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妇

作者:公子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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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家有女初长成


      我死的那日,大雪纷飞,覆裹蜀国的每寸土地。我死后,那日的雪,足足下了七日,丝丝缕缕,层层叠叠。洗净杀戮,掩埋血腥,销毁暴行。
      我出生在一个冬天,也是这般漫天飞雪。蜀国不常见雪,在这之前,天大旱,已有十余年不曾下雪。宫人常说,我给蜀国带来瑞雪,必定是个福气的人。那一年,宫外农民欢天喜地,瑞雪兆丰年,来年便有了盼头。蜀王宫里,贵族大臣连同我的父王日日笙歌,流水宴席不绝。我出生之时,我的父王正同他若干夫人饮酒作乐,天冷难耐,索性大手一挥给我了一个号――宣阳。
      蜀王宫里有四十余位公主,二十余王子,可想我父王的战斗力。我是父王第十七位公主,所有人都叫我小十七。我的母亲并非名门望族,生得却十分美丽,一颦一笑都是风情,是九州大陆出名的美人,很是受父王的宠爱。我的母亲一生以生儿子为终身奋斗目标,我的出生并未浇灭她的锐气,再接再厉,接连为我父王添了两个小王子。彼时,王宫中宣华夫人,也就是我父王的原配夫人,数年无所出,许是看我母亲无暇顾及我,从父王那把我讨走了。
      我在宣华夫人宫里呆了两三年,她待我也是极好的,教我功课,陪我玩耍,让我慢慢忘了离开母亲的不适。宣华夫人也是个美人,端庄高贵,常着青衣,清秀淡雅,美得如同青池的莲。我喜欢宣华夫人,王宫里的人对她也尽是好评。大概是莲太平淡,而我父王又是一个重口味的男人,他极少来宣华夫人宫中。可我知道,他对宣华夫人是特别的,他会静静看着她的眼睛,而对我的母亲和其他夫人,他只会看着人家的脸,嘴上尽是轻浮的话。我常常偷看她,看着她淡淡流水的眉,淡淡然的眼,陪她一同赏月看星。
      宫人常说我是个吉祥物。在宣华夫人宫中第二年,她便怀孕了。我父王宝贝得不得了,巴不得日日往宣华夫人宫中跑。许是嫌我碍眼,硬要把我送离宣华夫人。宣华夫人自然不肯,我又在她宫中呆了数月。
      我离开宣华夫人身边,是在第二年来春,我玩耍时不小心撞到她,差点导致她小产,我的父亲很生气,铁了心要把我送出去。母亲无暇顾及,宣华夫人又有了自己的孩子,那简直是我人生最晦暗的日子。
      没过多久,宫里来个老头,父王领着后宫百余号人到宫门前迎接。我听宫里爱唠嗑得宫娥姐姐说,这老头年轻的时候号称“战神”,随着皇太爷爷东征西战,出生入死。皇太爷爷甚至当着满朝文武说过见此人如同见惠帝,可见他在皇爷爷心中的重量。正是在他的协助下,才有了惠帝扩疆百余倍的传说,所以说他是蜀国真真正正的英雄。哪怕过了这么多年,蜀王室连同蜀国人名也不曾忘记他。我不记得具体我做过什么事,被老头看上了,死活要当我师父。毕竟老头后台摆在那里,父王也正愁把我放在哪里妥当,大袖一挥便准了老头把我挪出蜀王宫。要知道,我可是上五百年,下五百年都不会有的,唯一被挪出王宫的公主。当然,我是非常不愿意的,只是宣华夫人承诺来年便接我回去,我才不情不愿地跟着那老头出宫。
      正式介绍一下我的师父,羌无,蜀国人,生不详。其实师父在皇爷爷这一辈就已经不被重用了。皇爷爷在世时,但凡做错事,师父必然要揪出来管管。如果是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叔叔管教侄子,无可厚非。可在帝王家,帝王是不容质疑。不知道皇爷爷用了什么办法,终是把这位战绩卓越,刚正不阿的“战神”挪出了蜀国朝堂。连着更替两位君王,师父都没有在政治上大展拳脚,索性退隐江湖,喝茶聊天去了。明明是一个武将,师父琴棋书画,天文地理无一不通。我有时候觉得他就是一栋行走的藏书阁。他什么都教我,大概是觉得我天资愚钝,放弃了更深入的教学。导致我所学的东西大多都是半吊子,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再加上不勤奋,所有没什么作为。
