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长安道

　　第二章

　　开庆二十年三月初。

　　大魏都城长安迎来了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充沛的雨水催开了满城的挑花，终南山新绿，曲江池水暖，不仅文人墨客，上至天子下至普通百姓，都对春游兴致盎然，处处摩肩擦踵，大有人满为患之势。

　　初八这天，寒食刚过又恰逢尚书省六部的旬休日，六部大小官员携着家眷不是去乐游原观景，就是去曲江池边饮乐，再不济的也去庙里拜佛赏花了，城里二十条大街上挂着各种香囊的马车络绎不绝,空气中都变得香气浓郁。

　　西市东南角延康坊，什字街西北的归德将军府却大门紧闭。宅子的主人—兵部职方司员外郎顾淮山素不喜热闹，旬休时亦决不会携家人出外凑热闹，因此顾府上下都是在顾淮山上朝时，才能跟着两位夫人去踏青赏景，拜庙烧香。

　　按道理来说，这座宅院的主人也不是顾淮山，而是他的长兄顾淮安。顾氏兄弟的父亲顾秉顺原先是开国十二大功臣——老靖国公沈培的家将，一路追随老国公出生入死。先皇平定天下之后，顾秉顺得了从四品归德将军的封号，官拜长安十卫之一的天羽卫大将军统领，又赐了这座占地八分之一坊的宅院，颇得圣宠。

　　说来也怪，顾老将军一生戎马，两个儿子却没一个像他一样精于武艺，喜好排兵布阵。长子顾淮安不爱武亦不喜文，唯独偏爱佛法，近几年更是常年住在龙泉寺里修行；次子顾淮山经学进士出身，对于武艺更是半点不通，那年是顾秉顺拜托当时在尚书左仆射任上的沈培强行送进了兵部，这么多年来也还是从五品的员外郎，没有什么长进。

　　先帝光德十九年顾老将军病逝后，长子顾淮安承了归德将军的封号，也继承了这座宅院。一则是顾淮安常年不住在府里，二则自己弟弟从五品的薪俸要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城再置办一处位置较好的宅院实属困难，他便安排弟弟一家仍住在府里。顾淮安夫妻只有一女已经远嫁江南，弟弟一家住在府里也方便照应夫人刘氏。外面的事就由顾淮山主持，家里的事便由两位夫人商量着做主，府上很和睦，顾淮安也乐得清净逍遥。

　　顾淮山也喜静，但不似长兄那样出世，只是平日里很少与同僚出入茶楼酒肆，唯独爱静坐品茶。这日过了晌午，天气渐渐转阴，一会儿的功夫便风起雨至，顾淮山暗笑那些跟风之人狼狈，吩咐家人把矮几小炉和茶水搬到厢房小楼的二层，他手书了听雨阁三字挂在楼上，听雨阁听雨，顾淮山平生一大乐事。

　　雨势逐渐转大，怕是一时半会儿难停，家人顾季却送来了靖国公沈府的拜帖：“郎君，沈二郎来访。”

　　这位沈二郎，是靖国公府的内史，单名一个立字，小字仲贤，家中行二大家都唤他二郎。沈立的父亲本就是沈培家里的管家，与顾秉顺关系亲近，沈立与顾淮山从少时一块玩大，父一辈子一辈的关系，自然亲厚。但是魏人一向重礼仪，未时之前不访客，更何况上雨势也大，纵然亲近，顾淮山仍有些诧异。他放下手里的书，披衣起身准备去正堂迎客，迟疑片刻，还是吩咐顾季道：“把沈二郎请上来吧。”

　　一会儿功夫，顾季便引着沈立进了听雨阁。沈立与顾淮山年纪相仿，四十五六岁的年纪，看上去却比顾淮山显得年轻不少。平日里沈立格外注重仪表，发髻总是一丝不苟，今日显然路上着急，又淋了些雨，竟透出几分狼狈来。

　　“仲贤！”顾淮山感觉不对，迎上前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立却望着他直笑。
　　“仲贤，到底何事？”
　　“乐川，建康宫贵人的好时候…真的要到了。”
　　“啊…先坐！”顾淮山没表态，只是拉着沈立同坐在榻上，又把刚煮沸的茶水给他斟了一杯，才开口问道：“仲贤，此事朝野内外传也过几番，这一次……”

　　“乐川大可放心。”沈立心情颇佳，往茶杯里捏了一撮盐，脸上尽是轻松的笑意，“天家昨天召国公单独觐见，圣意意已然明确。”
　　见顾淮山挑眉似是不信，又接着开口，“乐川，仁孝皇后故去的时日不短了，咱们宫里贵人的好本事，你当是也清楚，这中宫之位…总算是要尘埃落定喽。”

　　“既是这样…”顾淮山沉吟着饮口茶，“那是好事一桩，我明日便去面见国公道喜。”
　　顾淮山说完便停住话头，自顾自熬着茶。他知道沈立还有下文，可沈二郎毕竟是沈府的内史，也不好就这样直着问出口。

　　“乐川啊乐川，你还是这么沉得住气。”沈立面上带着几分狡黠，“你不会是觉得我冒着大雨赶来通知你去贺喜吧？”

