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他侧对着案桌，案桌上的烛光勾勒出他稚嫩清秀五官的分明线条，柔和的浮光中，他脸上细微的汗毛都清晰可见，倒映在独孤稔震惊的双眸中：今晚遇到的这个处变不惊又狡诈多端、时而温存时而狰狞的少年，竟然，是匈奴右贤王？！

　　匈奴等级制度，单于之下，就是贵族王侯封号。左右贤王，就是最尊贵的王侯。只不过，左为上，右屈居而下。
　　即使如此，独孤稔依然很震惊。这个看似文弱的白衣少年南宫诀，竟然是右贤王。这么说来，他应该就是现今匈奴单于的儿子，而且是次子。
　　可是，他看起来，却并不那么像匈奴人啊。
　　他更像汉人，无论是身材、五官还是智谋。

　　他也像汉人一样敏感。看出了她的狐疑，淡淡一笑，“只不过是有汉人母亲的一半血统而已。”
　　言语间颇为不屑，却也是极力掩盖的局促和不自在。
　　汉匈混血的王子？
　　他这么一说，倒是唤起了独孤稔模糊的记忆。独孤稔记得她还小的时候，楼兰民间有传闻，说曾经有个大汉的公主被和亲给了匈奴单于。据说颇受匈奴单于的喜爱，后来也生下了子嗣。那么说来，这位少年右贤王就是那位大汉公主和匈奴单于的儿子？
　　那个大汉公主，稔依稀记得，好像是叫，叫做——
　　“南宫公主，就是我母亲。”他说，“南宫诀，这就是我的汉文名字。我父亲军臣单于极其宠爱她，允许用她的名字作为我汉文名字的姓氏。而母亲又赐给我一个‘诀’。这个字的意思嘛，看你怎么理解了……”

　　他清澈又森凉的眼眸中，闪现一丝忧伤的遐思。让独孤稔恍惚间也遥遥想象当年，烽烟不断的大汉和匈奴之间，只能靠和亲来换取片刻的安宁；而一位明丽的汉宫美人，曾经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华美的大汉皇宫，远嫁到大漠深处，从此随牧群流浪，任凭漠北长风四处传颂她的故事……
　　只是汉匈之间的矛盾，并不是一个美人的温柔怀抱可以化解的。那美人，从此便随着汉匈时而升级时而平息的战争，悲伤抑或欣喜。尽管身为大汉公主，也深受军臣单于的宠爱，但她依然能感受到匈奴人对大汉的深深敌意和不屑。连同她的儿子，因为天生比纯种的匈奴人略微孱弱，其王子身份也饱受争议。
　　好在，汉宫公主母亲赋予他的智慧，合并单于父亲的野心，却让他依然鹤立鸡群，逐渐地扩大着自己在匈奴人中的势力。
　　所以，此番对楼兰，他自有打算。

　　“有必要这么详细地解释你的名字吗？”跳动的烛火唤回了独孤稔的神思，想到眼下的处境，她无精打采，不感兴趣，“反正我也不认得几个汉字。”
　　“哦，等你到了大汉，就该好好学学了。”南宫诀说。
　　大汉？我为什么要去大汉？我哪里还有机会去大汉？等等——
　　她忽然圆睁了深琥珀色的眼睛，怀疑地望着他，
　　“去大汉？你，你要我去大汉？”
　　“对，我会送你去大汉。”南宫诀平静地回答。
　　独孤稔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惊喜和希望：这么说，他不会杀她了，也不会凌辱她了？
　　可是为什么？

　　“我要送你去大汉，为我们打探情报。”南宫诀并不绕弯子，揭开了真正的谜底。

　　独孤稔呆呆地望着他，似乎没听懂他的意思。可是双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却渐渐黯淡了。
　　开什么玩笑？
　　刚才把她掳来，差点命丧在他们的yin威下；现在又要送她去大汉，还要她为匈奴人打探情报。这不就是让她做匈奴人的奸细吗？
　　开什么玩笑？要杀要剐便是了，整这么一出出的捉弄她干什么。
　　就算是真的，难道去做奸细就是条生路了吗？如果被大汉发现她是匈奴人的奸细，她还不是早晚被五马分尸。
　　早死晚死都一样，何必还这么折腾。

　　独孤稔刚刚复苏的生存希望，再一次被无情熄灭了。可面对她忽而惊喜忽而恐惧忽而又失落的神情变化，南宫诀却丝毫不为所动。显然，这个右贤王十分地专断。独孤稔颓然地什么话都不想和他说了，她知道和这个人说什么都没用。
　　他是早就有了自己的计划和盘算的。先前制止手下杀她，接着又调戏她，像个同年龄段的调皮小男孩儿；可此时才显现出作为右贤王的冷酷和独断。别说是她了，就算是他的手下和亲信，谁都不能质疑他的做法。他一旦决定的事，任何人有任何反应，都不会让他改变的。

　　他起身踱了两步，声音中的狡黠一扫而光，取代的是冷冽如冰珠掉落玉盘的沉静和漠然，“从大汉博望侯张骞通西域开始，楼兰一直是各家必争之地。楼兰地处东西要道，往来商贾如云，又对大汉的西陲边界构成战略威胁。大汉一直想拉拢楼兰，但一直对楼兰怀有戒备之心，故而含含糊糊不曾结盟。大汉知道如今的楼兰王根本没能力与之抗衡，可又放心不下匈奴，唯恐楼兰和匈奴团结起来。想要打消大汉的疑虑和戒心，我会以楼兰王的名义，送他的儿子去大汉做人质，以表忠心。为了能好好照顾楼兰王的儿子，我会安排一些人作为他的侍卫和侍女一起去大汉。这些人里面，就安□□们的探子。”

