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长安道

作者:刀笔一小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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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庆十九年


      “避让!避让!避让!”
      急促的马蹄沿着朱雀大街卷起一路扬尘,马上的驿官左手高举着令箭大声喊和,惊得道旁的行人纷纷侧身躲避。正值年关底下,家家户户都忙着准备年货,魏国都城长安东西两市门前几条主要街道马车密集交错,行人在其中穿梭,宽百步的大道都显得拥挤起来。
      酉时三刻不到,休市的鼓声一阵紧似一阵,大家更是要赶着在宵禁前回家。车夫黄九架着马车刚拐上朱雀大街,就见快马迎面而来。黄九大惊,赶忙使劲勒了缰绳,马车剧烈一晃而后停住,那匹马几乎是擦着车边急驰而过,片刻未停。
      “狗鼠辈,赶着投胎!”黄九高声骂了一句,又赶忙回身问车厢里:“贵人可无恙?”
      “贵人无事。”婢子风荷为车里的女子轻轻揉着手腕,眉头不满地蹙起,“黄九,方才谁在闹市纵马?”
      “似乎…似乎是个驿官…”黄九挠头回想。
      “哪来的驿官,你可看清楚?”赵瑜瑾抽回手,微微掀起车帘,声音里带了三分急切。冷风猛地灌进车厢,她打个激灵,眼皮却突突挑了起来。
      “回贵人话,太急了我未曾看清。”
      “走罢。”赵瑜瑾放下帘子,把手藏进袖口不再作声。眼皮却跳得更加厉害,连带着她开始心慌气短,想起昨夜里的梦境,被莫名而起的不详预感笼罩。

      果然,二更刚过,位于大宁坊西北角的长乐公主府,被一阵阵急促的拍门声惊得灯火通明,见着哆嗦着跪在地上的小内监,赵瑜瑾明白自己的不安终于还是变成了现实。
      当今天子第三女,长乐公主赵瑜瑾奉天子诏,漏夜直奔太极宫。
      待到她再从春明殿走出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长安城落了雪,一夜之间变得惨白肃杀,太极宫白茫茫一片寂静。赵瑜瑾深吸口气,忍了几个时辰的两行泪顺着秀丽的脸庞无声落下,消失在织锦斗篷的貂领之中。寒风凛冽而过带来的刺痛提醒着她,自己竟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兄长。
      开庆十九年腊月十九,太子赵铎于朔方阵前坠马,伤重不治。阵亡战死的消息传入长安禁宫,太子生母、皇后元氏楚卿本已久卧病榻,病情一夕之间加重,薨逝于太极宫春明殿。

      长安城南不到二十里地便是终南山。

      半山的山坳处有座不起眼的道观,名叫南山玄禮观。玄禮观偏僻,香火一直不旺,说是道观,只几间屋子罢了。清冷僻静得连修道之人也留不住,常驻的道士算来算去不过两人。当家的两位道长在这山坳深处一住就是十七年,若非不得已,连观门都很少出。二人毫不在意生活清苦,自己在后山种些谷子蔬菜、瓜果梨桃,拿来与山下的农人换些米面,日子也过得去。
      每日不到五更,玄禮观必定准时起灶,炊烟袅袅。后院土灶上一锅白粥咕嘟咕嘟翻腾着,一屉蒸饼冒着热气。名叫易弘的道长五十出头的年纪,呼哧呼哧卖力向灶里添柴,稍显黝黑的脸被热气蒸得通红,长得人高马大却蹲坐在小凳上,怎么看都有些滑稽。易弘每日清晨张罗着煮饭轻车熟路,一面忙活一面也不忘为身边懒洋洋侧躺在条凳上的人添些茶水。

      檐廊下条凳上瘫着这位身材细瘦的名叫薛天旗,转过年也是知天命的岁数,却生得面白细嫩,一把胡子修得精致,看上去比弘易年轻不少。薛天旗生性懒散,观里日常的活计一向是半点不沾手,弘易却也由得他游手好闲。薛道爷呵气暖了暖手,眯着眼饮一口热茶,扭身刚想把茶杯放下,余光一瞟,眯起眼睛手腕微抖,一粒石子儿已然朝着场院里站桩的三个徒弟“咻”地飞了过去。

      “哎呦!”被打中小腿肚的人没防备,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哼哼唧唧揉着腿。

      “阿青!”这人身旁的高壮少年赶忙关切地蹲下身瞧着他,“师傅也真是,这次怎么能用石子儿呢。”少年皱起眉,“疼不疼?”

