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梁瑞坐上了飞机，平生第一次。
　　没她想象的那么激动人心，远没到那种要发九宫格来抒发自己激动心情的程度。甚至看着窗外一片蓝，连拍照的心情都没有。

　　太稀疏平常了，就像出门去了一趟超市一样，只是交通工具高级了一些。

　　可当视线里的海终于显现出边际，当越来越多的陆地和山头开始连绵，梁瑞知道，自己是真的到达了另一个国度，一个她不知道会不会喜欢、会不会习惯，却要至少包容她两年的新的国度。

　　她的新生活开始了。

　　来日第一天，在机场等校车，半夜被拉到学校的临时宿舍，五六十个姑娘一起睡“日式大通铺”。要不是被褥全新，木式房屋干净整洁，她差点以为自己进入了传销组织，太过兵荒马乱。

　　来日第二天，办各种手续，交各种钱，开各种各样说明会，包括但不仅限于公交卡、在留卡、国民健康保险、银行卡、房租。下午，她来到了自己的新家。

　　送走帮助运送行李的老师，梁瑞第一件事就是给老梁打视频电话。
　　视频那头的老梁正躺在床上，整个屏幕上仅能显示出老梁三分之二的脸。
　　“老梁同志，能把手机离您的脸颊远一些吗？局部放大我真的能数清你的皱纹。”梁瑞向老梁提出了诚恳的建议。

　　闻言，老梁稍稍抬了抬胳膊，还移了移角度，看着右下角显示的自己还是那么完美，放心了。

　　梁瑞举着手机走到门口玄关处，开始给老梁展示自己的不到二十平方米的窝。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没有洗衣机，没有电视，一切都很完美。

　　老梁看着视频那头喋喋不休的梁瑞，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他怕梁瑞到了陌生的地方茫然无措，怕她太想家、想家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熟悉的事物，怕她一个人睡晚上会害怕到失眠，怕她难过的时候只能自己哭，而他无从得知。

　　可关于这些，老梁一句话也没说，他深知，这些都不能说。当梁瑞这只家养的鸟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的时候，他不能做那根将她牵制住的绳，他要给梁瑞最大的安全感和更多的自由。哪怕他有再多的担忧，哪怕夜里他会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些他只能往自己的肚子里咽，因为他是一位父亲。

　　结束了视频，梁瑞和同学在附近逛了逛，她觉得她应该会很喜欢这个地方。
　　这个靠近乡下的小镇给她带来了很多惊喜。
　　交错综合的马路似乎盘绕了整个小镇，像蜘蛛的网，罗列着每一家每一户。
　　她也终于看到了动漫主人公蹦蹦跳跳走过的台阶，台阶上每一处斑驳的印记都好像在述说这座小镇的历史弥长。
　　当书本中的庭园立体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才发现那是图片无法展现的艺术感和生命感。
　　就连不时低飞的乌鸦都是这座小镇中不可或缺的小精灵。

　　整个小镇都很精致，精致到屋顶的瓦都透着亮滋滋的光。可与去了趟苏州有什么区别呢？她真的身在异国他乡了吗？
　　可能是同处亚洲，本身文化也有太多的交融，她觉得眼前的事物除了初见时的惊喜，一切都太过稀疏平常，反而冲淡了她原本以为会有的忐忑不安。

　　可事实证明，她到底还是来到了一个有别于祖国的地方。满耳充斥着流畅轻快的日语，让她不自觉地就会陷入语言的漩涡。她不由自主地想听清每一个单词、每一个句子，可她做不到。她试图将她听懂的单词连起来去理解日本人想表达的意思，可她压根就没听懂几个单词。她想告诉收银员不需要给我袋子，我背了书包，可她发现自己在国内学的几乎算是哑巴日语，遣词造句好半天，临了，什么都没说出口。

　　这是刚来日本就被给了个下马威啊。梁瑞不厚道地想。可我梁瑞有手有脚，还学过两年日语，至于能被这点小麻烦困死？
　　她想，我就是不会说话,光靠比划我也活得下去。被这点小玩意儿难住算什么英雄好汉。

　　梁瑞没把这些太放在心上。因为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已经来到日本，就算她不去专门背单词背课文，在这个国家每天生活，就这样潜移默化，日语水平肯定也会渐入佳境。
　　这是几乎所有没来过日本的日语学习者公认的事实，也是他们想来日本学习深造的主要原因之一。
　　梁瑞也没能例外。

