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众生皆草木

　　我爸下葬的第二天，全家会议在我家的堂屋召开。

　　爷爷抱着三叔刚出生的孩子，和我奶奶坐在主席位，二叔三叔一家分别坐在次席位，姑姑站在三叔的后面。我和妈妈坐在最下等的位置，舅舅和外婆一家依偎在妈妈身边。

　　先是姑父清算账目，下葬的棺材火化多少钱，流水酒席多少钱，人情往来多少钱，清算完毕最后的结论是我妈欠了二叔三叔家一家五千块。

　　爷爷显然对这个结果很满意，首先发话要我妈把爸爸生前最后几个月领的工资和抚恤金交出来，大概三万元。

　　我妈不依，说钱要留给我上学，我爷爷听了火冒三丈，当场开始开骂，一些污秽不堪的语言进入我的耳朵，什么留着钱以后也是给别的男人花，狼心狗肺的畜生不为女儿考虑以及你就是个外来货。舅舅气不过，差点和爷爷一家打起来。

　　推搡中，我妈开口了，转头看向我。

　　“佳悦，你跟不跟妈妈走？”

　　“你爸爸死了，爷爷奶奶容不下我们母女，你跟不跟妈妈走？”

　　“这是你要做选择的时候了，佳悦。告诉妈妈，你跟妈妈还是跟爷爷奶奶？”

　　我做不出选择，只是一个劲地在哭，因为哭泣导致身体不停的抽搐，手掌心出了很多的汗，可是依旧紧紧的抓住衣角，我觉得我应该在做梦，我拼命的掐自己想醒过来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十岁的我开始了人生第一次的选择。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不知道前路到底该怎么走，只是哭泣。最终，我看向妈妈，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就是这一退，注定了此后十年的孤独。

　　妈妈和舅舅他们离开了。

　　她走后，我每天晚上都会做梦，然后哭醒，循环往复。

　　梦境切换到七岁，我气鼓鼓的看着妈妈，因为我上学的第一天，妈妈就背着我抱了别人家的小朋友，我又气又恼撅着自己的嘴巴宣示自己的主权。

　　我说：“妈妈，你不要我这个小朋友了吗？”

　　妈妈看着我的样子，禁不住笑了起来：“你怎么这样？上学老师没有教你要尊老爱幼吗？妈妈只是因为隔壁婶婶现在比较忙，所以抱了一下小宝宝，你是姐姐了，应该爱护弟弟知道吗？”

　　我鼓着嘴巴道：“哼，我的老师就是爸爸，你问他怎么没有教我！”

　　正好刚洗完手的婶婶出来听见我这句话，引得大人们哈哈大笑，爸爸赶紧把我拉到一边进行一番思想教育，我坐在他的腿上不依不饶，他答应给自己多吃一块棉花糖才罢休。

　　记忆中的我还是很幸福的，过着比别的小朋友幸福的生活，永远穿着最新式的衣服，吃不完的零食以及光荣榜上永远的第一名。

　　梦境又开始切换，我看见妈妈跪在爸爸的坟前哭，我想上去抱她，可是她看见我就跑走了，我追着问她：“妈妈，妈妈，你不要我这个小朋友了吗？”

　　“妈妈，妈妈，你不要我这个小朋友了吗？”

　　......

　　“妈妈，妈妈，你不要我这个小朋友了吗？“

　　声音回荡在我的耳边，我艰难的睁开眼睛，是奶奶喊我起来上学。

　　妈妈走了半年，我躲在被子里整整哭了半年，所以我的枕头和被子总是湿的。

　　陈文香没有转学过来的时候，我是班里唯一的贫困生。每当学校的补助发下来的时候，班主任就会叫我的名字，拿出一把钱郑重其事的交给我，然后语重心长的说：“你是我们班唯一一个贫困生，你要好好学习，遵守纪律。”每次接过钱，我的眼泪都会落在那个贫困生的名单上。

　　我曾经回家和爷爷商量过，可不可以不要每次拖着学费不交？因为校长当着全班的人叫自己交学费的态度，让自己很没有面子。对，就是面子，十岁的小孩子已经知道面子很重要。可是爷爷不理解，他觉得小孩子懂什么面子不面子，瞎胡闹罢了。

　　我放弃了争吵和哭闹，也愈发变得敏感，所以当校长用同样的方式在班级宣布陈文香也是贫困生的时候，我厌恶极了这种方式，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宣告我们贫困的事实，为什么要让我们心口的伤疤伤了好，好了揭，反反复复。

　　也因此，极少有朋友的我开始关注陈文香。

　　据说，她爸也去世了，只不过我爸的去世是天灾，而她爸则是人祸。原本她也有个幸福的家庭，父亲慈祥温和，母亲美丽大方，可能是人的日子过得太好了，物极必反开始走向另一个极端。她的妈妈染上了赌博，刚开始的时候只是小赌，打打麻将玩玩骰子，倒也无伤大雅，陈文香的爸爸也权当她是闲的寂寞，不打紧。可是后来，事情开始变了性质。陈文香的妈妈开始和一群男人在一起赌博，赌博场上的男人吃喝嫖赌多多少少都要占个一两样的，每每兴起就对陈文香的妈妈动手动脚的，陈文香的妈妈输红了眼，也全然顾不得这些。也就因为这，家里的争吵开始越来越多，陈文香的事情也越少人来过问，终于在一天下午，发生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陈文香的爸爸在家里拿刀剁了自己的手指。

　　正巧那天是礼拜天，陈文香家里的院子被围的水泄不通，被邻居叫回来的她看到满地的鲜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陆续来人把爸爸抬上担架，然后急救车的鸣笛声越来越远。

　　她站起来，像个杀红了眼的战士，跑到了他妈妈在的棋牌室，掀翻了她妈妈的麻将桌，撂下一句话：“从今天起，你不是我妈。”

　　后来，她妈跑了，跟一个一起赌牌的牌友。

　　陈文香的爸爸因为这件事，也不打算在老家呆着了，心灰意冷的他把陈文香托付给他的哥哥，自己南下打工去了。

　　再后来，听说在火车上被一群打架的人误伤，一刀致命。

　　从此，陈文香寄宿在她的大伯家。

　　她成了我之后的，第二个贫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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