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之生

　　也许是昨晚风大，吹散了雾霾，今天的天空特别的蓝，就像一块浑然天成的蓝宝石。姚知珣本以为外面会很冷，但还好现在风基本已经停了，所以这份寒冷还能被她接受。
　　刚出了门，姚知珣就问：“我们去哪？”
　　“是你要出来，你选吧。”自从他回国以来，这是他第一真正意义上的“出门”。对于他来说，外面很有些冷，他下意识地裹紧大衣。
　　姚知珣有些为难地说：“可是我对附近不熟悉，我不知道去哪……”
　　陆清源想起小时常去的公园，于是说：“附近有一个公园，要不我们去那儿吧。”
　　“好。”
　　二人并排走在一起，陆清源发现身边的人与之前在屋子里完全不一样，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交流，但他能感受到她整个人处于一种恬然自得的状态，而他原以为她会向自己抱怨陆清筱。她总是能给自己惊喜，想到这陆清源嘴角略微上扬。
　　南湖公园距离澜水岸还有一点远，但陪伴能使人轻松愉悦，因而时间也不经意间流逝得飞快。
　　姚知珣进了公园的第一刻，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是一阵湿润的微风！虽然吹在身上有点冷，但依旧勾起她对故乡的眷恋。她在南方长大，而且江城布满大江大湖，因此她对水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这也许是为什么她如此喜欢陆宅的原因。她不禁加快了脚步，想快一点看见南湖。
　　立冬已过了大半月，树叶早就铺了满地，现在才算是真正的秋色寂寥了，旁边常青树依旧郁郁葱葱，仿佛时间在它们身上静止。一枯一荣，一生一死，世间就是如此冷酷无情。
　　他们朝着湖畔的小路前行，两旁高大茂盛的香樟树，将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仿佛让人置身于深林。
　　湖畔有两排高挺笔直的水杉，其中间隔种着银杏，可以说秋意非常浓郁了。
　　沉默太久，让陆清源有些焦灼，他陪她出来可不是单单散步的，他想到之前发生的事，便借此为话题，问：“你刚刚力气怎么那么大？”
　　姚知珣正沉醉于眼前的无边秋色，而陆清源的问题把她的注意力拉回来。当一个人选择在人群中离群索居之后，他必定会将感情寄托于其他事物，而姚知珣选择了自然，她喜爱一切有生命的存在，其中更偏爱植物，因为它们在她眼里就是沉默的治愈者，不是为何，每当她靠近它们，她的内心会变得平静。
　　姚知珣语气十分轻松，回答道：“我初中的时候练过拳击，而且我一直都在健身，至少是在上大学之前……”接着她给了他一个意犹未尽的微笑，好似在说“是不是很出乎意料？”
　　陆清源接着陷入沉默，他将所有注意力都在放在姚知珣身上，他觉得自己越了解她，就越迷惑，大概就是费尽心思好不容易解开一个谜团，最后却冒出来两个。他注意到她的姿态挺拔优雅，犹如一只高傲的天鹅。
　　陆清源不想就此结束，接着抛出问题：“你觉得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让姚知珣停下脚步，陆清源也跟着停下来。她转身看向他，思考着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但她无法从他身上找到任何答案，连一个细微的线索都没有。她内心泛起涟漪，但她表面依旧波澜不惊，慢慢地说：“你问的这个问题，我也在想。”
　　“所以你的回答就是‘不知道’了？”
　　“哲学中有一个著名的问题‘我是谁’，在我看来你刚刚的问题与这个一样。”
　　“可我本意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深刻，你只需要告诉我最表面的即可。”
　　姚知珣沉默片刻，说：“自私。”
　　这个回答让陆清源吃惊，没有人会主动将自己的阴暗面展现出来，他挑了挑眉：“为什么这么说？”
