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越入荒草深处，越辨不清方向。独孤稔走了好久，发现自己前后左右都是高过头顶的荒草，她连那远远的尘烟都看不到，马蹄声都听不到了，夕阳正在天边迅速下降，擦着高过视线的草尖儿摇摇欲坠。她开始恐慌起来，一种无助感深深地攫取了她的心。她停了下来，垂着头，忽然感到十分沮丧。

　　陈阿娇说她可以，她就真的能进宫见到皇上吗？
　　一首长门赋而已，她唱得像市井小调，怎么可能吸引住皇上？骑着骏马的皇上也许听见了也许没听见，但肯定已经飞驰而过，根本不会好奇又有闲心地跑过来找她。
　　她忽然想转身回长门宫去。就让陈阿娇打骂一顿好了，她忽然觉得，她也就配和陈阿娇一起做个活死人。
　　“怎么不唱了？”一个男人威严的声音忽然在附近响起。

　　独孤稔浑身一震。她刚才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竟然没发现周围有了其他人。
　　几名全副铠甲的羽林军将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边，像敏捷的老虎，训练有素地呈包围圈包抄过来，越缩越小。
　　独孤稔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颤声喊，“你们，要干什么？”

　　任哪个少女在荒郊野外被几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包围起来，都会惊慌失措的。
　　威严的男声再次响起，轻轻喝斥，“退后，又不是狩猎。”
　　这个人终于进入了她的视野。
　　独孤稔抬头仰望。

　　他带着玄色冕冠，身穿窄袖的胡服猎装，外披一件黑色丝绒的大氅，用金线滚边，上面绣着红色的日月云天暗纹。
　　他年过天命，不复少年时的英气勃勃，身姿也不再挺拔，但不怒而威，王者气场足以臣服天下。
　　他或许有狂傲刚愎的一面，但一双看透半个世纪风云变幻的眼睛足以洞穿一切蝇营狗苟的人心。在他面前，独孤稔纤弱得就像被他的骏马踏在蹄下的那几枝芦苇。

　　“还不下跪叩见皇上？”羽林将领呵斥她。
　　独孤稔应声噗通跪倒在地，垂下头，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掩盖自己突然的心虚，“参见—皇帝陛下！”

　　刘彻饶有兴趣地俯瞰着跪在他面前的少女。
　　陌生而新鲜的面庞。她看起来只不过十四五岁，头梳整齐的双环髻，几缕碎发在穿行杂草间时被勾了出来，贴在汗津津的脸侧。
　　她的五官异于常人地明晰，眉目如画，樱唇红润，虽然谈不上精巧，却有自然的一种天真风韵。
　　她的身量倒是略高过普通的女孩子，鹅黄色素裙半新不旧，掩不住胸部和腰臀的袅娜曲线。

　　这样的女孩子，他曾经见过很多，也宠幸过不少，最后也都丢开了手，草草塞在后宫里，任由她们伤春悲秋独自熬过漫漫长夜，年复一年。
　　所以对她的想法也差不多。如果是一个普通平民家的孩子，打发她进未央宫就是对她整个家族的抬举。只是—他扭头眺望了一下不远处门户紧闭的长门宫。

　　“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他略微小心地问,眼前浮现陈阿娇那张怒气冲冲的脸。
　　独孤稔的头垂得更低，“回禀皇上，奴婢叫阿稔，是，服侍长门宫娘娘的。”
　　刘彻嗤笑，“都是废后了，还在叫什么娘娘，摆什么排场和架子？”
　　独孤稔语塞，刘彻对陈阿娇的嫌弃，陈阿娇自己也该知道吧，所以据实相告真的有意义吗？可是这是陈阿娇嘱咐她的。

　　刘彻又望了一眼长门宫，语气冷漠中带着讥讽，“朕记得当年只赐给她区区几个低等奴仆陪她老死，掖庭令怎么还会送这样标致的奴婢给她陪葬？”
　　他的少年任性立刻暴涨，全然丢弃了统筹江山全局的冷静和谨慎。想起曾经多年被陈阿娇恶语相加，在椒房殿里骂得抬不起头来，他始终不忘要以牙还牙地报复解气。
　　“朕现在要带你走，去未央宫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你愿意不愿意？”他用马鞭指着独孤稔问。

　　独孤稔小心翼翼地抬头望了他一眼，闪电般低头回答，“奴婢受宠若惊，只是，废后娘娘她，是否会同意？”
　　刘彻更加不屑，喊道，“这大汉江山的子民都是朕的人，哪里还要她同意不同意。跟朕走就是了！”
　　回头他对羽林军将领说，“派个人去长门宫，告诉陈阿娇，那个婢女阿稔我带走了，她要是缺人手，朕再送些给她就是。”

　　说完，他让独孤稔起来，站到马匹旁，突然伸出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抄起她的细腰，就把她揽上了马。
　　独孤稔没准备好，惊魂未定，刘彻却一手搂住她，一边放声大笑，“朕这马上功夫，还宝刀未老啊，哈哈哈……”
　　一踢马肚子，甩开缰绳，绝尘而去。那长门宫转瞬间就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仿佛一个巨大的坟墓。

　　长门宫的门打开时，刘彻已经拐着独孤稔，跑得人影都不见了。只有一个表情冷峻的羽林兵士来传达皇上的旨意，简单一句话说完，这兵士也扭头就走，再也不想回头看一眼陈阿娇这张涂了厚厚脂粉却依然沧桑难掩的老脸。
　　陈阿娇苦笑一声，“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

