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窗外乌鸦扯着嗓子在庆祝破晓，梁瑞拔下台灯插头，室内一片漆黑。

　　这窗帘真厚实，连风丝儿都钻不进来。这家不动产仗义啊，租房配的窗帘都这么讲究，甚好甚好。

　　凌晨五点零七分，依旧没有丝毫睡意的梁瑞，百无聊赖地发散着思维。

　　随手摸到扔在床上的手机，梁瑞打开了□□农场，以偷菜展开新的一天。

　　呦，老李家的大白菜看着可真水灵。呵，就是人是真的狗，89级还种大白菜，这是怕谁偷还是怕谁抢啊。
　　老邓倒是不抠，但是你养牧羊犬是怎么回事儿？农场氪金大佬，惹不起惹不起。

　　梁瑞一边吐槽挚友，一边手指灵活地操控页面。

　　看着老李家遍地的大白菜，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再看看被老邓家狗咬掉的金币，梁瑞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人生四喜，丰别人的收，浇别人的地，拔别人的草，除别人的虫。

　　人生四苦，地没种，菜没熟，红土地里啥也没捞着，还被看门狗活生生咬掉金币。

　　这都是经验之谈。

　　农场等级达到187级的梁瑞可以很骄傲地跟别人说，爸爸我是农场王者。
　　王者曾定闹钟半夜起来收过菜，曾用三个号轮流种草除草涨经验。爸爸的每一分钱，每一个经验值都是兢兢业业、艰苦奋斗换来的。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劳动人民最光荣。

　　除□□农场之外，梁瑞不碰任何游戏。
　　因为梁瑞认为，农场王者不屑于挑战新的领域。主要是输了算怎么回事儿，掉187级农场王者的价。

　　“今天又是躺在农场功劳簿上沾沾自喜的一天，狗子们，今天的上供，爸爸笑纳了啊。”
　　梁瑞往三人的老狗群里发了条语音后，就按灭手机，伸了个懒腰，往床上挪去。

　　折叠弹簧床不堪重负，吱嘎吱嘎地响了几下。

　　怕打扰邻居清晨的睡眠，梁瑞放缓了动作，拱进被窝。摘掉眼镜，捏了捏鼻梁后，打算开始正式就寝。

　　5点半了啊，不算早。
　　可惜用了一宿的台灯，这得浪费多少电啊，这个月的电费估摸着得像窜天猴了吧。

　　半睡半醒之间，梁瑞迷迷糊糊地想着。

　　再盘算一下这一觉能睡多久。

　　今天，今天星期二。

　　星期二，星期二，就3点有一节课，那，那，那就睡到下午1点吧，然后起来做饭，吃饭......

　　想着想着，梁瑞彻底陷入了昏迷。

　　她将这种被雷劈都不会醒的睡眠状态称作昏迷，梁氏昏迷。

　　下午2点50，梁瑞蹬着7000日元买的二手自行车到了学校。

　　门卫大叔和蔼地对她点了点头，说了一句问候。

　　梁瑞受宠若惊，赶紧拔掉耳机，连忙点了下头，回了句好。

　　来日一个星期的梁瑞依旧没有门卫大叔的亲切问候。
　　这边对陌生人也会主动问好的习惯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毕竟在国内，听到陌生人的问好，梁瑞的第一感觉无疑是想撒腿就跑。基本可以断定，问好的这个人不是精神有问题就是想对她下手。

　　当然也有可能是想问路或者想打听一下情况。但当年亲眼目睹一校友被拎到面包车上的梁瑞绝对不想听到陌生人无缘无故的问候。

　　“大多数的无缘无故示好都是心怀不轨。”
　　梁瑞将之称为梁氏人身生命安全管理准则第四条。

　　有第四条，当然就会有第三条。
　　第三条是来日前，来自梁瑞的父亲老梁同志的深刻教诲。

　　当时，梁瑞在收拾行李，屋内一片狼藉。而老梁同志就坐在一堆初级日语教科书上，翘着二郎腿，从容不迫地指挥。
　　“呦呵，梁瑞，这衣服是高中的时候买的吧，现在你胖了10斤，还能穿吗？拿走拿走，别占行李箱。”
　　“梁瑞，我说过多少次了，这些书你肯定看不了，背着还死沉死沉，你是为了在飞机上装文化人吗？那你别背《格林童话》，你应该背一本《新华字典》啊。”
　　“我的傻闺女呦，这破拖鞋咱不带了行不行，下午爸领你买双新的去，20元以内随便挑。”