　　姚知珣转过身，一边走一边回答道：“在心理学里，有两种人，一种是‘索取者’，而另一种是‘给予者’，而我觉得我是前一种。”
　　“你太天真了”陆清源笑了笑，接着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关系的本质都是‘交换’，假如你只是一个单单的，按照你所说的，索取者，那你应该就是一个‘独狼’。”
　　陆清源的见解精辟独到，这让姚知珣瞬间来了兴趣，优秀的人永远让人忍不住的想要接近。她说：“第一，我觉得我就是‘独狼’。第二，那我们的关系也是‘交换’吗？”
　　“关于你的第一句话，我想问你，你真觉得你是‘独狼’吗？至少是现在。”陆清源斟酌了一下，接着回答她的第二个问题：“关于你的第二句话，我的回答是，可以这么说，我希望有个人陪我，而你需要一个钢琴老师。不过你不要想太多，这种交换非常，非常正常，我们之间并没有涉及到金钱”
　　现在的姚知珣确实不能算作‘独狼’，至少陆清源得算一个朋友吧。她有些无奈地回答：“你说得挺有道理的，但是你给了我薪水。”
　　“首先，不是我付给你的，是李希琛。”他顿了顿接着说：“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我付的吧，毕竟这笔钱只不过换了种方式再从我这儿流回他那儿。”陆清源又停下来想了想，他不想表现得太理性，理性过了头就是冷漠，他说：“其次，这只是我单方面的金钱利益流出。”
　　“你这样说让我很……不舒服。”姚知珣皱了皱眉头，一方面她觉得自己被物化了，另一方面她觉得他有些奇怪。
　　“怎么了？”
　　“你这句话让我觉得我像是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你又错了，这是你的回报，在我和你这段关系中，你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付出。”
　　“但我还是觉得你把我物化了。”
　　“你想得太偏激了。就拿我们之间的关系来说，算是一种雇佣，金钱衡量的是你的才能，不是你整个人。而且现有的高效社会秩序就是建立在‘物化’一切的基础上。至于你说的，应该是去掉了‘人’的人性，而完完全全的看做了‘附属品’。其实你只要做到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就不会被物化。”
　　见陆清源说得头头是道，姚知珣有些低落：“我觉得我说不过你。”
　　陆清源露出些许得意，说：“正常。”
　　“为什么呢？”姚知珣有些困惑。
　　“多看点书。”
　　“可我从小也看了很多书啊。”姚知珣明显的不服气。
　　“我说的不是《奥德赛》之类的小说，我指的是专业一点的书。”
　　姚知珣嗤之以鼻地说：“《奥德赛》怎么了？挺好看的啊！”
　　“可我没说它不好看啊。”
　　姚知珣“嘁”了一声。
　　陆清源被她这副样子逗笑了，他安慰道：“你还太小了，过几年就好了。”
　　“你也就……”一瞬间，姚知珣觉得自己对陆清源知之甚少……
　　“马上就27了。”
　　姚知珣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这个年纪应该要恋爱了。”说完，她心里升腾起一股淡淡的不安。
　　这下子轮到陆清源对姚知珣嗤之以鼻了：“果然是小女生，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
　　说着，姚知珣注意到前面拐弯有一条通向湖心亭的路，她指着那边说：“老师，我们去那儿吧。”说完就朝那边小跑过去，不一会就消失在树后面。
　　陆清源慢慢跟在她后面，然后他看见三阶台阶，他皱了皱眉，犹豫着要不要向姚知珣开口。
　　陆清源这么久还没跟上来，不免让姚知珣有些担心，于是她顺着原路返回，然后看见台阶上有些踌躇的陆清源，驻足不前。他们之间的这段距离，既没有近到让她尴尬，也没有远到让她看不清对面的人。