      我出宫的第一年,师傅带我走遍蜀国的山水,我见识到了我这一生从未见到过的景色,师傅没有钱,很多时候我们都饿着肚子,父王听说我们生活不易,也会拨点救济金,可就没有改善我们的住宿饮食条件,为此我暗地里气愤我父王太抠门。以致第二年宣华夫人问及我是否要回宫,我也赌气回绝了她。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师父把我们的救济金都拿去买酒了,各种名贵的酒,有些在蜀国王宫都见不到的好酒。看着那些酒,想起那些吃果子吃到吐的日子,我就气的牙痒痒。他时常买酒,我不会喝,就常常藏起来,反正老头年纪大了,自己都不记得买了多少。他买,我藏,默契过了好几年。
      一次,我跑到王宫一所偏殿去藏酒。王宫有很多这样的废弃的宫殿。后院杂草丛生,一看就没什么人迹。彼时,我正蹲在梨花树下刨坑,因为酒坛有些大,树枝撅不动地下的土,我便去宫殿里找工具。宫殿里阴森森的,梁上布满蜘蛛网,我心下有些害怕,便想出去,无奈房间太多,我硬是不记得路了。不知道是走了第几间房,我走进了一间“特别”的房间。那是师傅刚教了我这个词,特别――特殊,有别于其他。这样一间房再这样一个宫殿里,无疑是最特别的。干净,整洁,似有人烟。我走进去,里面有一张桌子,一张床,床上有一个人,十五六岁,如此而已。大冬天,他仅仅穿了身素白单衣,双手环抱住身体,静静看着窗外,那种眼神我见过,在宣华夫人那儿。
      我走上前,他仿佛未听见我的脚步一般,只是静静的,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他长得很好看,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他的好看,那时候的我只知道他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好看。我就这么看着他,由于天气,他面色苍白,嘴唇青紫,双手也因为寒冷冻得通红。要不是鼻翼之间微微的气息,我甚至会怀疑在我面前的是一具尸体。
      “你是谁?”
      “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为什么不说话。”
      ……
      从我进来,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我。他直直盯着窗外,仿佛窗外有什么宝贝,他只要一眨眼便会消失。我猜想他大概是个聋子,也不好继续同他说话,顺手拿着床上的被子,一拿心里咯噔一下:这么薄!即便是薄,我还是把被子覆在他身上。这么冷的天,他怎么受得了?窗口风极大,吹得我一阵哆嗦,我硬着头皮跑到窗前,无奈那时的我才十一二岁,胖乎乎的小手完全够不到窗,只得回头,委屈得看着他:“哥哥,冷。”
      正当我反应过来他听不见的时候,他突然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到窗边,轻轻关上窗,又坐回来,一动不动。我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拉着他的手,一股凉意从手上传来,我不由哆嗦了一下。他微微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下我。我指了指窗,拉着他往窗边走,他没有反抗,静静地任由我拉着。
      “哥哥你能看见院子里有棵梨树吗?”
      他扫视一圈,点了点头。
      “太好了,哥哥能带我去吗?”我雀跃道。
      他沉思一会,点了点头。
      很快,我们出了殿门,找到了我挖坑的梨树,我放开他的手,蹦蹦跳跳跑到梨树抱起我的酒坛往他的方向走。“给你。”我看他没什么动静,指了指怀中的酒。
      他黝黑的眸子盯着我,许久,伸出手接过酒坛,轻松取出塞子,不明深意地望了我一眼,脑袋朝坛口凑,闻了闻。
      “齐国的酒?”
