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君归

　　卫国的冬天，远没有边塞的那份冷冽刺骨，楚丘都城亦是春意撩人，偶有杨柳枝拂过，嫩黄色的叶芽在这冷冽中绽放出丝丝春意。

　　两三驾车辇缓缓驶进乍暖还寒的卫国都城，才入城门，已有布衣百姓前呼后拥跟上，嘴里不住欢呼着。

　　很快，车辇旁的布衣们被士卒们拦住，姬玥所在的车辇驶进卫国王城。
　　此时天交午时，让人感觉一丝燥热。

　　夷姝率先从马车上跳下来，她朝此时脸色苍白的姬玥眨了眨眼，笑道：“阿姝不耽搁公主疗伤了，晚些时候，阿姝再同哥哥前来看公主。”

　　说完便蹦跳着跑开了。

　　姬玥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卫国王城内的医女们早就候在车外了，姬玥坚持先见卫君后方才被阿檀催促着回了寝殿。

　　擦洗疗伤过后，姬玥已经异常困倦了。

　　天色将晚，卫国宫城内却是大开酒席，仆人往来如织，一副十分热闹的场景。

　　“阿檀，几时了？”
　　阿檀温声道：“酉时刚过，听闻齐国管相拜访卫国，主上要去见吗？”
　　后面阿檀说了什么，姬玥并未听清，她此时极困，连日来的奋战以及舟车劳顿，早已让她耗尽心力。

　　再醒来时，已是万籁俱寂了，睡了一个满足的觉，姬玥深觉精神饱满，身上的伤仍隐隐痛着，点了灯，正准备起床，却听到殿外隐隐约约传来的箫弦声。

　　披了件裘衣，姬玥循着箫声出门，才拐过几处庭廊，便见庭院深处的那处亭台，那袭望月而奏的华衣锦袍。
　　而那袭华衣锦袍身旁，还立着不久前营救自己的将军。

　　不想打扰那人的雅兴，姬玥只是静默地听着这箫曲，一时在温如潺泉的脉脉深情里沉醉，一时在满心抱负的豪情中振奋，箫声渐行渐消，姬玥却沉沦在这绕梁三声的箫声里有些发怔。
　　她突然想起，那是很久前的一个晚上，彼时她在阁楼窗台，也是看到这样一袭，吹奏着悦耳埙声的身影。

　　“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那袭华服磁沉的声音传来。
　　“深夜至此，不想易典客还有如此雅兴？”姬玥的声音此时带上了一丝冷意。
　　冷意？

　　姬玥在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时，却回想起当初那一夜后的自己最终的决定，如何不是满心满肺的冷意呢？

　　“深夜至此，不想女公子也有如此雅兴。”管夷吾并不恼怒，仍然是调笑的声音。

　　此时深夜，还真没人有此闲情出来散步，姬玥被他这句话噎了半晌，管夷吾身边的鲍叔牙脸上亦是戏谑的神色，姬玥朝他回了一礼，这才对管夷吾继续道：“姬玥贪睡了一晌，故而此时无心睡眠罢了，易典客此时还未安寝又是为了什么？”

　　管夷吾这才走近几步，却不答反问：“你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姬玥一愣，随即道：“姬玥的伤并无大碍，还要感谢鲍将军及时的搭救，姬玥方才得以逃过一劫，姬玥在此谢过。”
　　管夷吾也不在意姬玥的冷遇，笑了笑道：“无事便好，只是这称呼，女公子是否要改一改？”
　　“哦，难道姬玥记错了，阁下不是齐国典客易武？”
　　管夷吾闻言，终于绷不住，他哈哈一笑，行了歉礼：“无意隐瞒，还请女公子饶恕夷吾。”
　　姬玥也不是那得理不饶人的人，这才舒缓了脸色道：“饶恕不敢，此番多亏阁下派兵相救，只是不知阁下为何知道姬玥在仇部被困？”

　　这是姬玥自遇到鲍叔牙一行人后便有的疑惑，虽然她心中已有了答案。

　　“我们也不过是碰巧罢了，在前来卫国途中，有人拦住齐国的车辇，希望夷吾等人能助女公子一臂之力。”