　　陆清源大衣的颜色与落叶的颜色混在一起，阳光将他的阴郁一扫而光，并给他粉饰上一层温暖。此刻，她有些明白当初为什么孙姨会说他人非常好了。恍惚间，她觉得也许他是一个“给予者”。
　　陆清源盯着地面，那感情难以名状，一直以来他都不想在别人面前表现得……需要帮助。突然间他抬起头，自然看见不远处的姚知珣，他无奈地笑了笑，说：“帮下我。”
　　看到陆清源的表情，姚知珣不禁有些心塞：“哦……”接着她走过去，慢慢地把陆清源推下去，她看见每下一阶，陆清源的腿就会跟着颤动一下，她又想起之前她抱住他的时候，他的腰软绵绵的，仿佛没有一点气力。她实在接受不了这么优秀的人会变成这样，她忍不住地问“老师，你的身体以后会好起来吗？”
　　不知为什么，陆清源并不想把真相告诉她，所以选了种模棱两可的答案：“也许吧，我每个星期要去两次医院呢……”说完他把有些歪倒的腿扶正。
　　姚知珣脱口而出：“两次太少了。”
　　陆清源觉得她真的好可爱，笑着说：“上次我的医生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那你为什么不听医生的？”
　　陆清源知道自己的恢复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但他扯了个无关紧要的理由骗她说：“因为……很累啊。”
　　“可是，假如有一丝希望的话，再累也不能放弃啊。”姚知珣若有所思的说，接着她问了一直困扰她的问题：“老师，你身体好了之后会继续弹钢琴吗？”
　　假如换个人这么问，陆清源肯定咆哮着让对方滚，钢琴和自己的身体，是他这辈子都跨不过去的坎。但也许因为姚知珣和他一样，有一颗热爱音乐的心，他并没觉得特别生气，而是非常……失落，但他还是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当然。”
　　姚知珣一瞬间变得激动，神采飞扬地说：“那你就要快点好起来啊！我可是超期待老师弹琴的！”
　　“嗯。”陆清源淡淡地回应道，此刻他的心情已经复杂到不怎么回答她了。
　　他们拐入一条小路，两旁是参天的法国梧桐。冬日的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在地上映出无数个难以描述的形状。这让姚知珣有种恍惚回到高中的错觉，眼前这幅景象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内心的一处角落，她轻声说：“之前我家楼下也有这么一条路，不过比这条路更加……市井气……你之前的问题，我想我能换种方式回答你，你愿意听吗？”
　　“非常乐意。”
　　姚知珣顺着零碎的记忆说：“大概在我初中的时候，就搬离了父母家，独自住在滨江的一处公寓里，一是为了离学校近一点，二是为了……逃离。我好喜欢那套公寓，上下两层，面对着汉水与长江的交汇处，二楼还有一个露台，天气好的时候我能盯着江上往来的货轮一下午，有时也会听听歌。说起来也奇怪，我第一次在书房等你的时候，也是那种感觉，我当时只觉得人不过是时间长河里的一粒细沙。楼下有一片老城区，我总能在犄角旮旯的地方找到令人意想不到的美食。每晚我都会去江边散步，滚滚长江东逝水，真的就是那种人生寂寥的感觉。我真的好想念那段日子，大概有五年的时光，我都是在那儿度过的，那应该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日子了，不被人打扰，自己一个人随心所欲地生活。”
　　“没人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嗯。”
　　“你没觉得孤独？”
　　姚知珣透过树杈之间的空隙，望向天空，说：“偶尔会觉得，但是我能忍耐得住。”
　　“那你为什么要从你父母家……逃离？”
　　她愣了愣，低头看向地上的落叶，她嘴巴微微动了动，然后小声说：“因为那不算家……更像一个牢笼。”
　　“那你想听我讲讲我的事吗？”
　　“好啊。”
　　陆清源觉得腰有些僵，他觉得自己再不躺会，估计就要痉挛了，他皱着眉头说：“下次再讲吧，先回去吧，我身体有点撑不住了。”