      “怎么不疼…”被唤作“阿青”的少年郎名叫顾舒,小字念青,今年一十有六,是三人中的老小。此时已经是脸色煞白,五官都皱在一处。辛苦站桩一个时辰,他刚刚想偷懒挪动一下腿,就被师傅发现,加之自作聪明没绑沙袋,这一下更是挨得不轻。
      他身边的高壮少年长他两岁,是两位道长在外游历时捡到的,因着和易道爷一样皮肤生来偏黑,薛道爷便说姓易正合适,单给起名一个“信”字。易信也不负所望,连体型都越来越像易道爷,身量高,格外壮实。
      一旁穿着黄色夹棉袄裙的少女在三人中行二,鹅蛋圆脸长得颇为可爱,一开口却是刻薄:“呵,贯是会偷懒,教训一下也不冤枉。”她直起身也不走近,只是撇嘴抱臂闲闲观瞧。
      “妙!”顾念青索性瘫在地上,“你管我,我纵是偷懒,也赢你三招。”武艺不如自己,是师姐薛敏的痛处,每次斗嘴便抓她这一点,顾念青屡试不爽。
      “你!”薛敏果然气结,“我打你这小无赖!”
      “阿敏,你又来了,少说几句。”易信皱眉,拿出大师兄的气势,伸手搀扶还赖在地上的顾念青,“阿青你也别闹了,起来罢。”
      “你啊…”易道爷瞧一眼没事人一样的薛天旗,摇摇头,朝三个徒弟喊着吩咐,“今日就到这儿罢,都来吃饭!”瞧着顾念青还不肯挪动,又补了一句:“阿青,雪地里不凉吗!你…”
      话还没完,就被城里一个个钟楼传来的钟声打断,五短一长一连二十响,声彻整个长安城。
      “这是…”易弘大骇。与薛天旗对望一眼。
      薛天旗点点头,亦面色凝重:“丧钟。”
      “天旗…”易弘轻唤他的名字,面上忧色渐浓。昨夜三个徒儿都睡下后,二人山顶观星便见“荧惑入太微”,乃是大凶之象,没想到今日便应验了。
      “荧惑入太微啊。”薛道爷站起身来,望着远处浑然不觉,嘻笑打闹着的三个徒弟,长叹一声“阿弘,念青这孩子怕是留不住了,你我且静候顾宅的人上门罢。”

      果然五日之后,归德将军府上的家仆顾季,领两个小厮带着礼物便来观上递了拜帖,言明奉家主顾怀安之命,来请家里的小郎,顾舒,下山回府。
      堂屋之内炭火烧得旺,满室茶香。薛天旗一言不发,低眉垂目盯着噼啪作响的干柴。顾季命小厮把礼物送上,便立在堂下,低头垂首,亦是不发一言。
      “咳咳,”易弘觉得尴尬,回头吩咐易信:“去看看阿青好了没有,为何还不来?”
      这边的顾念青却磨磨蹭蹭,心里百转千回。顾季方才送来了整套衣物,说是“两位主母给小郎君特地准备下的”,他却迟迟不想脱下这身粗布道袍,换上织锦的长衫。
      “阿青,师叔问你好了没有?”师兄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就来就来,莫催!”顾念青答应着,叹口气开始换衣服。除去宽袍大袖,少女身形渐渐展露出来。
      归德将军府唯一的小郎君,竟也是一位小娘子。
      顾念青把裹胸布紧了紧,换上新的中衣,套上外袍,换上小靴。又停下来抚上粗糙到扎手,上面打着五个补丁的道袍。
      她顾念青的人生到了二八的年纪,竟也没有一件事能自己做主。
      从小被扮作一个小郎君来养,从没人跟她解释过为什么,因着羡慕长姐,学着她的样自己擦了胭脂,被父亲一顿打骂,从此认命般把自己真的当做男子。
      六岁那年盛夏,伯父和父亲不顾她哭得撕心裂肺,让一个外来的道士领走了她。山中苦寒,有几个月的时日,她因着思念大伯母、思念母亲,夜夜都是抽泣着睡去。
      而今十年竟转瞬即过,她已然习惯了玄禮观的生活。山里每日晨起云雾缭绕,空气清新,穿旧粗布衣,吃清淡的粥,每日和师兄师姐一处练功习武,斗嘴打趣。师傅严厉日日板着脸,却夜里偷偷授她武艺;师叔日日唠叨不停,深夜了还帮她缝补衣服。
      山里的生活简单快活,她已然就是这清苦玄禮观里的一个小道士。可现在没人问她是否愿意,便要她下山去。
      她舍不得。
      “阿青?”易信心下不舍,但又不得已再催促,“你还是…快些罢。”
      “来了。”顾念青抹干眼泪,她身无长物,只把道袍用小包袱包了,去和师傅师叔道别。
      拜过三清天尊像,给养育她十年有余的师傅和师叔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顾念青一步三回首,告别了终南山,离开垂着头始终不看她的师傅,含着泪的师叔,闹别扭始终不肯出现的师姐,和恋恋不舍一直把她送下山的师兄。
      她就要回到那个家里,成为归德将军府的小郎君,顾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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