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想到爱情

　　见过各式各样的铃声，唯独今日的马车铃声才真正动人心弦，仿佛自心上敲响，又或是从记忆深处嘹亮。

　　清脆又响亮，声声催促下，行人纷纷让了道，马车奔驰得肆无忌惮。依稀回到年轻时光，执著奔跑的少年，昂扬尽情的青春，恍如梦境的流年。

　　库伦驾轻就熟地跟随马车而行，藏在深深皱纹里的眼神里泛起久违的玩味感，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穿过层层的人群，眼前的建筑越来越多，街道更宽阔，行人渐渐稀少。越过整排外观规整、稍显雄壮伟丽的房屋，驻扎着哨岗侍卫，到了海棠国王宫。

　　架银马车的女子放缓速度，与驻立的侍卫说了几句话，便轻松进去了，穿过几扇门，过了几个弯道，消失在树丛与白石路面之间。

　　他仔细地打量着周围。这里防守不严密，铁门一掰就断，没有像样的宫廷围墙，仅在每间隔二十步的地方安设一两位侍卫来回走动。不多的侍卫于他恰是好事，很快找到戒备薄弱的地方溜了进去，躲过几次与侍卫侍女的正面相遇，在掩映的重重树木与柱廊之后，再次找到银马车，正被侍卫带去收喂。

　　在一条长长的大理石通道尽头，那名艳丽张扬的女子仰起头，前方高高的楼宇之上立着一个白色人影。侍女过来请她，坐到一个湖心亭中。她慢条斯理整理着美丽典雅的丝绣服饰，理了那么久，看得库伦都腻烦了。

　　上了茶点之后，就再没人上前去打扰过她。

　　这是个好时候。虽然暴露于无处掩藏形迹的庭院之中。他不过是见个故人而已，假如有人问起。退一步来说，总不至于太绝情，棠王刚送了他们见面礼，转头就要打远道来的客人罢。

　　当库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视线可及的范围，她嘴唇轻动，吃惊不小，立即将视线投到库伦的身后、以及自己的身后，回头来时依旧是满脸的不敢相信。

　　他上下打量着她，探询道：“你是琉璃？”

　　她缓缓露出笑容道：“库伦大人，好久不见，真是稀客。”相比他肆无忌惮的上下打量，她的好奇显得礼貌克制多了。

　　他脸上厚厚的纹路渐渐泛起了活力，回忆旧时的瞬间，似乎将年轻时的活力也抽取了一些，带到了现在。

　　“十几年了，你也不来问过我们王。你怎样了？就一直在天穹港？我听人说你天南海北到处玩耍，怎么从来都不来瀚辰国？”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笑置之。

　　他自上而下地审视她，说道：“你长这么好看了？比年轻时还好看，是怎么回事？你现在怕见故人吗，还是怕见我们王？他要是见了现在的你，我打保票，肯定爱死你了。”

　　她渐渐地恢复了自如的神情，嫣然一笑。

　　“你不是来见王后的吗？怎么不进去？”

　　“远远看着就好。”她慢慢地反问他：“你怎么大老远从瀚辰国过来？不是一个人吧？”她看向他，眼神轻飘飘的，嗓音与神态都有些悠远。

　　“显然不是。”见她不好奇，他到底还是按捺不住，没过一会，又忍不住说道：“你怎么不见老？是天穹港的宝贝太多，驻颜有术吗？”

　　琉璃抿嘴笑道：“大人，你若是到了天穹港，便可知为何我现在是这样了。”扬起头，享受阳光与绿野之香，大有挽回主场之得意感。

　　微风轻轻拂动，层层枝叶翻滚，有一阵天裂地动的震颤在某一处翻腾过去。库伦的心里一阵嘀咕，却察觉到她眼中愈渐明显的喜悦。她在高兴些什么？他突然便有了耐心与决心，坐下来陪她一起等候。

　　白色大理石反射着夕阳，粼粼的粉紫色光线转眼成灰，天沉沉欲晚，宫人点燃了四周的灯笼。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琉璃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朝向声响处，待一个矫健的身躯穿越柱廊走过来时，朗声唤道：“棠王，别来无恙！”

　　走到近旁才看清那个矫健身形果真是棠王，个头不甚高，体力却勇猛过人，毫不吃力地负着两个人——前臂横抱一个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的小男孩，肩上背着另一个大个子，两条长腿在空气中晃荡。还有一只大犬前后乱蹿。