　　当两人回到陆宅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这一路上，陆清源都提心吊胆，他生怕自己在路上出点什么岔子，不过还好，一切还算顺利。
　　孙姨给他们开了门，陆清源问道：“孙姨，您刚刚干什么去了？”
　　“我看着家里的牛奶和水果快没了，就出去买了点回来。”
　　陆清源觉得身体越来越难受，说：“嗯，我有些不舒服，您扶我去沙发上靠一会吧。”
　　姚知珣注意到陆清源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便不自觉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陆清源的身体略微有些颤抖，他越来越害怕。今天从楼梯上摔下来已经够让他丢脸了，他可不想再让她看到自己痉挛时狼狈不堪的样子。
　　姚知珣手足无措地在一旁，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她还注意到陆清源躺下的时候难受得皱了下眉头，而这也让她的心也狠狠拧在一起。
　　她也不忍心再这么看下去，而且自己在这就像一个透明人，她有点想找个借口离开，于是她旁敲侧击地问：“老师，我今天是不是不用练琴了？”
　　“你要是不想练就不用练……”陆清源疼得厉害，现在没那么多精力管她。
　　与上次不同，她今天听见不用练琴却是非常失望，逃离的念头在她心中萌生，她声音听起来很低落：“这周我练了好久，我想弹给你听一下，免得我努力错了方向……”
　　“那你上去练吧，我能听得见。”陆清源突然倍感庆幸，这样一来正好让孙姨来给自己揉揉腿，还不用被她看见。
　　“好。”姚知珣如愿以偿，便立刻跑上楼去。
　　不一会，钢琴声满溢了整栋房子。也许是陆清源不在旁边，让姚知珣能肆无忌惮地发泄这段时间的感情，所以这曲子被她弹得有些躁动不安。
　　“我觉得她弹得挺不错的。不知道少爷觉得怎么样？”孙姨一边帮陆清源揉着腿一边说。
　　陆清源闭着眼淡淡地说：“一般，感情太过了。”
　　“你们出去多久了？”
　　“快三小时吧。”
　　“感觉怎么样？”
　　陆清源仔细想了想，然后回答道：“心情好了不少。”
　　听到陆清源这么回答，孙姨笑了起来，语气有些欣慰：“那您就该多出去转转。”
　　“嗯。”
　　曲子进入尾声，陆清源对孙姨说：“您去我房间拿个尿袋下来……还有腰托。我晚上要出门。对了，顺便把药箱拿上去。”
　　“好。”
　　“等等！”陆清源想起什么，突然叫住孙姨：“把药箱里的那瓶治跌打损伤的喷雾拿出来。然后，明天再买一瓶回来。”
　　他刚刚说完，就看见姚知珣出现在楼梯口。陆清源对她笑了笑，一直注视着她走过来，对她说：“弹得挺好了，就是感情要收一收，中间的B段应该是很柔美的，你弹得太激情了。”说完陆清源努力把自己撑起来，准备给姚知珣腾出点地方。
　　姚知珣看着陆清源的动作，他看起来那么吃力……一瞬间，她明白了在选拔赛中脱颖而出之后出现的莫名情绪，那不是紧张，而是害怕，害怕失去，害怕摔下来，因为越往上，摔得就越疼，就像陆清源，假如他……她强迫自己得念头在此停住。她将头扭到一边，尽量平淡地回答道：“嗯……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陆清源一边把腿摆正，一边问她：“你要接着上去练琴吗？”
　　“你不上去吗？”
　　“算了，反正待会还是要下来的。”
　　“那我上去了？”
　　“嗯。”
　　姚知珣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又转身回来并从包里拿出《第三钢琴协奏曲》的谱子，递给陆清源说：“对了，上次的谱子还给你。”
　　听见她的声音，陆清源睁开眼，他看了看她手上的谱子，皱了皱眉问：“你用完了？”
　　姚知珣小声说：“没有……”
　　陆清源真的是不能理解女人的思维，他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有些责怪地问：“那你还给我干什么？”
