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大人是饲养员

　　妖怪的尸体被胡乱堆在尚格草原北面的乱葬岗上，无数的残肢断骸堆成小山似的，刺鼻的浊气将那一块草皮烧得乌黑，隔着晦暗的气息，连累草原上的朝阳都黯淡许多。

　　妖怪攻击草原部落的消息，被翎夜和无常鬼封锁起来并未外传，然而事态严重，毗邻尚格的两个小部落遭遇屠族，草原上人心惶惶，接连许多天，无论白夜，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街上行人寥寥，甚至连田地里长了杂草都不敢去除。

　　翎夜已经两夜没有合眼了，他在乱葬岗设了结界，守在结界里焚化妖尸，净化妖气，这里是一群被控制过的妖，混在妖气里的浊气难以净化，他费了许多妖力也只能将那股浊气封存到土壤里，以结界封住防止外溢而已。

　　神族、妖族和人族以微妙的平衡共存于天地之间，被女娲制定的天地秩序约束着。可是三族之间的嫌隙从来都没有消失过，这次妖怪大规模的袭击人族，显然是有人想打破这种平衡。

　　人族本就对妖族有敌意，此事一旦泄露出去，必会在人界掀起风雨，人族和妖族的关系也岌岌可危了。

　　翎夜如海的蓝眸涌起一方黑暗，他动怒了。

　　四界之内能如此丧心病狂的，除了枫罗，他想不出其他人。

　　万妖剑与他心意相通，此时也发出了愤怒的嘶鸣，四面的冷风被杀气吸引于他周身涌起看不见的漩涡，细软的银发在风中猎猎而动。

　　他敏锐地捕捉到身后时重时浅的脚步声，手覆在剑鞘上警觉地转过身来，却看到了远处狂奔而来的羿姜。

　　她的伤显然还未痊愈，奔跑时疼痛加重导致重心不稳，因而步伐时重时缓，恍若秋日悬于枝头的枯菊，摇摇欲坠却始终不肯放手，宁可枝头抱香死。

　　翎夜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似乎在羿姜身上看到了女娲的影子，心情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他潜意识里从来没有相信过女娲神魂俱灭的事实，她那般诡诈狡黠的人儿，怎么肯轻易死去？

　　三千年前被封印的夜晚还如昨日一般，他忘不了女娲意味深长的笑容，和她眼里志在必得的决心，“我要你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件，杀了枫罗，第二件，不惜一切代价护住天地气运。翎夜，你若还想要自由，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是你欠我的。”

　　“这是你欠我的……”

　　翎夜至今都想不明白，他究竟亏欠了她什么？

　　杀意早在不知不觉中散去了，猎猎风声于他耳畔重归寂静，唯独湛蓝双眸还留有一丝冷峻，远觑着羿姜，看上去那般冰冷且遥不可及。

　　羿姜如欢脱的兔子朝他飞奔而来，她身后还跟着一只一脸委屈的无常鬼，时不时地撇着嘴无奈道：“祖宗，您慢点跑，妖尊又丢不了！”

　　翎夜的眸色一如往昔的幽蓝深邃，如静海深流，不见悲喜，他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只凉声道：“乱葬岗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轻轻扫过无常鬼，不疾不徐道：“契约符文的惩戒还不够吗，带她回去。”

　　语气平淡的责备最是折磨人，无常鬼心中一凛，背上也出了些冷汗，忙不迭地回答道：“属下这就带她走。”说完便拽着羿姜往回走。

　　羿姜看到翎夜冷淡的眼神，心口像是堵了块石头，有些闷闷的，却还是强颜欢笑着将怀里的食盒递了出去，“我不多留，你收下这个我就走。”

　　说完像是害怕翎夜会拒绝，不由分说的踮起脚尖将食盒挂在了他的手腕上，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过身，和无常鬼不情不愿地走了。

　　鱼肉的鲜香透过食盒的缝隙轻轻飘了出来，翎夜喉结微动，意识到自己竟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开食盒，他的耳根有些发红。

　　穷奇本就和猫咪有几分相似，他在幼年时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以猫的形态来掩藏真身，身为猫咪时的习惯，很多都保留了下来。

　　比如与生俱来的高傲，不受驯服，不爱水，却爱食鱼。

　　身后是乱葬岗，他可不想让浊气污了他的食物，因此并没有打开食盒，抬脚想追上羿姜他们，可走了一步又停住了。

　　妖不需要以食物来充饥，偶尔打打牙祭罢了，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过餐了，且他独来独往惯了，忘记了该以怎样的姿态与他人一起用餐，想想总有些难为情。

　　更何况，自己方才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好像有点吓到小姑娘了。

　　他不该迁怒羿姜的，小姑娘笑眼里带着一点泪花，他都看在眼里了，这时候追过去是什么道理。

　　他在原地犹疑片刻，拎着食盒往远处的草坡上去了。

　　羿姜走远了还不住的回头看，迟迟没有看到翎夜打开食盒，心里满满的都是失落。

　　草原上的河鲜最是珍贵，这条鲤鱼是在她救了小男孩之后，小男孩的家人送来道谢的，鲤鱼被厚厚的冰包裹着，送来的时候还很新鲜。

　　羿姜潜意识里觉得，翎夜的真身就是猫，所以一看到鲤鱼，她就想起了翎夜。害怕把鱼做坏了，她从昨天就缠着厨娘学习做糖醋鱼了。做好之后她一路狂奔，生怕盒子里的鱼冷了。

　　可是翎夜连食盒都没有打开。

　　“别看了别看了，”无常鬼轻轻敲着她的脑门，“你这一步三回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把你卖了呢。”

