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长夜未央，只听远处的更漏在一声声敲响。
　　尝归喝得多了，内急，在一个小公公的指引下，出了前殿，往后面的溷藩走去。阴云遮月，三星稀淡，兼有树影横斜斑驳，迷离着他的眼。尝归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在曲曲折折的长廊上绕着，不知不觉就绕进了一个宫殿里，身边的小公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他眼前发昏，左右看不到溷藩，却看到前方有隐约灯光闪烁在一面纱屏后面，似有人影和话语声。尝归便走上前去想问个路。
　　走近了看到一个宽衣广袖的婀娜人影在轻纱屏风后面，尝归正开口问，“请问这里是……”
　　话语未完，那轻纱屏风突然往旁边一歪，后面的人影入了他眼帘，是个年轻的侍女。那侍女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惊恐地瞪着他，浑身一抖，双手一松，身上的广袖衣袍竟然飘落在地，只一身素色亵衣站在他面前。
　　尝归不防这一幕，也瞠目结舌，正不知该如何，原先想问的话也噎在喉咙里了。此时却听到那侍女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叫喊，“啊，来人哪，有恶徒！”

　　偌大的王宫里，本来四处楼宇寂静，这一声尖叫如利刃划破平静。
　　眨眼间，尝归身畔的花木丛里冲出来一列兵甲。为首的正是之前在未央宫门口迎接他们的郎中令。他一声厉喝，“大胆，哪来的恶徒，敢擅闯皇后的椒房殿！”

　　话音未落，他带来的羽林军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尝归，雪亮的刀剑都对准了他，一声令下，就可以把他戳成刺猬。
　　尝归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刚喝的酒都醒了大半，环望四周，他惊恐地快尿了：皇后，皇后的椒房殿，他，他怎么会走到这里来？

　　在偏殿里，独孤稔和其他楼兰侍从侍女一起，美酒佳肴，欢声笑语，早就酒足饭饱，昏沉欲睡了。
　　羌裕靠在独孤稔身上，头一沉一沉地打瞌睡，含含糊糊地说，“姐姐，我好困。”
　　独孤稔扶住羌裕，坐在靠墙处的坐席上，说，“再等等，前殿的宴席可能还没结束，王子还在应酬呢。等结束了才会有人来带我们去休息。”然而羌裕已经靠着她的肩膀，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侍从侍女们三三两两地都倚靠着打盹了，偌大的偏殿里渐渐安静了下来。如喂饱了圈地牛羊，对危机无知无觉。
　　而偏殿外，如遮羞布的夜色愈发浓郁，掩盖了处处蛰伏的心机。
　　星月黯淡，不如森冷盔甲下的眼睛，闪烁着兽一样的寒光。一个轻轻的手势在夜色中一闪而过，一队羽林军轻捷如猎豹，以迅猛不及掩耳的速度，无声地包抄指定地点。郎中令一个点头的命令，刀剑“噌噌”出鞘。

　　整个长安陷入最昏沉的睡意之际，人们神志最放松的时刻，未央宫前殿的偏殿里，之前那些笑容满面和蔼可掬的公公们默契地退了出去，取而代之涌入了一队精干强壮的羽林军。
　　郎中令一声短促地喝声，“都抓起来！”一群羽林军蜂拥而上，他们的手臂很有力气很蛮横，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把楼兰人都牢牢揪住，朝偏殿外拖了出去。

　　独孤稔等人被惊醒，“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了？”他们惊恐地抱做一团。
　　郎中令一声冷笑，“你们的王子干了什么，你们还不知道吗？”接着他飞快而不耐烦地解释了原因，
　　“楼兰王子尝归，野蛮无礼，色胆包天，酒后失德，竟然擅闯皇后椒房殿，惊扰了皇后娘娘，还对皇后娘娘身边的侍女蔓萝动手动脚。你们楼兰人，都是这样不知礼数，轻薄狂浪的吗？”
　　他的声音如刀剑的蜂鸣，在空旷的偏殿里嗡嗡回响。半梦半醒又受到惊吓的楼兰人并没有听清楚，她们事后只记得羽林军的声音很强硬。

　　所有的楼兰人都被拖出了偏殿，如待宰的羔羊被一路拖着，辗转在迷宫一样的迂回长廊，在坚硬的壁角磕碰得浑身酸痛。已经有人哀嚎起来，“你们到底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你们要对我们做什么？”
　　只是并没有人回答，他们只记得被一路拖曳着，离灯火通明的前殿越来越远，温暖和欢笑越来越飘渺，最后在愈来愈僻静和寒冷的角落里，他们终于像包袱似的，被扔进了一个空旷的大棚屋里。

　　身体撞击到冰冷的地面，一声声哎哟四处响起，人们一个个起身，揉胳膊抚背，搀扶同伴，张皇地扫视周围，“这是哪里？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独孤稔打了个冷颤：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那种不详感，陡然放大了，像面放大镜，让她把眼下的现实看得清清楚楚。
　　不仅是她，其他同伴也渐渐从酒足饭饱的美梦中惊醒过来：她们之前不是在承明前殿的偏殿里享用山珍海味吗，之后她们为了等候王子尝归，就在那里打盹睡着了。怎么眨眼间，被丢弃到了这么一间空旷肮脏、弥漫着骚臭味的屋子里。

　　“这是哪里？”外面是黑夜，屋里也没有灯火，她们仍然分辨不清楚身在何处，只是惶恐地依偎着，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周围。
　　这屋子里几乎没什么家具摆设，只有几张木板当做简陋的床榻，还有缺了腿的案桌，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地上倒是铺着厚厚的稻草，但混杂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浓重而带着微臭，似乎是从四周散发开来的。