　　“唔……”
　　“我用不上这东西，你拿去用吧。”
　　“哦……”
　　陆清源注意到她胸前的吊坠，不掺杂色，倒是显得有些单调，他说“你的吊坠挺好看的，就是单调了些，要是有点飘花就更好看了。”
　　“谢谢……”
　　陆清源注意到孙姨从楼上下来了，便说：“我要去一趟卫生间，你先上去吧。”然后他指着桌上的喷雾说：“你记得把这个拿上。”
　　“谢谢。”
　　姚知珣的背影让陆清源觉得空落落的，他收起撑在身后的双手，任由身体向后倾倒。他的头砸在沙发靠背上，让陆清源有片刻的空白感。他很清楚自己对她的感情，但他不敢再往前，他好似在迷雾的边缘，不知道前方是悬崖抑或是平原。他能做仅仅只是教她钢琴，想到这，他的胸口开始传来撕裂的疼痛感，随后他缓缓闭上双眼，近乎自虐地品尝这份感觉。
　　吃过了晚饭，陆清源和姚知珣准备去音乐会。本来陆清源准备自己开车，但想着今天身体状态确实不好，所以他想着还是让孙姨带他们去比较好。他带着姚知珣穿过一条走廊，然后推开门，就到了车库。
　　这是一辆纯黑色的魅影，姚知珣看了一眼，之后说：“我一直觉得DoubleR很丑。”
　　“是吗？我觉得还行。”
　　“这个车就像是给老爷爷开的。”
　　“你怎么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说完，陆清源便笑起来，然后他顿了顿，接着问：“那这样说你是不是更喜欢跑车？”
　　“唔，应该是吧。”
　　“上车吧。”陆清源脑子冒出一个想法，接着脸上浮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冬日里太阳下山得早，他们到国家大剧院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们检了票，然后准备入场。
　　陆清源有些难堪地说：“估计待会又得麻烦你了。”
　　见他有点不自在，姚知珣只好装作没事人一样说：“没事。”
　　不得不说李希琛的位置还是买得不错的，他们的位置处在音乐厅的中轴上，位置也不是特别靠前，混响效果非常好。
　　姚知珣小心翼翼地推着他下来，音乐厅的台阶不是特别高，而且每一阶也比较宽，所以一路下来还算顺利。还好座位前有一条走道，要不然姚知珣都不知道怎么把陆清源弄进去……虽然她抱得动他，但是这儿的人也太多了……
　　陆清源垂下眼睛，让人不明其中的意味，他有些生硬地说：“你帮我挪到座位上吧……我今天状态不是特别好……”
　　“好，但是我该怎么办？”姚知珣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陆清源把腿放下来，然后示意姚知珣过去帮他：“抱我起来，抱紧一点。”说完这话陆清源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姚知珣按照陆清源的说得把他抱起来，陆清源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檀香味儿，姚知珣不禁问道：“你们男生也喷香水啊……”
　　“要不然为什么会有男士香水呢？”
　　“也是哦……”
　　“你不喷香水吗？”陆清源又闻到那股熟悉的水蜜桃味，这个问题他知道答案，但他不想让气氛冷下来。
　　“怎么可能不用呢，只是今天没用而已。”
　　陆清源有些诧异，他以为之前闻到的水蜜桃味是她的香水味，不过转念一想，也是，谁会把香水喷到头发上呢，于是他好奇地问：“为什么？”
　　“今天这个洗发水的味道太浓了，我怕两种味道混在一起不好闻就没用。”
　　“嗯。”陆清源忍不住地问：“什么洗发水？”
　　姚知珣努力回想了一会，回答道：“我今天在外面洗的头发，没注意……”
　　听完陆清源一言不发，好似有些失望。
　　他们安顿下来，陆清源看着熟悉的音乐厅，不禁轻声说：“没出国前，我经常来。”
　　姚知珣听出深藏在陆清源声音中的失落，她宽慰道：“以后也能经常来。”
