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梁瑞一直认为，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可以用信件的方式来表达。

　　就比如说，她选择用写信的方式向杨琳女士求和。

　　她知道，其实瞒着父母办好出国手续，严格来说，不能说是做了一件错事。毕竟她已经是个成年人，有自己的想法并将想法付诸于行动，没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事后，老梁还夸她能力强，说她干地下工作一定前途无量。

　　但怎么说这件事还是办的有些不地道。
　　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
　　她不仅要远游了，还一声招呼都没打。

　　老梁说，杨琳女士并不是生气她偷偷摸摸干了这件事儿，而是不被自己的孩子信任。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到的孩子最终就这样看待自己，干什么事都防着自己，作为父母，这很失败。

　　梁瑞这才发现，直到现在，她才真正了解杨琳女士的想法。哪怕她打算道歉，她也从来没想过是因为自己的不信任。

　　梁瑞从书桌上扒出一堆A4纸。从中选出最平整、最干净的一张，认认真真地写了第一行：亲爱的杨琳女士。

　　然后该说些什么呢？

　　她太擅长用写信的方式来表达情感了。
　　文字是她最喜欢的抒发感情的方式。
　　可当下，她的笔涩了。

　　或许是因为心怀愧疚，或许是出发在即有点情怯。她突然不知道该对这个爱她宠她也管她的女人说点什么。

　　她只能硬着头皮写道：
　　见字如面。

　　短短四个字像费尽了浑身的力气。梁瑞靠在椅子上，仰着头盯着天花板。

　　这个天花板的样式是杨琳女士选的。据说当梁瑞还在杨琳女士肚子里的时候，杨琳女士就断定，她一定会喜欢这个浅绿色的波浪纹。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梁瑞愣了好一会儿。真没听说过当母亲的还能有这种直觉。更可怕的是，老梁竟然对此坚信不移。
　　“你在你妈肚子里，你俩有心电感应。”
　　老梁这样信誓旦旦地解释。
　　梁瑞开始担心老梁医院的病人了。
　　他们要是知道自己的主治医师能说出3个月的肉团有心电感应这样的话，怕是上了手术台也得拖着病体离开这家医院。

　　但幸好，老梁虽然不是个靠谱的父亲，但至少是个靠谱的医生。
　　全医院的医生护士都知道，梁主任医术过硬，脾气又好。
　　可见，老梁同志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这话要是让老梁听到，肯定会骂她乱用成语，什么叫表里不一，他那是公私分明。在医院就是公，回到家就是私。在医院正经了一天还不许人回家插科打诨的吗？

　　想到老梁，梁瑞不由得笑了。她一直都很好奇，老梁这么不靠谱的男人当初是怎么把那么难搞的杨琳女士娶回家的。

　　这么多年，一直碍于父女的身份，梁瑞没好意思去问。这回自己都要出国了，问一问也无妨吧？她想。

　　于是梁瑞跳下凳子，撒开脚丫子就开始往书房里冲。这个时间点，下午三点半，老梁一定在书房看篮球赛。

　　梁瑞蹑手蹑脚推开书房的门，一看，果然如此。老梁正捧着一杯不知是热是温还是凉的白开水，目光炯炯死盯着电脑屏幕。音箱里传来苏群调侃的声音，比赛已经进入垃圾时间，双方都换上了一些垃圾球员......
　　梁瑞很不厚道地笑了。
　　老梁循着笑声望了过来。顿时挑了挑眉毛，两胳膊在胸前一环，好奇地问：
　　“怎么今天梁小姐有兴趣看球赛了？”

　　梁瑞也学着他的样子挑了挑眉，两胳膊一环，倚在了门框上。
　　她说：“老梁同志啊，你看比赛也进入了垃圾时间，你能不能把这垃圾时间合理利用一下，给你宝贝女儿解解惑啊。”

　　老梁反问她：“怎么，我家梁小姐还有不知道的事情吗？今儿太阳是压根没出来吧，敢情您还有用得着我这个老家伙的地方啊。”

　　梁瑞仰起脸，灿烂一笑，恨不得把嘴角扬到头发丝儿上。说道：
　　“这不是要写点啥给杨琳女士吗？但你也知道，之前妇女节、母亲节、教师节，甚至春节，我给她写了太多回信了，这不思维枯竭，想从您这儿找点新的灵感嘛。”

　　老梁没搭理她那个丑到想拿到朋友圈吐槽的笑容，毕竟人到中老年，丢不起这个人。

　　看老梁没说话，梁瑞仰着脸就冲到老梁面前，说道：“我亲爱的父亲啊，我最疼爱的人!我入学的新书包，是他为我拿，我流下的眼泪，是他为我擦，我头顶的大黑伞，是他为我打。啊，这个人是我的爸!这辈子伺候您，我还没伺候够......”