　　“你让我一起去大汉，照顾楼兰王子，这个我可以答应。可是我不会做奸细的。”独孤稔很气愤，“你们匈奴人这么对待我们楼兰人，我凭什么要给你们做奸细？”
　　听到如此幼稚天真的反驳，他嗤笑，轻蔑地撇嘴，“凭什么？就凭强权！就凭你们楼兰人都是软骨头，既不敢得罪大汉，也不敢反抗我们！”
　　独孤稔气得一时语塞。
　　强权、蛮力、杀戮，这就是征服世界和奴役百姓的手段吗？不可置疑的手段？

　　“如果我不答应呢？”她软弱地再次发问，自己都没什么底气。
　　他毫不在乎，回答冷酷如刀，“你会死。所有被抓来的楼兰女子都会死。因为这个秘密是军事布局，我不会让任何人泄露出去的。凡是知道了这件事的人，必须为我所用，否则，杀无赦。”
　　答案不出意料。独孤稔更加沮丧。

　　但是，小小的自尊心恼羞成怒，还是在心底掀起一丝不甘，她嘟起红润的嘴唇，做最后一搏，“既然你那么看不起我们楼兰人，为什么还要让我过去为你们打探消息。楼兰人在你们眼里，难道不是‘软骨头的低等人’吗？”
　　南宫诀的嘴角又一次扬起上翘的弧度，他笑起来的时候，哪怕是在嗤笑冷笑嘲笑的时候，五官依然秀丽得像女子，这大该是传承自他美貌的大汉公主母亲。若是不听他说的话，只看他时而欢悦时而自负的笑容，就是极为赏心悦目的一件事。
　　“你，算是例外吧。”他竟然毫不掩饰眼中的赏识，像看一件稀世珍宝，目光热切地一寸一寸抚摸过她，“从来没有楼兰人，敢这么反抗我们；何况还是个女孩子。无论你能不能成功，你的勇气和胆识，已经超乎常人。”
　　这是在夸她呢，还是暗示她其实有勇无谋而已。独孤稔依然很沮丧。

　　“可是我如果失败了呢？”她打破沙锅问到底。
　　“你会死。不是被我们杀死就是被汉人杀死。”
　　“那我如果中途变卦，投诚到大汉呢？”
　　“我还是有办法找到你弄死你—再弄死你家人和其他楼兰人。”
　　“那如果你们匈奴人最后还是被汉人打败了呢？”
　　“我会拉你跟我一起死。”
　　死死死，总之没有活路。独孤稔现在就想死了算了。

　　她在和南宫诀辩驳的时候，一钩弯月已经变淡，月畔出现了一颗明亮的星星，夜空的颜色也在迅速淡化，从纯粹的暗蓝色慢慢转为深蓝、浅蓝、浅灰紫……天，就要亮了；这噩梦连连的一夜，终于要过去了；可是发自这一夜的噩梦，却不会彻底结束。这一夜，只是拉开了一道序幕。那序幕在诡谲莫测地晃动，她看不清有什么人将粉墨登场；她只知道她十四岁的年华像树梢的朝露，甘美却短暂，即将蒸发殆尽。她仿佛看到脚底下正在徐徐裂开一个地洞，深不可测，而她会在各种明争暗斗中身不由己地周旋，被纠缠被拖曳至不可饶恕不可遗忘不可磨灭的历史长河深处。

　　即使什么都还没预料到，她已经知道这条路将是凶险异常的不归路，神情顿时凄然哀伤起来，忘了面对的是刚刚还在嘲讽她戏弄她的敌人。
　　见她呆呆地望着跳跃的烛火，眉头渐渐紧缩，面色似有无尽的恐惧，南宫诀略有不忍。于是拉过她红肿的手腕，细细摩挲被绳索勒出的印痕；摩挲完手腕，又摩挲她的脚腕，俨然是个哥哥在安抚受伤的妹妹。一边摩挲，一边轻声细语地叮嘱，
　　“此去大汉，千里之外，是另一个国度。大汉是文明之邦，一切礼仪习俗都有定数，记得要入乡随俗，细心学习。不可莽撞，丢了小命。等你熟悉了大汉的生活，陪同楼兰王子安顿下来，自然会有人和你联络，安排你的任务。所以不要擅自行事，坏我大事……”

　　“我什么时候能回楼兰来？”独孤稔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冷不丁发出最后一问。
　　南宫诀一愣，脸上浮现一个古怪的微笑，“待到我大匈帝国一统中原之日！”
　　原来，那是他的梦想和野心。他早就规划了他的帝国版图，而她不过是他版图上一颗小小的棋子。她要跋涉多久，才能助他成功？这简直是无法确定的遥远未来。
　　那就是遥遥无期。

　　独孤稔在心底冷笑。这股子冷，渐渐弥漫到了四肢百骸。
　　此去一别，恐怕再无生还楼兰之日。她这一生，也许就此葬送在了汉匈之战中了。漫漫历史长河，滔滔无绝的战争，她这样一个卑微弱小的少女，何足挂齿。
　　她心里无比酸楚，又一次感受到那种仿若挫骨之痛的身不由己。仿佛被捆绑在一个粗苯的巨轮上，无论她愿意不愿意，都要随着这巨轮辗转前行，任风沙磨砺每一寸骨节，直到扬散如齑粉。
　　这就是她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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