　　“我最近去的一次去音乐会是去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陆清源并没有理她，而是自顾自地说着。
　　“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全是施特劳斯的圆舞曲，单调又无聊。”
　　“那你为什么还去了？”
　　是啊，他要是当初不去，现在估计还在德国吧……陆清源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说：“消遣而已。”
　　姚知珣翻了下节目单，今晚的演奏曲目是贝多芬的《第五钢琴协奏曲“皇帝”》和《第九交响曲“欢乐颂”》，这让她瞬间变得兴奋：“老师！今晚的曲子全是贝多芬的！”
　　陆清源撇了一眼她手上的节目单，问：“怎么了？”
　　姚知珣一下子抓住陆清源的胳膊，激动地说：“我超爱贝多芬！而且这次是柏林爱乐！”
　　她的动作让陆清源愣了半天，但他没去理会，而是笑着对她说：“那你就好好听。”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仿佛倒映着银河，璀璨浩瀚。
　　贝钢五开头由乐队奏出一个激烈的和弦，接着由钢琴奏出流畅精悍的引子，之后音乐变得庄严华丽。钢琴带入的第三主题柔美宁静，将之前的大气磅礴逐渐转变得更为抒情，但之后的再现部又变得充满活力，最后情绪渐渐变得激烈，第一乐章在恢弘的气势中结束。第二乐章宁静和谐，先是庄严温柔的第一主题，接着是钢琴演奏出第二主题，这一部分给人一种朦胧梦幻的美感。第三乐章欢快，有一点舞曲的感觉，然后再不断交织重复得第一二主题中，欢乐的气氛达到顶峰，接着钢琴变得细腻优美，最后钢琴和管弦乐把欢乐推向高潮，至此全曲结束。
　　姚知珣还没从美妙的音乐中回过神来，就听见附近有人在喊自己，她环顾左右，然后看见熟悉的林烁，她开心地对他笑了笑，说：“林烁学长，你好啊。”
　　陆清源正对着舞台发呆，他现在百感交集，心里是说不出的苦涩。忽然间，他听见姚知珣喊了声“学长”，他内心不禁慌乱起来。还没等他扭头，他眼前就多了两个人。
　　何棠没想和林烁一起过来找姚知珣，因为她并不喜欢姚知珣，甚至还有些嫉妒，但是她实在受不了张逸祁，所以就跟着过来了。
　　林烁满脸兴奋，并没有注意到陆清源，只是对姚知珣说：“柏爱真的是太棒了！”
　　姚知珣整个人都陶醉在音乐里，也激动地说：“是啊！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在舞台上演出！”
　　旁边的陆清源想都没想得说：“你现在的水平还差远了。”
　　林烁这才注意到旁边的陆清源，以及，在他前面的轮椅，他问姚知珣：“这位是？”
　　“哦哦，这位是我的钢琴老师，陆清源。”
　　“你好。”陆清源礼貌地和他打了招呼。
　　陆清源？这个名字有些刺耳，至少对于何棠来说这是这样的，何棠不禁尖声问道，引得旁边的人纷纷对陆清源侧目：“陆清源？十年前那个钢琴天才陆清源？”
　　陆清源已经习惯了成为别人的焦点，所以平静地回答道：“是我。”
　　何棠看向姚知珣，脸上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而她语气中掩藏着不屑和高傲问：“他是你老师？你的贝钢三是他教的？”
　　何棠的语气让姚知珣非常不舒服，她突然就开始讨厌眼前的这个人，她冷漠地应了一声：“嗯。”然后低下头避开何棠的目光。
　　“陆先生，您介意再收一个学生吗？”
　　听到这句话，姚知珣突然抬起头来，她很慌张，她害怕陆清源会答应下来。
　　陆清源注意到姚知珣的小动作，他大概明白她的小心思，他笑了笑，一是因为姚知珣的反应，二是要略表歉意，说：“抱歉，我身体不怎么好，没那么多精力。”说完他还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
　　旁边的林烁看了眼时间，提醒何棠说：“间幕时间过得差不多了，我们快回到座位上吧。”