　　听到这儿，老梁觉得太阳穴跃跃欲试、有想跳绳的冲动。于是他赶紧制止了满口溢美之词的梁瑞。
　　“梁瑞同志，我错了，你有话直说。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想知道你和杨琳女士怎么认识的你是怎样把杨琳女士骗回家还有一朵花杨琳女士怎么就从了你。”
　　梁瑞一口气不停地问完了三个问题。长气一出，开始等老梁的回答。

　　老梁明显被这劈头盖脸的三个问题问懵了。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然后一脸复杂地看着梁瑞。

　　然后突然说道：“你长得像我，真同情你。”

　　这回轮到梁瑞发懵。“啊？什么？”她开始怀疑老梁是不是想转移话题。

　　可老梁接着说道：“我和你妈的故事没什么好说的。就相亲认识的。当时你妈是教师，国家职工，穿着白衬衫，戴着一副眼镜，特别有气质。我当年因为高考失利，到工地当了几个月小工，眼瞅着马上就能当个小头头了，你奶奶听了个收音机，就把我送到了一家，用现在的话说，专科职业技术学校吧，我是在那儿学的医。和你妈相亲那会儿，我刚毕业出来，也没有医院收我，就自己开了个诊所。当时真没想到你妈能看上我。我就想着，我一个光脚的还怕什么小土块。就随便套了一件短袖就相亲去了。”

　　头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梁瑞不知道该兴奋还是该失望。完全没有自己想象中的一见钟情，互诉衷肠等爱情经典桥段。太平淡了。她想。

　　可能是看出了梁瑞的失望。老梁噗嗤一声笑了。“梁瑞小同志，你就是失望也别写在脸上啊，会让我这个讲故事的人很没有成就感的。”

　　看着梁瑞委屈的小表情，老梁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跟你讲讲你妈怀了你之后的故事吧。”

　　梁瑞的小眼神蹭地又亮了。

　　老梁无奈地笑了笑，喝了一口杯里的凉白开，说道：“当时是怀了你快两个月了吧，我才发现不对劲。你妈一个知识分子突然开始闹脾气。这也不吃，那也嫌弃的。也怪我，我一个医生什么也没注意到，是太失职了。知道怀了你之后，你妈特别高兴，每天都是哼着歌下班回家。咱家里当时是放了好几个月的二泉映月，这都是你妈从学校音乐老师那儿借的。所以，你没有音乐细胞，唱歌跑调，真不能赖我，是你自己当初不努力。”

　　梁瑞瘪了瘪嘴，整个人显得可怜兮兮。老梁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接着说：“你头发丝倒是和你妈的头发丝一样又细又软。当时家里不怎么宽裕，你妈的那点工资都拿来给我办诊所进药用了。所以每天能吃一个鸡蛋，你妈就很满足了。她没跟我说，但我知道，偷偷看她日记知道的，她想吃香蕉。可我们没钱买啊，所以她什么都没说。也就是从那时起，你老爸我发誓，我就是头拱地，也得活出个人样来。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可有了你们娘俩，我得拼命给你们一个家啊。”

　　说到这儿，老梁的眼角有点泛红。梁瑞也有些后悔将话题引到了这里。她知道，别看老梁看似一个不正经的，可他心里自有一杆秤。他是她见过最睿智的人，也是她见过最温柔的人。她想阻止老梁继续说下去。
　　可老梁摆了摆手，没管她的想法，酝酿了一下，又接着说：“你妈生你的时候，我去村里给病人打吊针去了。当时因为我年轻，没人相信我的手艺，都怕找我看病再给看死了。所以但凡有人来找我，你妈都不允许我拒绝。哪怕到病人家要骑自行车一个小时，我也得去。可那天，我不想去啊。你妈要生你了，你让我怎么走。我要是走了，我还是个人吗？”