      “啊?”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是我偷来的。”
      男孩愕然。
      适时一阵风吹来,梨花带雨,星星点点撒下,那一旁,少年面颊微红,青衣飘飘世无双。后来我见过许多穿青衣的男人,没有一个如他这般,风华绝代。
      后来,我常去那座偏殿,我猜想过他可能是我的某个哥哥,可能是哪个王孙贵族的孩子,可能是侍卫……种种想法在验证下都被否决了。到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楚国的世子,作为人质呆在蜀王宫里。由于那阵子由于我积极询问王孙大臣,将军侍卫的朝前朝后事,丧宜嫁娶之事,搞得师父以为我对政治有兴趣,每日前人有云,贤人有曰,功课一日比一日难,每日沉浸在把我塑造成为一个政治人才的“春秋大梦”里。我不爱看那些书,可那个哥哥爱看。每次师傅笑脸盈盈地把说放在我手里,老累纵横地望着我,一脸后继有人的欣慰,我就觉得愧疚。这书到我这不肖半日,便都进了小哥哥的手里。自此,我除了偷酒,偶尔也会偷师傅的衣物,棉被,书籍等等,他从没怀疑过我,曾经有过想要报官的冲动,最后在我的哄骗之下,不了了事。
      自从熟络之后,我常常往王宫拿东西,侍卫们也见怪不怪了。

      日子如同流水一般,我长到十四岁。父王依旧荒淫无道,母亲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日日围着他们。宣华夫人彼时三十有余,可岁月从不为难美人,她依旧这般明艳动人。我听说,她生了个儿子,一生下来父王就立他做了世子。这个小家伙还真是走运,我多少哥哥前仆后继讨好我父王都没争来什么,这个小子一落地就什么都有。师父这些年倒是风声水起,起初成立了一个民间小组织,后来发展成为蜀国最大的机构――圣巫,在蜀国影响力极大。我一度觉得师父在拿我的形象消费大众,在民间大多人都说我是圣女,也是个公主。说起来好像圣女是我的主业,我业余是个公主。后来,圣巫成了能与朝堂影响力不相上下的组织。这一年,我初来月事,同时也是我的及栟之年。我不是嫡公主,只是若干公主中的一位,只有封号,并无名字,按理说连及栟礼都可以省了。可是不知道发生何事,可整个王宫如同炸了锅,风风火火筹备我的十四岁生辰。那天,我穿着华服从王宫出发,上蜀山祖庙祭天,坐在轿子里游行,街上挤满了人,他们给我的感觉就像某年中元节,我拉着师父看人杂耍一般。我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比杂耍更好看?我看着那些人看我的眼神里近乎疯狂的痴迷,心头一惊,不由地毛骨悚然,感觉有什么阴谋在暗暗发酵。

      小哥哥是在一个秋天离开蜀国的,他走的前几天我还因为一些小事和他呕气,若我我知道这一别便是永远,我定会那般同他生气。头天夜里,我还是忍不住去看他。适逢一宫女姐姐正在他房里,端着一杯酒,嘀嘀咕咕说了许久,我没见过小哥哥面色如此难受,我猜想他大概不喜这酒,又不好拒绝,我直接冲进房中,一把拿起,饮下。瞬间,五脏六腑如同炸裂一般疼痛,我看着他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颤巍巍地抱着我,就知道这东西真不是好东西。我觉得我大概是生病了,嘴里有温热的液体流出,难受得紧,我哭着喊疼。他连忙抱着我往外跑,我在他怀里颠簸得厉害,手脚越发无力,渐渐疼痛感也消失了,我本想告诉他我不疼了,无奈怎么也发不出声。隐隐地,我听见他在叫我,小十七,十七……
      我醒来时,正躺在师父院里,窗前梨花正茂。我原以为自己只是吃坏了东西,师父告诉我那是中毒,我已经昏迷数月有余。我心下正暗喜庆幸幸好不是小哥哥,不然他就回不了家了。
      后来,我又去了那所偏殿,果真,什么都没有了,小哥哥真的走得干干净净。我心下懊恼,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连一个念想都都没有留下。等我再长大些许,他会不会记得我了。
      事实证明,我根本没有机会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死在他离开的第三年,这一年,师父在政治上找到了存在感,一个蜀国朝堂都无法撼动的存在感。我的父亲许是感觉蜀国要变天了,一时心血来潮决定对蜀国进行一番整顿。我的师父心怀天下,他要救的是蜀国,即便那时的蜀国如同脱缰的野马朝着历史的轴轮狂奔,已经丝毫不受他掌控。我的父王要救的是蜀王宫以及整个王族,他和师父从来都是对立面的,他们各自站在奔腾的狂沙中,试图用自己的身躯阻挡风沙,即便再怎么挺拔,于风沙而言,不过尔尔。
      蜀国朝堂□□面愈演愈烈,蜀国人民暴动,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揭竿而起。师父一手拉起来的圣巫无疑是这场灾难的导火线,当我师父意识到问题的时候,事情已经偏离轨道。蜀国的人民信仰圣巫胜过王朝,胜过生命,是一种偏执,近乎疯狂,也几乎绝望。到了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时候的蜀国人民对圣巫的偏执,是常年积压的绝望与痛苦,他们被压迫太久,对美好生活的渴望,驱动他们走向自我灭亡。
      形势原因,我回到了蜀王宫,又做回了一个公主,华衣,珠宝。在蜀王宫的这些日子,我常常想起小哥哥,彼时的我已经初晓情事,苦于困在这方寸的蜀王宫中,无法去找小哥哥。我想要找到他,告诉他,有个小姑娘喜欢你很久了,她长大了想要嫁给你。直到我死的那刻,我也没来得及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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