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独孤稔不知该怎么回答，瞥了一眼嬷嬷，嬷嬷却也不吭声，于是独孤稔也沉默着跪在门前。
　　寝室的门突然咿呀打开了，一股潮湿发霉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个身穿白色深衣，长发散乱的人影轻飘飘地移动到了门口，鬼魅似的，吓得独孤稔忍不住后仰了一步，跌坐在自己腿上。

　　陈阿娇一张大脸突兀地凑到了独孤稔面前。不施粉黛，苍老中透着蜡黄，头顶灰白的乱发。她翻着白眼瞄了瞄独孤稔，冷不丁地问，
　　“你是犯了什么错，被刘彻丢到这里来？”

　　独孤稔强压着惊悚，尽量镇定地回答，“回娘娘的话，奴婢，奴婢没有犯错，但奴婢是楼兰人，想和勾结匈奴的楼兰王脱离关系，归附大汉，做大汉的子民，所以才得到陛下的恩准，来这里伺候娘娘。这是奴婢的荣幸。”
　　这番话，是她事先就准备好了，并背得滚瓜烂熟的，反正不管碰到什么主子，都可以这么说。

　　“楼兰人？”陈阿娇的晃着女鬼似的脑袋，好奇地伸得更出来了些，上下打量她，“啧啧，就因为是楼兰人，刘彻就把你丢到这里来？哼，都是借口，都是害人的借口！”
　　评论完，她又“嘭”地一声关上了门，再没有言语了。

　　独孤稔困惑地望向嬷嬷，这算是接见过了吗？
　　嬷嬷挥挥手，“行了，跟我走吧。今天晚了，先给你安排个住的地方，吃点东西，明日再开始做事吧。”

　　此时，漠北，已经进入了最寒冷的时月。
　　南宫诀已经带着军队，绕过汉长城，翻过祁连山，回到了漠北王庭附近。不过，他并没有进王庭，而是在十里开外驻扎了军队。
　　凛冬时节，漠北气候苦寒，南宫诀的咳嗽一直好不透，但病势也没有恶化下去。这日午时，他一边用着厨房特地为他做的细嫩的羊羔肉羹，一边听阿胡儿读着长安送来的密报，关于安丰的死，刘彻的变脸，以及楼兰人的下场。

　　阿胡儿读完后，不屑地说道，“这群楼兰人，果然不是成材的东西。这安丰不仅胆大妄为，而且还愚蠢得很，死不足惜。只是，这样一来，那些楼兰废物又毫无用处了。”
　　南宫诀听了毫不动容，只细细吹着滚热的肉羹，说，“也并非毫无益处。至少，安丰这个锅背得挺利索。经此一事，楼兰人遭受了极大的打击，恐怕以后再也不会轻易相信汉人了。另外，汉人可能自以为已经把楼兰人打压得根本翻不了身了。这反而方便我们以后做事。”

　　“可是，这些楼兰人都被分散到各处去了，而且都去的是根本打探不到什么重要消息的地方。”阿胡尔不太确信，“至于那个独孤稔，她干脆就被赶出了未央宫，去了长门宫，废后陈阿娇所在。恐怕接近不了什么权贵了。”
　　按阿胡尔一贯的想法，这种无用之人还是一刀宰了以绝后患。
　　当然，南宫诀还是不同意，“去长门宫也好，在未央宫也好。不过，宫里有我们的人在，长门宫反而没有。你去打点一下，务必留她性命。至于其他的，看她造化再说。”

　　喝完一碗肉羹，漠北王庭也传来了命令：明日将和汉军临水一战，由左贤王艾提拉率军迎战，命右贤王从旁协助。
　　“哦，这汉军打头的是谁？”南宫诀不以为意，懒洋洋地问前来报讯的传令官。
　　“是从骠侯赵破奴。”
　　“哦，那艾提拉可要全力以赴了。”南宫诀说，“这赵破奴，不仅幼时在我们匈奴地带流浪过，熟悉我们的生活方式和作战方式，而且还是被霍去病训练出来的。”
　　等传令官走了，南宫诀吩咐阿胡儿去做些布置。

　　次日清晨，南宫诀率军奔驰了五十里，果然远处传来了震天的嘶声呐喊。才看到匈水河畔，乌压压的汉军人马和匈奴人马不分彼此地绞杀在一起。南宫诀举目眺望了会儿，问，“艾提拉在哪里？”
　　他和阿胡尔找了半天，才看到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深陷苦战，浑身染血，一人鏖战三四个汉人士兵。
　　南宫诀笑道，“倒是勇猛。”然后继续观望。

　　大半日后，战况渐渐分明。两军从骑马对阵到下马肉搏，彼此都有死伤。但匈奴方更狼狈些，渐渐不支。南宫诀观望到此时，就下令，“撤退五里。”
　　于是带着自己的军队，毫发无伤地退到了后方。等到傍晚时分，他又下令后退五里，还就地起了锅灶，让军中做饭，好吃好喝一顿。

　　待月上中天时，果然消息传来，艾提拉大败，不仅亲信右千骑被当场斩杀，手下被俘虏一千人，连自己的一个儿子都被赵破奴抓走了。艾提拉仅带着几百人逃回了漠北王庭。不过，他也把南宫诀告了一状。所以王庭传令，让南宫诀前去解释，为何不战而退。
　　南宫诀却不慌张，一边更衣一边笑说，“那是让我当着大单于的面，和艾提拉对质：他为何战前不和我一起部署，所谓的从旁协助到底怎么个协助法；还是想让我陪他一起死在赵破奴手里，让大单于后继无人？”