　　老梁说到这儿，哽咽了一下。又喝了一口水，像喝下生活酿的陈醋，又酸又涩。

　　“可是，可是你妈说，我要是不走，她就不去医院。她当时说的话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妈说，一个医生不应该扔下任何一个向你求助的病人。可她怎么就忘了，她是个孕妇啊，她也是个病人啊。可她从来都不向我求助。那天我蹬着自行车像蹬着一个风火轮，我好不容易给病人看完了病，他邻居竟然突然中风晕倒在地。而恰好就在隔壁的我被抓去救人。”
　　老梁又叹了一口气，缓了一下。语气稍微轻松了一些，说：“中风的病人命大，活了。我也不知道我在这其中起了多大的作用，可我是骄傲的，你明白吗？我当时想，我没辜负当年老师的教导，没辜负这几年的勤勤恳恳，也没辜负你妈对我的期望。就在我蹬着自行车回家的路上，你妈也被你爷爷送进了医院。等我再赶到医院，你已经出生了。6斤半，算是正常。听你奶奶说，你妈生你没遭太大罪，顺产，也到了预产期，刚进产房不久，你就出生了。可是，梁瑞啊，你看看你妈肚子上的妊娠纹，你能说出没遭多大罪这几个字吗？你妈爱美，细致，连我的汗衫都要熨过才能穿。可从此以后，你妈要带着这一肚皮的褶皱过一生。可她什么都没说，只顾着开奶，补充营养，生怕你饿着，长不好。所以你今天能长到168，别感谢我的基因，感谢你妈没让你输在起跑线上吧。”

　　老梁说完，梁瑞也没心思想别的。她现在满脑子里都是杨琳女士的妊娠纹。
　　小时候不懂事，她问过那一道道难看的褶皱的由来。
　　可杨琳女士丝毫没有在意的样子，反而笑着跟她说，吃多了胖了，再瘦下来，这些纹也去不掉，就留下来了。

　　梁瑞想，她知道该给杨琳女士写什么了。
　　她跑回房间，拿起笔，匆匆开始动笔。
　　她写着：
　　亲爱的杨琳女士：
　　见字如面。
　　我想我该先说一声抱歉。抱歉我瞒了你这么久，抱歉对你的猜疑和不信任，更抱歉，因为我，你那一肚皮的妊娠纹。
　　你对我特别特别重要。你要知道这一点。所以，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是我不能放弃的生命的五彩斑斓。
　　我从没想过要离开你，哪怕是现在。我没跟你说过，就是因为知道你不会离开，我才敢放心地离家千万里。因为只要你在，我就能从千万条岔路口里认出回家的路。
　　当万里星光摇曳，我独在异乡时，你还是我心头永不磨灭的灯火，灯火还亮着，心就还活着。
　　你也永远都不会失去我。我跟你保证。别怕我会乘着风去玩耍，总有一天，我也会乘着风回家。这是我的信念，它叫做落叶归根。
　　当你的孩子终于为自己做了一个决定，或许您该祝福她。这是您一直想看到的成长，也是她一直渴望的自由。
　　她不会因此离你远去，她只是想暂时告别陈旧的生活，去看看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看没看够，总有一天，她都会回来。
　　世界是所有人的世界，可杨琳女士那儿掌管着我一个人的专属小菜园。等到西红柿的枝上开了花，风将送去花开的讯息，而我，也将带着清晨的露和昨晚微凉的空气敲开你卧室的门，将路上遇到的小麻雀和天上星星的故事讲给你听。
　　杨琳女士，临别之际，我还想说一声，照顾好自己。
　　还有，我爱你。
　　祝安

　　女儿：梁瑞

　　写完了这封信。梁瑞了却了一桩心事，却也添了新愁。
　　她在想自己是否真的准备好了，准备好离开舒适的生活圈，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
　　她想，她会面临着什么？磕磕绊绊的日语口语，没过的N1，在日本的生活真的会像她想象中那么顺利，那么潇洒吗？
　　这些曾萦绕在她脑海里的问题，终于，在她离国之前排山倒海般涌来，缭乱得让她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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