　　他说着咂了咂嘴，甚是惋惜道：“可惜了那条鱼，我连味儿都没闻着，就让你给端走了。”

　　羿姜一脸幽怨地看着他：“无常，你废话好多。”

　　无常鬼忽然凑近一步，问她道：“阿姜，你今年多大了？”

　　羿姜闷闷地回了句，“过白露就十二了。”

　　无常鬼盯着她瘦小的身板又看了一会儿，羿姜被他看得不自在，下意识的双手抱胸道：“你、你看什么？”

　　无常鬼神秘一笑，抬手又在她脑门上落下一记爆栗，吼道:“小孩子家家的，成天想三想四的不像样，还学着人家大姑娘作春怨，你马步蹲好了吗，剑拿稳了吗？”

　　羿姜嘟着嘴，心道这无常也忒小气，不就是没吃到鱼嘛就故意说些话气她，她只知道猫爱吃鱼却没听说过鬼爱吃鱼的，因此歪着脑袋不理他。

　　无常鬼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忽而低缓了许多，“即便有一天你长大了，也不要去碰那些不该碰的，毕竟、人妖殊途……”

　　羿姜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无常鬼的话莫名其妙的，她听不懂，忍不住好奇道：“什么是人妖殊途？”

　　无常鬼眉心一攒，思量片刻道：“人的生命太过短暂，对妖来说，一个人的死去就像一炷香的燃尽，你说你能指望在一炷香的时间里打动一只冷漠高傲的大妖怪吗？总之，人和妖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

　　羿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而仰着脸问他道：“可你也是妖啊，我们不是在一起很久了吗，还有妖怪大人，我们这些天不也是在一起的吗，这也算人妖殊途吗？”

　　“不、我的意思是……”无常鬼刚要解释，但转念一想，羿姜什么都不懂反而是件好事，便打着哈哈道，“凡事总有例外嘛，例外的那都叫孽缘喽。”

　　见羿姜还想追问，他立刻转移话题道：“我看你伤是不是好了，明天我们就可以慢慢的恢复训练了，还有部落里的那些少年，都一起喊出来吧，我们照旧上武课。”

　　羿姜一听说要练武，一兴奋就把前面的困惑一溜烟儿的都忘掉了，缠着无常鬼讲练剑的事了。

　　朝霞缓缓散开，云层里只留了一点红，太阳按照既定的轨迹一点点的往西边偏移。翎夜坐在斜坡上打开了食盒，他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嘴里，软糯糯的，温热中带着甜美的鲜香。

　　许久没有这般悠闲的吃鱼肉了，翎夜忽然想起了在万象山的日子。

　　那一年女娲在院子里挖了一方小池塘，在池子里撒养了一些火红色的锦鲤，她很欢喜那些鱼儿，喂养鱼儿的时候，眼里亮晶晶的，比水池里争食的鱼儿还要欢呼雀跃。

　　她喜欢收养小动物，小至鱼鸟飞虫，大至林间走兽，无不让她欢喜，亏得她的院子不大，放不下那么多。

　　一想到女娲对自己，大概也和那池子里的鱼没什么两样，堂堂大妖怪被捉来当宠物豢养，他觉得身心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他施法将满池子的锦鲤捞上来，堂而皇之在院子里架起了烧火架子，用妖火将一池锦鲤变成了一桌烤鱼，一想到女娲回来后气急败坏的模样，他心里就生出一丝喜悦。

　　他悠闲地坐在摇椅上，吃着烤鱼等女娲回来，可是他没能看到女娲气急败坏的模样。

　　女娲的视线只在摞成堆的鱼刺上停了片刻，却转过头笑盈盈道：“你果真喜欢吃鱼啊，改天我多养一些，给你换些花样，味道一定比烤鱼好。”

　　翎夜微微一愣，旋即将手里还没吃完的那一条扔在地上，连同鱼刺和剩下的鱼一同以妖火焚烧殆尽，冷冷地道了声：“我不喜鱼肉。”

　　可女娲就像没听到一般，后来每次做饭的时候都要摆上一盘鱼，她的厨艺很好，鲜美的鱼香味每次都让翎夜差点妥协，可他还是按捺着自己的喜好，不去动一筷子。

　　自锦鲤一事之后，他再也没有尝过鱼肉的味道，以至于他的手下也认准了他憎恶鱼，在妖界的那些日子，“贴心的”叮嘱厨房避开各类鱼肉。

　　当苍鹰离开巢穴，振翅外出觅食的时候，翎夜将整条鱼都吃得干干净净了，他收好碗筷，盖上盒子，拎着食盒往首领府的方向走去。

　　挺拔的背影于无边苍翠中越走越远，静谧如美玉沉入沧海，翩然入画，至美至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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