　　沈立收起脸上的笑意，正色道：“这是沈家的机会，何尝不是你顾家的机会…”
　　“二郎，不妨明言 。”
　　“你也知道先皇后故去后，金城卫便分散出一部给京郊羽城卫，现下中宫即将有主，金城卫必会扩容。昨日建康宫已派人来询问过国公的意思…”
　　“啊…”顾淮山这才明白，沈二郎是来给他送信的。
　　“乐川，舒儿那里你还要早作打算才行。国公这两日就要确定人选。”

　　“这两日!”顾淮山没想到会这么着急，有些事他一时难以决定。

　　沈立了解他这位老友素来沉稳果断，现在看出他的犹豫，那定然有些缘故。他并没有多问，只是补了一句：“淮山，此事还是要速速决定，金城卫是什么地方，多少子弟等着补缺，国公的选择只会多可不会少。”说罢，把杯中的茶饮完，起身告辞。
　　“多谢仲贤。”顾淮山一揖到地。因着心里有事也就没有多留他，只是一直把沈二郎送至门口。

　　雨仍然没停，顾淮山站在门檐下，看着沈立的马车沿着什字街出了坊门，回头吩咐顾季：“备车，我要出门。”走出去几步，又回身嘱咐道：“另外你再去告诉小郎，今日不要出坊，什字街上的小铺也不许去，就在自己院里等我回来。”

　　龙泉寺位于长安城西南角最边上的大安坊。长安地价北贵南贱，最南边的大安、安乐、昌明、延祚等几坊，常住客都是最底层穷困之人和外来流民，治安相对较差，土地多有荒废，龙泉寺一得以占去半坊之地。

　　虽然外面杂乱破败，龙泉寺内却别有洞天。广通渠从寺内穿过，流水潺潺；寺内种了大片的桃林，修建了亭台假山，现下春风一度桃花遍开，风景极好。

　　沿着小径穿过桃林，有一座独立的院落。院子不大，一间正房、一间厢房，一个小院而已。房子也没什么雕梁画栋作装饰，只是院里种着些竹，还有几盆看得出是主人精心伺弄的花草，虽说朴素却不失雅致。

　　顾淮安正与友人对弈，下人来报顾淮山等在二门的时候，棋刚至中局。顾淮安好似没听到，待终于落下一子，才吩咐道：“说我在诵经，引他到厢房候着。”

　　对面的人忍不住嗤笑一声：“清泉居士当真是身在佛家心不在，诳语都打得。”

　　顾淮安也不搭言，只是催促他：“轮你落子了，好些废话。”

　　二人下完一局，顾淮安送客人从后小门出去，拉起放下的竹帘，又吩咐仆人撤走用过的杯盏，才命人引弟弟进来。

　　顾淮山早已等得焦急不已，但在进门之前还是理了理鬓发，拍掉落在肩上的桃花瓣，稳稳当当地进门施礼。

　　听到顾淮安的“坐吧”两个字，顾淮山才敢抬头看自己的兄长。仍旧是青色粗布大衫，宽袍大袖，头上简单挽着一个发髻，只是比上次看起来白发更多，人也更清瘦了。

　　“兄长，你可听说沈家的事？”一落座，顾淮山就急急地问出了口。

　　“我在这偏远寺里，如何听说？”顾淮安不紧不慢地一勺一勺把筛好的茶粉舀进壶里，一面缓缓开口：“沈家何事，你说来与我听便是。”

　　“兄长，今日沈二郎来访，他与我讲建康宫里那位要入主中宫。还说金城卫要招人手，国公那边正在拟定人选。兄长，这件事你看……”

　　“我记得这件事我们很久之前就有了结论。阿山，有些事你可以自己拿主意，何必事事来问。”顾淮安对自己弟弟的没有主见颇为不满。

　　“可是兄长，金城卫那样的地方，舒儿她毕竟——”

　　顾淮安重重把茶杯放回桌面，打断了他的话：“毕竟什么！我只知道她是顾家的长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兄长的气势让顾淮山有些怯懦，他犹豫片刻，握着茶杯的手紧了又紧，倏的一下站起身来：“兄长我不明白，你为何偏要冒险呢？舒儿的身份一旦暴露，我们顾家别说是复兴门楣，那是百死莫赎！更何况沈家那是站的越高摔得越狠，我们现在昭告天下我们是沈家的人，待到沈家倒霉，我们怎能脱身？何苦要和沈家紧紧绑在一起！”

　　顾淮山一口气说完，紧紧盯着兄长，似乎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他是否因为自己的话态度有所松动。

　　顾淮安只是端坐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突然勇敢起来的弟弟，待他说完才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年近半百，依然不见长进。让我如何放心？”

　　顾淮安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翠竹，不去看自己的弟弟，幽幽开口：“阿山，你以为我们不把舒儿送进金城卫，我们就不是沈家的人吗？我们的父亲是不是沈府出身？你顾淮山明媒正娶的是不是沈氏的女儿？何须昭告天下，怕是在朝野众人眼里，我们早已站定沈家。沈氏兴，我们未必可以分一杯羹，可这沈氏要是败了，即使我们什么都不做也同样遭殃。沈家高处不胜寒，元氏也绝非善类。舒儿哪里是要光复门楣，而是一旦出事，比起坐以待毙，我们顾家还有资本在风浪里搏击一回。你，可明白？”

　　说罢顾淮安转身，对上弟弟的眼睛，说得郑重：“阿山，我信舒儿可以护我顾家。你是她父亲，你更要信她能做得好。她一定要做好。”

　　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顾淮安走到已经呆住的弟弟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软了语气：“起风了，回罢。回去与弟媳好生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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