　　她忽然感到全身无力，软软地瘫坐了下来，眺望着门外，那根本已经看不到了的身影。门外，依然是夕阳荒草，落寞得只有风在叹息。

　　下午把独孤稔推出门以后，她想了想，还是回寝宫去梳洗打扮了一番。穿上她最喜欢的绣了金盏牡丹的大红曲裾，插上鲜艳如新的金步摇，又精心地涂了脂粉。
　　她怕，万一，皇上突然想进来看看，笑着问候，
　　“阿娇多年来可好？”

　　只是他终究连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
　　如此，便好。
　　没有万一。
　　那么，她也不必再心软，对他对己。

　　楚嬷嬷赶紧一把扶住陈阿娇，心疼地埋怨，“娘娘，何苦为她人做铺路石。独孤稔只是个卑微的楼兰人，无权无势，就算娘娘送她进了宫，她也根本不是卫子夫的对手。”
　　陈阿娇苦笑，“无权无势？那么本宫当年有权有势，为何也落到如此下场？卑微的好，卑微地能一把掐死，才能放心地睡在刘彻的枕畔。”

　　望着宫外一片昏茫天色，她顿了顿又说，“只是，确实要牺牲金枝玉叶的本宫，才能托她飞上九重天。本宫并非甘心，只是已经走投无路了。”
　　她怆然泪下，“楚嬷嬷，本宫度日如年，早已心如死灰。而他却连一丝丝旧日念想，都不肯留给本宫了。本宫已无路可走。”

　　嬷嬷也落泪了，“娘娘，让奴婢扶您回去歇息吧。咱们把门关上，关上了门，娘娘您就是永远的皇后。”

　　“记得让阿娘打探阿稔进宫后的进展。”陈阿娇不忘叮嘱。
　　嬷嬷点点头，扶着陈阿娇从地上起来，慢慢地走回寝宫去了。
　　长门宫的大门再一次黯然、决然地关闭。

　　独孤稔起初在马背上挺得笔直，害怕冒犯到刘彻。哪知刘彻把她揽在怀中，一边和将士们说笑，一边飞驰如逝水。温暖的胸膛贴着她僵直的后背，她渐渐地放松下来，往后靠了靠。随着马背的颠簸，渐渐感到了困意。
　　明知前途不是归宿，只是陈阿娇帮她设计好的一个战场，可她还是略微松了口气，在四合的暮色中打起了盹。

　　不知迷迷糊糊了多久，忽然听到耳边爽朗的笑声，“小丫头，快下来，沉甸甸的只知道赖在朕身上。咱们到了！”
　　独孤稔一个激灵醒来，看到眼前两座高高的城阙巍峨高耸入云天，而城阙后一座灯火辉煌的宫殿，如琼楼玉宇浮现在黑黢黢的夜里。
　　未央宫？
　　她回来了！

　　她又打了个寒颤。
　　其实她两次在未央宫进进出出，诸多波折，并没有过上美好的日子，也没有留下温馨的记忆。
　　深夜在偏殿被羽林军拖出去、在永巷被拳打脚踢，还有安丰血淋淋的脸，勾勒了她和未央宫以往的一切联系。
　　她油然而生一份恐惧。

　　“怎么了？没见过皇宫吧？”刘彻见她步履拖沓，以为她被这豪华的宫殿吓呆了。于是伸出手，一把拉住她就往上走，
　　“这宫殿算什么，快跟朕走，朕带你吃好吃的。朕也饿了。”
　　他拉着她快步往上走，迎面已经有宫人抬着步辇过来，请他上座。又有个公公说，
　　“钩弋夫人已经在云光殿准备好晚膳了，正等着皇上过去呢。”
　　刘彻犹豫了一下，倦怠地说，“告诉她，朕骑了一天的马，累了，就不过去了。让她自己用膳吧。”

　　刘彻带着独孤稔径直回到了宣室殿，命人除了冠冕，净了手面，就准备吃饭。独孤稔也被伺候着清洗了手面。宣室殿的宫人已经把一道道的美味佳肴端了上来。有些是御膳房做的，有些是钩弋夫人那边送过来的。
　　刘彻让独孤稔坐在他对面，伸箸给她夹菜，
　　“来，尝尝这道羊肉炙，是秦岭一带的风味；还有这道八宝鸭子，一个江南的厨子做的，朕吃着挺好。”
　　独孤稔看着眼前堆满菜肴的小碗，惶恐地从席上爬了下来，跪在刘彻面前，“奴婢身份卑微，不敢和皇上平起平坐。”

　　刘彻愣了愣，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朕犹记得，当年阿娇宫中的宫人，经常为了朕冷落她，替她鸣不平，俨然是朕的长辈似的。怎么跟着阿娇那么跋扈的人，你倒是挺懂长幼尊卑的。”
　　独孤稔鼻子上冒出细汗。

　　刘彻挥挥手，让她起来吃饭，
　　“今日天色晚了，也没什么旁人，你就不用拘泥了。来，坐上来，陪朕一起吃，朕才有胃口。”
　　独孤稔这才起来，小心地侧身坐着，小口吃了两口，就给他布菜。看他目光往哪边转，就把哪边的菜夹给他，又舀了半碗牛排骨汤，用勺子慢慢搅凉些，送到他面前。

　　刘彻一边吃一边赞赏，“看不出你这个低微的丫头，还挺懂得伺候人的。”
　　这些宫中礼仪其实是陈阿娇特意教导她的。但独孤稔小心地回答，“奴婢在长门宫的时候，也服侍过废后娘娘用餐。”

　　刚吃完饭，一个公公就踩着小碎步，从外面急急走进来，附在刘彻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刘彻脸色微变。他挥手让公公下去，注视了独孤稔片刻，面无表情地问，“你是楼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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