　　姚知珣为刚刚自己的反应有些感到丢脸，她接着低下头问：“老师，你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
　　“没有。”
　　“可你刚刚咳嗽了。”
　　“我装的。”
　　姚知珣感觉自己被欺骗了，她有些生气地看着陆清源。
　　陆清源觉得现在的姚知珣就像一个气鼓鼓的河豚，他努力忍住笑，回答道：“我不想教她。”
　　“为什么？”
　　“第一，我确实精力有限。第二，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不喜欢她？”
　　“她太张扬了，既然连我的学生都赢不了，还显露出那么尖锐的锋芒，真是令人讨厌。”陆清源欣慰地看了姚知珣一眼，接着说：“你也要引以为戒，要学会适当的收起自己的才华。”
　　姚知珣记得自己并没有和他说过这些，于是有点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她输给我了？”
　　“她刚刚问你的时候语气有一点挑衅，而且她上来就提贝钢三，还那么在意，应该和你有些过节吧。”
　　“你好聪明啊。”
　　“是你太笨了。”
　　姚知珣还想说什么，但是舞台上方的灯已经亮起，这意味着演奏要继续了。
　　其实陆清源并没听进去多少，整场音乐会他都在回想曾经的自己。他也曾在舞台上演出过，他曾经被誉为是古典音乐界的新星，但这都是曾经。身边的人都以为他已经放下了过往，甚至就连他也觉得自己已经释怀，可是他现在看着舞台上的乐队，熟悉的谱架，这些都是他曾拥有过的，这也是他曾经的归宿，甚至是他毕生的追求，但时过境迁，他由曾经的演奏者变成了观众。他内心涌起一股悲怆，他甚至想嚎啕大哭，肆意发泄内心的情绪，但他不能，至少现在。
　　散场过后，他们准备等其他人退得差不多了再走。姚知珣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因为她还记得之前李希琛告诉她陆清源的生日快到了，于是她问：“老师，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陆清源显然没心思理她，面无表情地回答：“嗯。”
　　“那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没有。”
　　“那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没有。”
　　姚知珣感觉自己碰了一鼻子灰，她不满地说：“这样我怎么帮你买礼物啊……”
　　显然，陆清源没有料到她的目的，他一下子回过神来，然后看着她愣了好久，这才说：“你买你喜欢的就行。”
　　这倒让姚知珣有些奇怪，谁对自己的生日礼物提出这种要求？她又问他：“假如你不喜欢怎么办？”
　　陆清源移开自己的目光，语气平淡地说：“我没有特别偏爱的东西，也没有特别讨厌的东西。”
　　“那我就瞎买咯。”姚知珣像是在赌气一样。
　　“随你。不过。”陆清源思考了半晌，接着说：“我唯一讨厌的就是庸俗。”
　　这才是一个合理的要求嘛，姚知珣一口答应下来：“好吧，那我好好想想。”
　　孙姨先是送姚知珣回学校。姚知珣下了车，和陆清源和孙姨告了别，正准备回宿舍，突然她又弯下腰看着车里的陆清源，笑眯眯地说：“老师今天挺帅的。嘿嘿。”
　　陆清源从音乐厅出来之后心情一直不怎么好，但这句话确实让他的心情没有之前那么沉重了，他也回以一个微笑，说：“你也是。”
　　“我走了，下周见。”说完姚知珣还笑着对陆清源挥了挥手。
　　已经晚上十点，校园里几乎没什么人，只有微亮的路灯陪着姚知珣。她回想今天的种种，总觉得莫名开心，她觉得自己和陆清源的距离又近了一步。她希望自己能变得勇敢一点，也希望自己不要第一时间就想到逃避……
　　她开始琢磨送什么礼物给陆清源，自己喜欢的……她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啊，还不能太庸俗……真是令她头疼。她在心里否定了好几个选择，突然她灵光一现，接着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姚知珣一下车，陆清源就开始揉背。还好他带了腰托，要不然他可能早就坐不直了。况且他现在心情很不好，所以一直紧锁着眉头。