　　姬玥微顿，“阁下可知是这人是谁？”

　　“不知。”管夷吾道，但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深意，“但夷吾猜，必是一位江湖高人。”
　　“说起高人，姬玥倒是觉得阁下堪当此称，想必除了他人相助，阁下也已知晓姬玥的一举一动，不是吗？”姬玥那句不是吗咬字极轻，却让人听了忍不住心惊。
　　“愿闻其详。”管夷吾闻言，眼里又是熟悉的亮光，他笑望着姬玥，面上却是淡若清风。
　　“如果姬玥猜的不错，自卫国的甲卫从楚丘出发之时，阁下便已遣人混入卫军之中，不若如此，怎会有齐国之兵如此快速地找到姬玥一行人？”
　　“沙漠之地，绿丘自然是极好找到的。”
　　“可阁下应该知道，这绿丘少说也有上千顷，若是花个三天两夜找到姬玥倒觉寻常，可仅仅我们前脚才歇息下来，阁下的兵马后脚便至，不可谓不快。”
　　鲍叔牙闻言，咧嘴笑了笑，叹道：“姬玥女公子好紧密的思维，好细腻的心思。”

　　“阁下也是关心则乱，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地露出马脚让姬玥猜出来。”
　　“那你可知，你此番前去沙漠之境，当真是以卵击石？”
　　见姬玥不再言语，管夷吾继续道，“且不说仇部是仅次于翟国的一支不可小觑的势力，兵少却精，单说翟国城尉之事，一看便知是仇部与翟的一笔旧账，若真解决，也该是翟国前来商榷，实不该女公子前往。”
　　“阁下所说，确实有理，可是阁下应该知道翟国不会为了小小城尉而出兵的道理吧？”
　　“既如此，女公子又为何愿意为了这小小城尉出兵呢？”
　　“翟国虽不会出兵，但姬玥已忖度翟国，待消息传到翟国后，翟国必会将出兵之事强加给卫国，既然左右是要出动卫国的兵力，何不先发制人，抢得先机呢？”

　　管夷吾忽而一下明白过来，如果届时翟国不愿意出兵，反而想把这把火烧到卫国，势必要以出使卫国的名义要求距离更近的卫国出兵，那么到那个时候，卫国便会陷入两难之地，如若卫国惟命是从，则从实质上承认卫国畏惧翟国势力，不管是不是愿意都已从实质上臣服于翟国，不仅让卫国颜面尽失，也会让天下人耻笑。

　　如若不出兵,因为翟国是为卫国公主而来，人却在半途丢了，卫国坐视不理，就是失道义于天下，同时也会给翟国留下日后出战的把柄。
　　既然如此，卫国出兵，先发制人，无论胜败，都可彰显道义，令各国诸侯信服。
　　果然是极好的招数，可是，此招，也是万分凶险！

　　管夷吾心内一阵叹息，他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望着姬玥，他忽而觉得眼前的女子一点也不似她现在的年纪所该有的，如斯淡漠，如斯冷静，仿佛睥睨天下，笑看生死，让人忍不住心惊。

　　“如今大争之世，齐国在阁下的打理下日益强大，今时今日，姬玥想请教两位一二？”
　　“女公子但说无妨。”管夷吾拂袖，一旁静默良久的鲍叔牙也露出兴趣。
　　“今天下之势，两位如何看？”

　　管夷吾不答，有意让一旁已经忍不住的鲍叔牙先说。

　　旁边的中年将军本来就已经来了兴趣，如今看两位都瞧向自己，他便毫不客气，侃侃道来：
　　“自周王室颓败以来，各国诸侯皆相继各自为政，问鼎中原之势俞见激烈，以秦为首占据西部，秦国国君培植军士，蓄势待发，以燕为首占据北部，燕国国君亦是奖励耕战，兴修水利，以楚为首占据南部，楚国厉兵秣马，整顿政令，赵国临齐亦是一家之大，魏国更是政令改革后立下一方之威。”