　　他由阿胡尔陪同着，去了漠北王庭。果然倚着巧舌如簧，一番雄辩，在大单于面前把艾提拉如何好大喜功排挤兄弟，如何有勇无谋轻敌无数又屡战屡败，又如何不从长远考虑几乎灭族的鲁莽行径揭露得清清楚楚。
　　他自身是安全了，也借机赢得了更多的王庭信任和支持。但兄弟间的仇恨也是解不开了。
　　南宫诀轻巧脱困后，就以此为理由，向王庭辞行，要回西域去开拓疆土。

　　长门宫。
　　从第二天起，独孤稔就觉得在这里比在未央宫里安全多了。因为这里没几个奴仆，每个人都可以挑一个很好的房间作为卧室。所有的家具用品一应俱全，只需自己好好清洗晾晒即可。
　　而且长门宫里根本没什么规矩。陈阿娇成天窝在她自己那间阴暗发霉的寝宫里，根本不管外面的奴仆在干什么。

　　这里不要求整理花园，因为陈阿娇不想看到鲜花芳草；
　　这里没有任何规矩，因为陈阿娇自己都不守任何所谓的规矩；
　　这里也永远不会有客人上门，连馆陶长公主都很少来，清静地像个与世隔绝的孤城。
　　这里很自由，很寂寞。

　　独孤稔紧张的心情很快在长门宫里得到了放松。大约是陈阿娇心如死灰度日如年的生活，这里仅有的几个奴仆也不存在相互倾轧或者争相讨好主子欢心的任何心思，彼此虽然谈不上关系密切，却十分和睦。
　　反正都要陪着陈阿娇把无聊的日子过得更加无聊，还存什么平步青云咸鱼翻身的梦想，有饭就吃，能睡就睡，睡醒了都不用怎么干活。
　　这样的日子，就像陪着一个活死人慢慢地熬着。但不熬也得熬，所以就继续熬下去。

　　独孤稔却因为新来乍到，没有在这种活死人的寂寥中浸淫太久，还有些意气风发。过了一周左右，她实在吃饱睡足太撑得慌，于是擅自做主，开始神清气爽地打算好好整改下这里的环境了。
　　反正吃了人家的饭，闲着也是闲着，有力气无处使，她就给自己安排了事情做，打算花些日子，把花园里的杂草清除了。

　　花园里虽然不种什么奇花异草，但一院子荒草看着也太瘆人。这里过得像在坟墓里似的，独孤稔想让自己的生活环境稍微好点。
　　她本是个性格开朗坚韧的女孩子，之前无论是在马厩还是在永巷处处受到打压，她也不得不忍耐。反而在长门宫里，她觉得她可以舒展一下身心了。
　　而且在这么寂寞的地方，如果不找点事情做，人真的会闷得发疯的。
　　所以她开始动手除草。

　　每日吃完早饭，她就去花园里拔草，还无师自通地修修剪剪。
　　荒草浓密，偶尔蹿出一只落单的青蛙，鼓着肚子瞪着大眼睛吓她一跳；还遇到过手指粗的蜈蚣扭着粗壮的身体不紧不慢地爬过，吓得她失声惊叫，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唯恐惊扰了陈阿娇。
　　有其他奴仆路过看到，先是疑惑不解，又无所谓地一笑，摇摇晃晃走开，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蒙头大睡的蒙头大睡，无日无夜地熬着所剩不多的时间，任由生命点点滴滴流逝。
　　只有领她进来的管事楚嬷嬷，有一次站在花园边，意味深长地看了好久。

　　修剪了三日，花园里的杂草被拔掉了三分之一，地皮开始清爽起来。独孤稔擦着满头大汗，思索着和楚嬷嬷商量，种点像样的植物上去。如果陈阿娇不想看到花花草草，那么种蔬菜也可以，还能自给自足，改善生活呢。
　　没等她想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斥骂，“谁让你整理的？本宫不要看到花草，本宫讨厌干净的地方，讨厌！”
　　独孤稔刚一回头，就被一只木屐砸中了额头。

　　陈阿娇披散这一头乱发，鬼魅一般，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从寝宫里跑了出来，一只脚上趿着木屐，另一只脚光着踩在地上，对着她龇牙咧嘴，大发脾气，发完脾气又气哼哼地回到寝宫里，“砰”地关上了门。
　　独孤稔吓得一哆嗦，手中的除草工具掉落在地。

　　楚嬷嬷闻声立刻跑过来，对她厉声呵斥，“不懂事的小丫头，惹娘娘生气了！”她揪着独孤稔，紧跟着陈阿娇过去，让她在寝宫面前跪了下来，一边磕头认错，
　　“奴婢错了，请娘娘宽恕，奴婢知错了，求娘娘饶恕……”
　　磕了大半日的头，一直到月上中天。但陈阿娇还没发话饶恕她，楚嬷嬷也不让她起来，还扣了这一天的饭菜。独孤稔又累又饿，蜷伏在寝宫门前打盹了。

　　深夜万籁俱寂，寝宫的门“吱呀”又开了，伸出来一只瘦骨嶙峋的脚，狠狠地踹到她身上，伴随着一声叱骂，“滚！”

　　从此独孤稔再不敢打花园的主意，任由那些杂草肆无忌惮地继续疯长，在西北风中大幅度摇摆，像大笑的小丑。
　　独孤稔闷死了。长门宫里虽然没有什么生存压力，可也实在没有生活的意思。她观察别的奴仆，男的都喜欢靠喝酒来麻醉自己，女的习惯了冷冰冰地独处，或者自言自语做点手工，半疯癫似的。

　　只有半疯癫的人才能忍受陈阿娇和这里坟墓一般的生活。独孤稔这才理解，为什么这么豪华的园林，会变成令人恐惧的冷宫。绝望和寂寞，像钝刀子割着鲜活年轻的□□，直到放干血，晒干肉，变成一具干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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