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小宫女

　　午夜梦醒，羲皇司徒仲依旧紧闭双目，身体绷直，不曾有一丝移动。他静卧在雕梁画栋的龙床之上，任由锦被包裹，层叠的幔帐以龙床为中心成八卦阵势排开。除此，寝房里再无一丝活人气息。

　　静，非常静！耳畔没有尖叫声、怪笑声、厮杀声、咆哮声，更没有人指着他大骂乱臣贼子，不得好死。

　　睫毛抖动，诧异于周围的安静，司徒仲缓缓睁开双眸，眼前竟也是一片‘干净’，仿佛细雨压下了世间浮尘，整个天地分外清明。

　　那些‘幻象’都消失了！

　　他，有多少年不曾享受过这样安静祥和的夜晚了？

　　起身，披上绣有日月星辰图案的绸袍，司徒仲怔怔对着幔帐发呆。他是皇帝，是这天下间最尊贵的存在，可没有人能理解他的痛苦。他不信皇权天授，只信人定胜天。当他登上九五之位后却无奈发现，作为潜龙，他既无法镇压诸邪，又不能统御寰宇，更不能享受国运加持。明明他推翻暴政，解救万民于水火，上天却用一句‘天命不授’就将他的付出通通抹杀。即便在他的统治下，政治更清明，国力更昌盛，可百姓依旧视而不见，人云亦云，怎不想想前朝是如何横征暴敛，让他们食不果腹的？

　　百姓愚昧，诸方势力亦不安分，即便在他的高压政策下，仍有不少人叫嚣着要为前朝尽忠,为天下百姓立命。简直好笑，若真要为前朝尽忠，当年他围攻京师，这些忠臣良将又在何处？真要拯救百姓于水火，前朝易子而食时，谁又广开粮仓拯救天下苍生？不过都是些怀揣小心思的禄蠢之流罢了。

　　想他十六岁随父征战沙场，十八岁独自领兵直捣番邦皇庭，二十五岁镇守一方，三十岁高举反旗，一路所向披靡。二十年的潜心经营，忍辱负重，终于让他登上皇权宝座。这时有人以神之名跳出来说他不可窃取天下？滑天下之大稽！他司徒仲既能打下江山便能坐得住，哪怕需要跟天命抗争也必将奋战到底。

　　犹记得初登基时他信誓旦旦，可三载已过，他精神几近崩溃。日间需处理朝政、打理军务，夜间早早便要上榻休息，即便闭目也无法入睡，因为有无数‘魑魅魍魉’在他身边群魔乱舞。漫长的夜像牢笼一样囚禁着他，煎熬着他，让他没有一天能睡踏实。

　　直到今晚，天地突然回归宁静，安详得让人忍不住叹息。

　　身体疲累，精神却分外亢奋。司徒仲赤脚迈下台阶，摇晃着向门栏行去，黑袍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抛出好看的弧线。

　　“吱嘎~~”

　　一声门响，在寂静宫殿里显得格外突兀。寝殿外伺候太监三喜不知从何处滚了过来，轻声行礼问安。他低垂的眼眸中闪过惊诧，显然没料到陛下会深夜起身，更没料到深夜的他会毫无异状。

　　不搭理三喜，司徒仲继续在宫殿里游荡。三喜见状，连忙为陛下奉上木屐，随后默默跟随。

　　这是朕的皇宫，朕的家！！

　　一路行来，司徒仲唇角讽刺翘起，暗自嘲弄自己，这还是他入主太初宫后，第一次在夜里瞧见它的模样。

　　像雄狮巡视自己的领地，他带着三喜仔细逛遍主殿。两人脚步轻盈，悄无声息，在昏暗宫灯下，犹如两抹幽魂。行至龙泉阁，也就是钟玲珑所谓的皇帝澡堂时，直将玲珑吓得惊颤不已。

　　瞌睡瞬间消失，神志迅速回笼。

　　刚要放声尖叫，发现远处影影绰绰的‘幽魂’逐渐影像化。那身形、那气势，不是羲皇又是何人？玲珑只觉汗毛直竖，恍惚间觉得撞皇帝比撞鬼更恐怖，谁知这动辄要人性命的皇帝发现她无视宫廷律例擅自进入内殿值守，会不会直接‘咔嚓’了她的脑袋？晨间对方暴虐嗜血的模样深入她心。

　　“陛、陛下万安！”