　　来日第三天，上午组织了一次入学考试，大概就是N1难度的一套完整的试卷。下午，各个栽密（ゼミ俗称的小组讨论）的老师进行内容说明，第二天交栽密的申请志愿。

　　来日第四天，在日本生活基本所需要的证件都拿到了手，包括新的手机和手机卡。考试成绩完全没有公布，包括考生本身都不知道结果如何。可栽密的分组情况却很快有了定论。

　　所有的学生都如愿以偿去了第一志愿的栽密小组，从此以后的两年，同组成员将互帮互助、携手并肩共同迎接美好未来。

　　来日第五天，在各自的栽密老师帮助下完成选课任务。
　　当看到课程表上必修的体育课时，梁瑞差点从凳子上一跃而起，一肚子的吐槽和不太文明的狗比话硬是被自己重新逼回了肚子。
　　梁瑞国内的大学规定，只要大一、大二的体育成绩合格，大三开始就不必再修体育学分。修不修体育学分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用再跑800米!不用再跑800米!800米!
　　如果说，有什么是梁瑞这辈子都不愿意去面对的，那一定是800米。

　　当年中考800米就给了梁瑞一道响亮的大巴掌。她没达到优秀，以至于中考体育成绩扣了5分，这至今是她心头的一道疤。
　　上了高中就更离谱了。4分25秒的成绩，是她这辈子的耻辱。当初全班都跑完了，她还在跑道上挥洒汗水。下一波测试的同学都追上来了，还热情地给她加油助威。从此，梁瑞对800米深恶痛疾。
　　当大二下学期跑完800米之后，梁瑞写了一篇1000多字的小作文来纪念终于离她而去的800米，她觉得人生都好像更亮堂了一些，她一直坚信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再和800米相遇。
　　可事实证明，她还是太稚嫩。
　　当看到体育课的教学安排时，她恨不得打死那个不问清楚有没有体育课的自己。
　　她的确是不需要再跑800米。
　　因为她要面对的是1000米!女子1000米!男子1500米!
　　她想咆哮，日本人都是牲口吗？都这么体格强健吗？能不能给孩子留一条活路!能不能取消长跑让世界少一点痛苦和怨怼，多一点友爱和幸福!

　　回家之后，梁瑞就着榨菜吃完焖干饭之后就去老狗群跟挚友吐槽。

　　可恨的是，平时就不靠谱的老李和老邓，此时更是猖獗。整个聊天屏幕被不停滚动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承包。

　　山上狗：1000米长的铁签已经准备就绪，能绕操场2圈还富余，同学，想被串起来当烤串吗？微笑jpg.微笑jpg.

　　可迎接她的依旧是刷屏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山上狗：感觉有点酒上头，要不然怎么会有想杀儿子的冲动。微笑jpg.

　　山腰狗：梁爸爸，梁爸爸，你要是1000米能跑进7分钟，从此你就改头换面、更新换代，你不是我爸爸，你是我爷爷。

　　山下狗：老邓，别欺负人，这是看不起谁啊。我梁爸爸这能力摆在这儿，6分59就能给你搞定你信不信？

　　山上狗：我......我这次一定韬光养晦、奋发图强，跑出个6分50给你们康康爸爸我如今老当益壮!

　　山下狗：韬光养晦这词都蹦出来了，康来我瑞是真的酒上头了。

　　山腰狗：估摸着是假酒。

　　山上狗：……

　　梁瑞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不吸取教训，老是没事找事非要到这两个混球面前刷存在感，还是扛着大旗找她俩嘲笑，大旗上还明晃晃写着几个大字：我，梁瑞，长跑无能型选手，来嘲笑我吧！
　　她将这一切归结于自己生性大度，以及对儿子无尽的包容。
　　山上狗：乖，洗洗睡吧，爸爸爱你们。

　　没管对方是怎么回复的，梁瑞也不想管，怕被气疯。主要是明天有一个“学长，你好”这样一个学长和刚入学的小学鸡彼此认识认识，传授传授经验的活动。
　　可明天是星期六啊，忙忙叨叨了一个星期，给新来的孩子一个可以赖床到10点的机会好吗？还孩子一个清净的周末午后好吗？
　　不好!因为邮件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请一定来参加活动!一定!

