　白色的太阳急急飞散出光亮，如暴雨一般落到守卫墙边上，但火焰没燃起多久就会被熄灭，那照亮暗夜的白色太阳只能一拨又一拨的泼洒出光箭。

　　但随着光箭的飞散，太阳的光芒越来越黯淡，从教堂里升起的神力越来越稀薄，象征着萨诺的白色石球也最终失去了光泽。

　　所有的镇民都不由得开始祈祷，仁慈悲悯的萨诺，神圣威严的萨诺，求您救救我们！

　　但没有教士们的引导与补充，天上的白色太阳最终还是越缩越小，它炸成了最后一片光箭，完成了最后一次庇护。

　　天上的光芒落到了地上，黑暗再次笼罩了天空，镇子边缘的火焰成了最后的余晖，然后在无边黑暗中渐渐熄灭。

　　随着这最盛大的火焰熄灭，黑夜恢复了它本该有的宁静，在死里逃生的人们互相拥抱着欢呼时，恶魔的足音却再次响起。

　　那宁静只持续了短短的几秒。

　　乔伊斯夫人和她的女儿们望向她们的儿子与兄弟，奥莉芙的小弟弟看向他的姐姐，十个年轻人的家人们看向他们，眼睛里亮着最后一抹希望。

　　在其他的镇民们陷入绝望之时，黑夜降临了。

　　不要畏惧、不要担忧，黑夜是安宁而包容的。它流淌过镇子里的每一寸土地与天空，将所有不安而绝望的心灵揽入自己的怀抱。

　　在这里，你是安全的。

　　深邃而纯净的黑夜安静地将枫林镇笼罩，唯有人们点起的灯火仍然明亮。

　　黑夜漫延到守卫墙外，于是恶魔的足音与低语全部消失了。

　　在这静谧而安宁的时刻，九胜悠扬的钟鸣响起。

　　独臂的男人站在钟楼上，在黑暗中紧握着钟杵全力撞向铜钟。

　　那是救援已至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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