　　羲皇近身，玲珑狠咽口水，慌忙低头行礼问安，求生欲空前强大。

　　“嗯。”司徒仲随意应和，并不曾将小宫女放在眼里。

　　随着皇帝步入龙泉阁，黑袍消失在玲珑眼角余光中，玲珑方敢大声喘气。经过短暂惊慌，她强稳心神，摇铃知会太监们烧水、加热铜炉，准备迎接皇帝沐浴。

　　完成全套工作后，她躲到一边暗叹倒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今天这事，若换做颜秀在场，恐怕要高兴得飞起，能在皇帝面前挂号可是天大的荣幸。可玲珑不行，此时她名不正言不顺，被抓到肯定没好果子吃，所以一定得隐藏好自己，不能给羲皇留下丝毫印象。

　　片刻后，龙泉阁里水声潺潺。

　　“叫女官伺候。”

　　屋内突然传来男人低沉话语声，随即另一道略显尖锐的男声应是。须臾，脚步声渐近，三喜公公撩开珠帘，指着钟玲珑吩咐：“你，进来，为陛下沐浴搓身。”

　　什么？猛然抬首，玲珑杏眼圆睁，略显婴儿肥的小脸上满是错愕。

　　“没错，就是你，别耽搁，快进来。”三喜公公眉头微皱，不耐烦地将钟玲珑扯进室内。

　　此时，白玉池已被折屏遮挡。

　　手中被塞了块粗布，玲珑站在屏风外踌躇不止，最后在三喜杀人的目光敦促下，不得不一咬牙一跺脚冲进了皇帝浴室。

　　嚯！满室的氤氲水汽！

　　朦胧中，只瞧见羲皇帝衣袍尽褪，大马金刀端坐于浴池之内，翻腾的雾气萦绕在他精壮的肉.体周边，场面堪比大牌男模的时尚杂志封面。

　　‘咕咚’，玲珑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不能怪她，实在是自然的生理反应而已。

　　感应到服侍女官入内，羲皇整个人向后仰躺，双臂搭靠在池畔之上。

　　秒懂上位者意图，玲珑怯怯上前，用水浸湿粗布，颤巍巍搭上皇帝香肩……额，皇帝臂膀。她沿着肌肉纹理为对方清洁身体，动作有力却不毛躁，‘度’掌握得刚刚好，羲皇闭合双眼，舒服喟叹，享受这一刻的舒适与安宁。

　　此时此刻的他与晨间截然不同，判若两人！

　　玲珑趁着服侍之机，光明正大打量起皇帝陛下。

　　只见他肤色古铜，一双剑眉直入云鬓，显得攻击感十足，鼻挺而阔，唇薄而翘，眼眸紧闭，睫毛异常浓密，就是眼下一片青黑，破坏了整体美感，看起来活像几天几夜没睡觉似的。总体来说，这不是一副大气疏阔的圣君模样，也不是福气满满的仁君样子，更像是薄情冷血的古代帝王。

　　尤其搭配他满身伤疤，一看就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为开国之君吧。毕竟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每个上位者身后都由数不尽的枯骨铺路。虽觉得对不起战乱中枉死的无辜百姓，但不妨碍玲珑憧憬英雄。

　　而羲皇就是这当世英雄。

　　带着‘瞻仰’伟人的激动心情，她渐渐忘记羞赧，一边搓澡一边慨叹：又涨见识了！

　　上身擦拭完毕，玲珑犹豫不止，不知接下来该作何反应？好在皇帝直接用动作给了她明示。

　　霍然起身，羲皇毫不在意展示自己赤.裸身躯。此举吓得钟玲珑连忙紧闭双眼。

　　见女官迟迟没有动作？羲皇疑惑出声。

　　闻言，玲珑吓得一激灵，连忙睁开眼服侍。

　　当瞧见皇帝胯间围着兜裆布一样的东西时，玲珑终于安心了。真要让她与皇帝的小兄弟面对面，她简直不知该如何作为。

　　钟.黄花大闺女.玲珑在内心煎熬中，艰难完成了‘洗皇帝’任务，并成功将皇帝里里外外瞧了个清楚。

　　浴毕，后续服侍由三喜公公接手，一刻钟后，羲皇方身披靛蓝色锦袍离去。

　　回到寝殿，羲皇沾床即睡，沐浴后筋骨舒爽是因由之一，更多的恐怕还是因为耳畔终于安宁了。
　　三年的煎熬、失眠、神经衰弱在这一夜得到舒缓与释放。这一睡，持续了一天一夜，皇帝登基后首次无理由罢朝，紫薇宫伺候宫人们惊慌失措，东西宫太后、贵妃、淑妃纷纷前来探望，观天府、混天阁、太医院也匆忙赶来会诊。

　　经确认，皇帝真的只是陷入深眠。此理由一出，无人再敢惊扰皇帝入梦，毕竟皇帝休息不好是压不住的公知，这次沉睡，谁打扰谁恐有杀身之祸。

　　至此，全宫上下战战兢兢等待皇帝醒来。看不见的地方，更是波澜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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