　　任是老成如库伦，也没能掩饰住满脸的讶异，急忙几步上前去，抱起棠王胸前横抱着索兰，又看了看在棠王背上的彤玮。

　　这时，只见彤玮紧紧闭阖的双眼突然狡黠地一眨，斜斜示意，让他看向棠王的身后。

　　库伦才看见，棠王身侧有一个浅白颜色的小孩儿，短小肮脏的服饰毫不起眼地挂在身上，像是没穿什么一般。正猜测着他是谁，猛然收到棠王分外凌厉的眼神，赶紧伸手接过假装昏迷的彤玮，惊讶道：“他们俩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棠王含糊地“嗯”了一声，凝重的眼神从他的脸上，移到了琉璃的脸上，看过一眼，也算是打招呼，随即朝前方那栋白色大楼走去。

　　那个小孩儿像影子一样跟着棠王，不防琉璃眼明手快地挡在他面前，叫道：“阿兰若！是你吗？”

　　脏兮兮的小孩好奇地抬头看她，一双大眼顽皮雪亮。

　　“阿兰若！你真的是阿兰若吗？你从哪里来？你都这么大了！阿兰若！”抓住小孩的琉璃惊喜不已，伸手就去擦脏脸蛋儿上的污渍。

　　棠王停下来看她，谨慎地说道：“晚点再见吧，你们。”不由分说，拦腰抱起小孩便走。

　　“他是阿兰若吗？”琉璃跟在后面追出几步问道。

　　棠王停住答一声“如你所愿”，匆匆离开。

　　假装昏睡的彤玮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时，库伦正一不眨不眨地看着琉璃。显而易见，故人重逢也未见琉璃有何情绪波动，一个脏小孩却引得她惊叫失色，不免奇怪罢了。

　　刚才琉璃的注意力全在那小孩儿身上，现在回头看见双眼通红眯起、依旧俊朗无匹的彤玮，惊讶且震动：“彤玮王子？”

　　只见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美目顾盼含情，精致的服饰轻软又流丽，小巧的纹章以金色绳结缠绕腰间，毫不掩饰地透出贵重的身份。正是之前见过的驾驶银马车的少女。彤玮一眼扫过，立即说道：“不是吧，赶个棠花节还能偶遇天穹港城主，幸会！”

　　琉璃围着他转了一圈，说道：“真是彤玮王子？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十五岁上战场的天才少年，‘骁将’之名威风赫赫，将来瀚宸帝国继位的第一人选。真是久仰了！彤玮王子大老远来一趟海棠国，难道就是为了几朵花儿吗？”

　　“不不，岂是为了几朵花，我还不是为了路遇琉璃姐姐，人中之凤，玉中之珍，得见一面，着实幸运。”

　　两人相视而笑，似乎对吹捧对方达成了某种共识，抑或是惺惺相惜之情也未可知。

　　彤玮随口道：“琉璃姐姐，大师父想你想得紧。”

　　琉璃眼角余光瞥见库伦不以为然地掉过头去，便扑哧一笑，不作理会，又继续说道：“你们调皮得很啊！还装作自己受了伤，骗棠王弄你们回来，真以为棠王没看出来你是装的吗？”

　　彤玮一副哎呀被看穿了怎么办的神色，扮个鬼脸笑道：“琉璃姐姐怎么知道，棠王看出来了的？”

　　库伦表示很不习惯“姐姐”这个称呼，硬生生地插进来一个话题：“琉璃姑娘，那个小孩儿是谁？”重重地发音“姑娘”二字。

　　琉璃眨巴着眼睛，但笑不语，眼中仍有掩不住的喜悦与期待。回头看向那座雪白晶莹大楼的顶上，之前的那个白色人影已然不在了。

　　她泰然自若地说道：“我以为是阿兰若呢。但是现在也不确定了。不过，棠花节到了，我们可以去篝火晚会了。”

　　似与她的话语相应，无数个侍女犹如惊飞的鸟儿般四散跑开，宛如烟花飞腾转又消弥在林间，互相之间传递着同一句话：“棠花节到了。”