　　于是，梁瑞定好了明早的闹钟之后，就去洗洗睡了。
　　这应该是她最近几年睡的最早的一天，7点半。不出意外的话，差不多是破了从初中以来的记录了。

　　当第二天梁瑞精神饱满地出现在车站时，她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等车!
　　这是怎么了？别人难道都提前去了？还是说他们都不去了？
　　从车站出发到学校，步行一小时，公交不定时有，而这是活动开始前能赶到学校的最后一辆。

　　梁瑞怀着满脑子疑惑给同学发了条微信。
　　而同学回道：不是还有一个半小时吗？你怎么走那么早？

　　梁瑞：？？？？？不是8点半吗？
　　梁瑞想，我这是睡了一觉睡失忆了还是大脑系统重置了？
　　对方继续回道：昨晚9点多的时候又发来一封邮件，说因为一位学长的时间不合适，所以活动往后调了一个半小时，改到了10点钟。

　　梁瑞赶紧打开□□邮箱，发现果然有一封未读来信。
　　梁瑞有点绝望，我连续7、8年不早睡，就早睡这一回，硬是错过了这么重要的消息？
　　还有，那位学长有点硬，学校都愿意为他改时间，这态度很暧昧啊。
　　她有点恶趣味地想着。

　　时间还早，且看着自己这一身正装，真不想回家再折腾一趟。
　　于是梁瑞决定去趟中古车店，给自己进购一辆二手自行车。

　　等梁瑞完成所有的手续骑上自己的座骑的时候，离10点还有20分钟。
　　而据同学说，从家到学校至少需要25分钟。且正好这时栽密群发来现场通知，活动必须参加且要打卡，打卡时间延迟到10点05分。

　　此时，唯一的安慰就是，之前和她聊天的同学也刚从家出发，两人约好一会儿路口见。

　　等到两人气喘吁吁地来到举办活动的礼堂时，已经10点02分。屋内黑压压一片正装，气氛显得十分严肃。

　　可屋外梁瑞此时想的却是，人的潜力真是可怕，至少25分钟的车程都能硬挤到22分钟，她真是一个小天才。

　　梁瑞平复了几下呼吸，就随着同学进了屋，打了卡。然后抬头一看，咦，这可真了不得。

　　正前方黑压压的人群不说，就讲台上铺的严严实实的红毯，和台上那张长桌上摆放的规规矩矩的话筒和姓名牌，都反射着庄严的光芒。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在开记者发布会呢。梁瑞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和同学找了个空座坐下。

　　刚坐下没几秒，活动正式开始。

　　原本空无一人的长桌前，走来了一排一看气质就不同于台下小学鸡的学长。
　　可所有人都坐下之后，明显还空着一个位置。

　　梁瑞偷偷地用手机在老狗群里用文字进行现场直播，以及，吐槽。
　　山上狗：嚯，这位学长还真的有点狂啊，众目睽睽之下也能迟到，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山腰狗：哥哥，几乎踩点去参加活动的你也挺狂。

　　山上狗：我这不是因为昨晚睡早了没收到信息，今天就起早了嘛。我这一看，有这时间我就顺便买辆自行车呗，谁知道找店，办手续得花那么长时间啊。

　　山下狗：所以您就差点准时到达现场？您这理由我是服气的。

　　山上狗：要说，罪魁祸首还是那位工作繁忙的学长，连学校都为他把活动时间往后延迟了，可见，这是位牛气的主。

　　山下狗：工作？你们这些学长都工作了啊？

　　山腰狗：学长？长什么样子的学长？据说但凡能考上博士的人，发量都有点令人自闭。

　　山上狗：……老邓的想法总是那么独到、深刻又精辟。

　　山上狗：我猜是已经工作了，要不然呢？能这么忙？连周六上午8、9点都没有时间？非要10点之后才能来？

　　山腰狗：您这不是臊我了不是？比起想法信马由缰，谁敢跟您争锋啊。

　　山下狗：这也不一定，据说日本大学院的博士都贼忙，特别是忙项目的时候，那叫一个日以继夜、焚膏继晷。发量和发际线惊人都是有事实依据的。

　　山上狗：……你们都是从哪儿来的鬼据说，我一个身在日本的人都没你们对日本了解的清楚。

　　就在梁瑞跟老邓、老李聊得兴起的时候，原本寂静的现场突然响起了乱糟糟的讨论声。

　　梁瑞抬起头一看，原来是那位空了很久的座位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第一眼看上去，是一个，嗯，一个，发量还挺可观，发际线也正常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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