　　“…魏国虽在这几年夺得不少城池，不过仍疲于应对四方的残余势力，赵国新王登基，眼下正是休养生息励精图治之时，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大的举动，而楚国，楚王虽在培植军士，筹备兵马，有一方之势，但此时也是殚精竭虑，不足为惧。”姬玥笑了笑后却道。
　　“秦国的势力看似日臻强盛，但是远在关外，鞭长莫及，况且如今秦侯有意韬光隐晦，与民休养生息，除了秦侯年老，国内会有储位之争，依我看，近些年也不会再翻出什么波澜。”
　　“至于齐国…”姬玥淡淡笑道，“阁下为何不提齐国，姬玥倒觉得，齐国的赢面却是最大。”
　　“哦？”
　　管夷吾脸色微异，一双眼睛却仍波澜不惊，但他着实为眼前人的坦诚吃了一惊，他方才听到姬玥一一细数，竟是连秦国的储位之争都能娓娓道来，心下已是欣赏，却不曾想她最后竟最看好齐国。

　　“没想到，女公子对齐国竟有这样的信心…”管夷吾虽漫不经心地说着这番话，但是姬玥分明看到他眼中的亮光，那是一种野心勃勃，睥睨天下的希冀。
　　而他身旁的鲍叔牙，更是一番豪气冲云，志在必得之态。
　　“我这人不信命，但我信图强，信实力，齐国既有这样的野心和实力，又何需隐藏？”姬玥一派坦然之态。
　　“那么依照女公子所看，齐国目前最大的困境是什么？”鲍叔牙不自禁地问道，他从来没想到，一介小国的公主，竟然会有这样的见识，言语间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敬意。
　　“这个，恐怕是管相最清楚的了。”说着，姬玥便朝身旁管夷吾笑了笑。

　　管夷吾见姬玥如此难得的坦诚，他亦坦然一笑，声音颇清朗道：“齐国如今看似占据有利地位，但毕竟只是属国之地，若想更进一步，齐国，确实还差一个契机……”

　　“所以齐君想要征伐的，便是如今不服作乱的宋国，如此才能更进一步，不是吗？”姬玥接言道，“如果征伐宋国，最有胜算的方式，自然是取道翟国，这才是你数月前阁下前往翟国的原因。”

　　“女公子既然已然猜到，我们也不必瞒着女公子，主君正是此意。”管夷吾道。

　　“翟国近十年来的确日益壮大，但对于齐国这样实力雄厚的诸侯国来说，对付起来应该很容易吧？”姬玥漫不经心道。

　　管夷吾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显然他对姬玥的回答并不赞同，或者说，他并不觉得这是姬玥的真心话。

　　“戎族若是在十年前，我们自是不担心的，但自戎族建制以来，到戎族先王戎颛治理朝政，称朝建宫，不但选贤举能，昔年更是重用收复的赵氏一族，在短短的数年间，将各分支收归麾下，统一治理，而如今赵氏一族的新起之秀夷姜少主虽逝，其父赵渊却更是铁血手腕，连年搏卫击刑，如今恐怕再对付起来，没有那么容易了。”管夷吾身旁的鲍叔牙忽而道。

　　管夷吾眸中流光一闪，他的目光落在身旁鲍叔牙的身上，轻叹：“叔牙果然看得透彻分明。”

　　“不敢当，只是在下久经沙场，自然还是能悟到一些。”鲍叔牙拱手一揖，坦然一笑。
　　“所以呢？今日管相和鲍将军来卫国为何？”
　　姬玥自然也是清楚的，但她看着眼前半分真诚半分隐瞒的一对齐臣，并不为所动，她在等，在等管夷吾想表达的最终目的。

　　既然已经坦诚了，管夷吾也就不再隐瞒。

　　管夷吾又继续分析：“如今翟国粮草充足，正因为此，便不断征伐周边小国，但却迟迟不敢清除叛乱的戎秉分支，原因无外乎是戎秉一支所占据的城池，那是个易守难攻之地，而此地又正是肥土之地，有如此宝地做依靠，戎秉一支势力皆是兵强马壮，翟国暂时还没办法拿它怎么样，但连年的征伐，翟国也在积极囤积粮草，攘外必先安内，一旦等翟国的军备准备充分，他首先想要对付的，便必定是对自己最有威胁的人，等翟国逐一收复了这些势力，那时候想要再对付翟国，就更加难上加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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