　　先前棠花一直未曾开放，仅在那大鹰落处有几棵微绽的棠花，现在却是怒放了，满山遍野，到处铺着大片大片密密匝匝的花朵云。

　　几个侍女们欢快地从旁跑过，库伦却是个不轻易放过问题的人，眼神大喇喇地扫过琉璃的脸上，一边说道：“你不是来找王后，所以不上去见她。你就是来找那个阿兰若的。阿兰若是什么人？”那是个什么人，令琉璃如此在意。而她的在意，令他也颇为在意。说话之间不自觉加重了语气。

　　琉璃一怔，旋即很快地回答：“阿兰若是我的一个亲人。但是，我也不清楚刚刚的他是不是阿兰若。”

　　见琉璃的指尖微微发颤，彤玮皱皱眉头又松开，有些痞气、散漫不羁地说道：“说出来你们肯定不信，猜猜我前面看到了什么。”

　　琉璃反应极快地说道：“你不就是跟棠王一起回来的吗？比我们早一些见到他们两个。”

　　“非也。”虽只有琉璃和库伦两个听众，他却兴致勃勃又神秘兮兮地说道：“要只是那样，我也就不说了。必须是你们想象不到的。神奇之至，绝妙之至！我连去见海棠族千年一现的歌手的机会都放弃了。”一边引得琉璃与库伦好奇不迭，他又不失时机地卖卖关子。

　　“也不是提前见到了那个小孩儿——虽然他的出场方式很特别。”相比之下，自己的出场方式却不够潇洒和印人心魄，这在后面几年，让彤玮耿耿于怀许久。

　　“是另外一个神奇之物——一只千百年罕见的苍鹰，腿比人胳膊粗，落在地上，两条腿的长度比大师父还高。我打赌你们没见过这样的鹰。鹰眼那么扫了一下，索兰就晕过去了。”一边比划着苍鹰的样子，生怕他俩不信他的话似的。

　　琉璃脸色突然有些紧张，滞了一瞬，匆忙接住话头说了一句：“鹰眼再扫一下，你就装晕过去了？”

　　“哈哈哈！对对！就是这样。”彤玮大笑。“索兰长个儿了，背不动！必须找个人帮忙。”于是就找上了身强体壮的棠王。

　　库伦也忍俊不禁：“你就是趁索兰没醒，拿他开玩笑。”

　　琉璃便走了过去，看了看沉沉睡着的索兰。

　　彤玮便压低声音对库伦说了一句：“我也感觉不大好了，弄不动他。”库伦早就看到了他的眼睛，也低声道：“你眼睛又红了？”

　　彤玮轻点头，又以正常声音说道：“你们猜，那个小孩说了什么话，棠王立马就伸手帮忙了？”

　　库伦毋庸置疑地表态：“不管说什么，棠王都得弄你们回来的，你们都还是孩子呢。”

　　琉璃又顺口接话，还模仿了一下小孩子的声音：“他是不是说：父王，帮忙啊！他们晕过去了！”

　　空气一瞬间安静下来。库伦敏锐地扫了她一眼，她也愣住了。

　　彤玮则顺顺溜溜地接道：“你怎么知道是他开口要帮忙的？顺风耳是不是？不过，他也没说那么多，就只说了俩字：父王。”

　　阿兰若，海棠王幼子，从一只苍鹰上下来。这似乎也不算什么秘密。

　　当时，那双精灵般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就像马上要蹦过来查看个究竟。然而，无论是蹦跳着或静止着，那小孩儿就像是森林的一部分，似与森林共呼吸，不沾带人世间的分毫气息。

　　并不能说他干净清爽，经历过苍鹰背上的旅行，事实上他的头发与衣着不乏凌乱。然而那又算是什么样的衣着？一块皱缩不全、毫无讲究的布料而已，可无论怎么看过去，都觉得他是纯净无暇的。一双赤足，就该这样不着一丝布料地与大地接触。

　　可以说像是精灵一般吧？那乱糟糟的头发与脏兮兮的脸蛋，或者说灵鹿、野兽也可以。可是眼睛怎么形容呢？纯如鹿、亮如星、野如兽、凝如雾。彤玮的脑中浮现出“精致如兽”这个词，又默默否定了。精致与兽是全然不相关的，或者至少也应该是与琉璃这样美貌的人物有关。

　　而此刻琉璃却勉为其难笑了笑，手指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袖口，默然半晌，突然又松了口气。就算大家都知道了又如何，那是阿兰若啊！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才好！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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