　　梁瑞猛地一回头，盯着悠闲的老梁看了几秒。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喊道：“杨琳女士，求您将老梁同志带走！”

　　对面屋里子传来几下咚咚敲桌子的声音，却没人走出来。

　　梁瑞吐了下舌头，神色略有些不安地看着老梁，问：
　　“爸，我妈还气着呢？”
　　老梁摘下眼镜，哈了口气，用衣服擦了擦。轻轻抬头，撩了下眼皮，稍稍放缓了语气，说：
　　“梁瑞小同学，你觉得这事儿你办的地道吗？”

　　听到这话，梁瑞更有些心虚。
　　的确有些不地道。梁瑞心想。

　　此事要从半年前说起。
　　日本一大学与梁瑞所在的大学是姐妹校，两校携手推出2+2留学项目。
　　听完说明会，梁瑞一寻思，这个项目好啊。既能得两校的毕业证书，还能去日本游山玩水、看遍日本的风土人情，同时还能练习日语听力和会话，何乐而不为呢。最主要的是，能离开杨琳女士。
　　想当初，杨琳女士可是连高考志愿都一手把控的人啊。

　　当年，杨琳女士先是恐吓：你都考了这么个破成绩，还想往哪儿飞啊，就在家跟前儿随便念念吧。

　　梁瑞不服了，我是没考好，目标院校是没戏了，但211至少还是保证了吧。在哪儿念不是念啊，我这是跟这个学校没有缘分。

　　当然，梁瑞也只敢在心里默默地反驳。从事教育行业20多年的杨琳女士能用她丰富的教学经验让你明白，花园里的园丁能耐心地给祖国的小花浇水施肥，也能毫不留情地去枝剪叶。

　　看着梁瑞沉默不语、可怜巴巴的样子。杨琳女士还是心软了。她叹了一口气，说道：
　　“梁瑞啊，你看，你从小就在北方长大，南方又潮又湿的，冬天也没有暖气，你肯定会不适应。再说，你去了那里，那么远，奶奶想你了怎么办。妈妈不是想困住你，你想去南方妈妈也理解，但咱们可以去旅游一两个月的，可生活四年，你说，家里谁能放心呀。”

　　梁瑞心想，什么话都让您说了，连奶奶都搬出来了。我要是还想往远处跑，那我这不就是罪人了吗？家附近的大学也没什么不好，想回家了30分钟地铁就能搞定，人不生地也熟的，很适合混吃等死。

　　于是，梁瑞来到了这所大学，也遇到了这个留学项目。

　　梁瑞偷偷在心里琢磨。
　　命运这事儿还真的没处说理去。当初连南方杨琳女士都不让我去，这回我可干脆就出国了啊。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向老师询问相关信息，加了往届参加这个项目学姐的微信，领了一堆报名材料，回宿舍开始为自己的新生活进行合理的规划和想象。

　　为了防止杨琳同志反对，于是直到录取通知书下来，梁瑞才敢把这事告诉老梁，再通过老梁让杨琳女士知晓。

　　老梁得知此事后，陷在书房的沙发里，稳如泰山。什么也没说，只意味深长地看了梁瑞一眼，然后抬起腿，向卧室走去。

　　唯恐杨琳女士大义灭亲，趁老梁同志还在向组织汇报情况，梁瑞揣好杨琳女士刚做好的小饼干，踹门就溜。跑回宿舍躲了半个月。任凭老梁同志“左右逢源”，也不敢当面承接杨琳女士的怒火。