　　正当一个胆子大点的同伴要朝墙壁走近时，墙壁上忽然冒出来一个脑袋，毛茸茸的，两颗眼珠子铜铃大，亮晶晶的在黑暗中闪烁着。
　　几个胆小的姑娘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惊扰到了那个脑袋，它竟然昂起头，发出了一声嘶鸣，“咴率率！”

　　这声嘶鸣却让大家放松下来，“原来是匹马啊！”
　　大约是人的动静太大，随着这声嘶鸣，紧接着传来了更多的马嘶声，墙壁上也探头探脑地冒出来更多的马脑袋。
　　晨曦微微透亮的时候，她们终于看清楚，她们全都被关在一间马厩里。

　　这间马厩四周的墙壁在一人多高的上方都用的木栅栏，和旁边的马厩打通，所以隔壁那几个马脑袋才会伸进来。起先左右马厩里的马儿大概都在睡觉，被人的动静惊扰到了，所以才循声过来看热闹。
　　从山珍海味的偏殿到四面透风的马厩，所有人的心都在往下沉，却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晨曦微明，天光已照射进了马厩里。虽然依然昏暗，但至少能大略看清周围的一切了。
　　人们惊慌失措的时候，四处探查，发现竟然连王子尝归都被关押在了这间空旷又闷臭的马厩里。他正躺在马厩的一个角落里，呼呼大睡。

　　人们立刻围拢过去，尝归的贴身侍从使劲地叫唤他也叫不应，只好用力地拍打他，拍打了很长时间，又掐了他的人中，才让他从昏睡中惊醒过来。
　　醒过来的尝归迷迷糊糊，一脸沮丧。无论和他说什么，他都一声不响。

　　他们到底是为什么被关押进了马厩里？
　　这个问题是生死大事，所有人想破脑袋使劲回想，回想从入宫的那一刻起，回想在承明殿门口的恭敬叩拜，再回想起偏殿里的山珍海味，还有笑容可掬的公公们。好好的，怎么突生变故？
　　昨夜郎中令带人闯入承明殿偏殿时说的话，如凌乱的碎羽，你一言我一语，慢慢拼凑起来了。他们被抓，好像是和尝归有关，据说是他冒犯了大汉皇后。

　　有楼兰人沉不住气了，质问尝归，尝归却嚎啕大哭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怎么敢冒犯大汉皇后呢！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椒房殿，我只是想去解个手而已。呜呜……”
　　众人面面相觑。

　　在楼兰，尝归的名声虽然不够好，但也不算很差。虽然和他父亲老楼兰王一样昏庸无能，但是非尺度还是分得清的，而且大家都知道他很胆小，他不可能愚蠢到在长安的未央宫里轻薄大汉皇后。于是所有人都认为，这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
　　“不如我们请求面见汉皇，解释清楚吧？”安丰想出来的解决方法很直接。

　　大家七嘴八舌地在讨论解决方法，独孤稔却一直沉默着，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听了安丰的提议，大家都认为这是可行的方法，至少应该试一试。也许真的只是个误会解释一下，就算要赔罪，也不至于关在马厩里毫无着落。
　　于是一群人涌到马厩门口，使劲摇晃着栅门，一边弄出声响动静来，一边大喊，“有人吗，我们王子尝归要面见汉皇请罪！有人吗，请通报一下……”

　　喊了半天都没有人回应，倒是两侧马厩的马儿们又纷纷把脑袋探了过来，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安丰急中生智，走过去敏捷地揪着一个马头，拔出头上的簪子，狠狠地扎了它一下。
　　马儿吃痛，尖啸嘶鸣起来，使劲一缩头，撞到了自己的同伴，于是旁边马厩里发生了骚乱，只听马儿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在叫唤。

　　马群的嘶鸣声倒是立刻把外面的人吸引过来了。两个一身短褐的马夫率先慌慌张张地赶过来，却并不看他们一眼，而是立刻走到旁边的马厩里，安抚那些被安丰使计扰乱的马儿。
　　隔壁被关押的楼兰人看得十分胸闷：人如草芥，马如贵人。

　　殊不知汉帝刘彻酷爱名马好马，少年时即让人四处搜罗好马，带回来圈养在御马苑里。这四周马厩里的马儿或是四蹄踏雪，或是一身红棕色油光发亮，也有周身乌黑如煤炭却十分精壮的，更有毛色雪白快如闪电的。匹匹都是中原难得的名贵品种。

　　无论如何，总算有人来了。虽然看那马夫不想理会他们，楼兰人还是忍着郁闷，低声下气地使劲恳求，求他们通报一声，要面见汉皇解释清楚。两个马夫并不想管闲事，但禁不住楼兰人软硬兼施，更怕楼兰人趁他们走开又捣乱，找马儿的麻烦，最终勉为其难，帮他们叫来了一个负责看守马厩的羽林军士兵。

　　那羽林军士兵全身盔甲，英气中透着凌厉肃杀，和昨夜抓捕他们的兵士无异。他听闻了楼兰人的恳求，却平静地，带着一丝不屑回答，
　　“昨夜楼兰王子尝归酒后失德失态，意图对皇后不轨，皇上大怒，立刻颁旨：既然楼兰王在友邦文书中恳请我大汉皇帝允许王子游学大汉一段时期，那么皇上有责任教导王子如何修身修德。皇上恩准王子尝归，在建章宫马厩中，先从小事做起，熟悉汉家礼仪。”
　　说完，这名羽林军兵士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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