　　孙姨注意到陆清源的样子，她便问：“您坐不住了？”
　　“有点……”
　　“再坚持一下吧，快到了。”
　　“嗯。”
　　一路上，陆清源脑子全是一团糟。这场音乐会勾起他对往昔的回忆，但往昔毕竟是往昔，他永远都不可能回去了。陆清源感觉自己身处冰冷的极地，悲伤裹挟着他，绝望在他身边呼啸，而他只觉得自己犹如枯木。是啊，失去了音乐，放弃了梦想，那他不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吗？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他明显感到车速在下降，他睁开眼撇了一眼窗外，发现已经快到澜水岸。他沉默地盯着窗外，不禁思考着：假如那天他选择第二天早上赶回学校，那现在是不是又是一番光景？
　　孙姨轻声说：“到了。”
　　“嗯。”
　　陆清源下了车，又调整好姿势，然后说：“我先去书房待一会。”
　　听他这么说，孙姨忍不住地提醒道：“少爷，现在很晚了……”
　　“我知道。”
　　“那是把放在一楼的轮椅拿上去吗？”
　　“我基本没用过那个，可能会有些不习惯。”
　　“好。”说罢，孙姨背起陆清源。
　　陆清源趴在孙姨的背上，他有些于心不忍，毕竟自己还是有些沉的。孙姨已经在这栋房子里呆了快三十年，哪怕是在他最遥远的记忆里，她的身影都未曾缺失。孙姨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管家，更是长辈，她熟悉自己的一切，这也是他回国之后选择这里的原因之一。
　　“孙姨，您明天去找一个护工过来吧……”
　　“好。”
　　“然后您还去找下有没有一种闻起来像水蜜桃的洗发水。”
　　“只有这一个要求吗？”
　　“嗯。”
　　书房里的光线依旧有些昏暗，但是依旧将角落里钢琴照射得灿烂辉煌。陆清源盯着它，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又变得汹涌起来，他对它的感情已经改变了太多，曾经是满怀希望，现在是满心失望。他不舍地把目光从那漆黑的琴身上移开，然后投向窗外。
　　今晚夜色似水，因为远离市区，天上还稀稀落落的罗列着几颗星星。陆清源已经很久没有注意到任何“美”的事物，他脑子里开始响起德彪西的《月光》，他有一股莫名的、无法抑制的冲动，他想再次按下那些黑白的琴键。当他看见孙姨推着轮椅过来，他的念头变得跃跃欲试，但他下一秒又变得忐忑不安，他不知道现在他能弹出来的曲子是什么样。
　　陆清源挪到轮椅上，然后推着轮椅来到钢琴前，他轻轻地抚摸着琴盖，对过往的眷恋慢慢从他眼里溢出，他想起母亲，想起他的老师，想起姚知珣，一切与这架钢琴相关的人一一在他脑海里浮现。他掀开琴盖，他的手在轻微地颤抖，他紧张地闭上眼睛。当人们越紧张，就会越努力地克制，反而最后往往事与愿违，越来越多的杂念涌上心头，现在的陆清源亦是如此。
　　最终，陆清源还是按下了琴键，也许是疏于练习，也许是脑海里无休止的杂念，导致了他弹得很糟糕，这节奏乱得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更令他崩溃的是，他换不了踏板，这让原本温柔恬静的《月光》听起来毫无感情，干瘪得就像是。他实在受不了这失败的演奏，他骤然停下来，狠狠地在琴键上砸了一拳，钢琴也发出可怖的声音。现实是如此残酷，陆清源浑身颤抖着，他知道自己现在不可能弹出完美的钢琴曲，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弹得连初学者都不如。他愤怒地低吼了一声，失落与不甘犹如冰火折磨着他，现在他需要一个人来解开心中的郁结。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