　　半个月过去了，期末考试都结束了，学校封宿舍，梁瑞不想回家都不成。

　　当她怀着一颗英勇就义的心打开家门时，杨琳女士正在厨房做饭。
　　听到开门声，杨琳女士头也没回，抬手往锅里撒了一把盐。

　　就在这种杨琳女士不搭理不在乎无所谓的情境下，梁瑞度过了自己留学前最后的两个月。

　　梁瑞一直以为杨琳女士再怎么生气，真到了自己要走了的时候，肯定会舍不得自己，再唠叨几句吧。

　　可杨琳女士没有。

　　哪怕听到梁瑞和老梁吵吵闹闹，也没有走出卧室的倾向。

　　梁瑞知道自己这事儿做的不地道。何止是不地道，简直是狼心狗肺，将杨琳女士的良苦用心往地上踩。

　　她也不清楚自己当初是犯了什么邪，一股热气上了头，顶得头发丝儿都快站起来，就想宣誓自己的独立权。
　　梁瑞想，该是我的叛逆期到了吧。要不怎么能这么混账。

　　梁瑞和老梁同志听着对面卧室里传来的几声咳嗽，面面相觑。
　　老梁还是那个插科打诨时说话语速堪比机关枪，一到正经事枪就生锈一卡一顿的老梁。

　　“梁瑞啊，你，今年，几岁，来着？”老梁故作思考，揉了揉太阳穴，缓慢地说着。

　　看着老梁这个神态，梁瑞知道，这次老梁是认真了。

　　按着奶奶的话说，当老梁同志说话开始卡顿，就说明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已经开始影响他插科打诨的心情。他在给你充足的时间让你思考，也给自己充足的耐心去理解你的想法。

　　姜还是老的辣。梁瑞一直都觉得这不仅是条俗语，也是条真理。

　　老梁同志看着梁瑞，静静地等着她回答。

　　梁瑞知道，老梁怎么可能是在问自己的年龄。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将话题接下去，是直接道歉吗？还是反思呢？或者是解释？

　　所以，梁瑞认真地看着老梁说：“我满21周岁两三个礼拜了。”

　　听到这个意料中的答案，老梁笑了。眼角的鱼尾纹都透着愉悦。

　　“那，你知道，满21周岁的人，该做什么吗？”老梁说道。

　　梁瑞想了想，还是没能领会老梁想让她做什么，想听到她说什么。她只能诚实地回答：“不知道。”

　　老梁笑得更开怀。语速也终于快了起来。
　　“梁瑞，你是知道的。你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你这个难缠又无聊的老爹罢了。”

　　梁瑞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仰身倒在铺满衣服的床上。眼神有点愣怔。

　　过了一会儿，老梁听到她问，“爸，我是不是欠杨琳女士一个道歉？”

　　梁瑞觉得自己错了。
　　错在低估杨琳女士的思想觉悟。她一直以为杨琳女士不会轻易地对她放手。

　　可老梁说：“你妈从来都没想过要掌握你的一生。我们只想在我们所能控制的范围里给你提供最大的安稳。我们没有想打着关心你的旗号对你指指点点，我们也是头一回做父母啊，梁瑞小同志。我们也不知道该做到哪种程度，能做到哪种程度。所以，在你的成长过程中，我们会犯很多错，会和你有很多次摩擦。我们也很自责，可梁瑞，”

　　梁瑞正听着老梁苦口婆心的话感慨万千，却见老梁突然语气一转、话题一跳，冲她眨了眨眼睛，接着说道：
　　“杨琳女士是个小孩子，咱们可不能欺负她。有事儿，老梁担着，有错，老梁道歉。”

　　梁瑞被老梁的话说的一愣，哪还有48岁的人是小孩子啊。可转念一想，48岁了，这脾气，可不就是个孩子吗？

　　梁瑞扑哧一笑，看着老梁含着笑，温和的眉眼，说到：“您等着，我这就把您这句话传达给我妈。”

　　老梁也不怕她去告状，坐在一堆书上稳得像座佛。

　　等梁瑞笑停了，他才接着说：“梁瑞小同志，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关于这个我就不跟你废话了。但是接下来我想说的，你可得好好记得。”

　　听到老梁如此郑重的口吻，梁瑞也在床上正襟危坐。

　　只听老梁说到：“不能乱搞男女关系!不能乱搞男女关系!不能乱搞男女关系!”

　　梁瑞两眼一翻，重新倒回了床上。对于老梁在这方面的担忧，梁瑞觉得实在是有点杞人忧天。

　　每天自己的时间都不够分配为什么还要谈恋爱把时间分给别人？这是自己苟了21年的梁瑞一直都不能理解的问题。

　　可为了以示对老梁的尊重，这句话，成为了梁氏人身生命安全管理准则第三条。当然也是第二条和第一条。

　　这是作为父亲的老梁同志应该享受的地位。
　　梁瑞认真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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