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君归

　　公输谒闻言，却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竟是笑出了眼泪。

　　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回道：“方才女公子说老夫的脑子突然变得灵光起来，但女公子问这话，是不是脑子忽然变得不灵光了？”

　　姬玥心下一沉。

　　公输谒顿了顿，而后深深地望着她，说出来的话宛如一把剜人心的刀：“如若没有赵渊的首肯，大王又怎敢对夷姜少主痛下杀手？”

　　姬玥闻言，她虽然控制的很好，但袖手下的手臂还是不由自主地轻颤着，只是她仍稳着自己的身子不让自己有任何失态。

　　瞧着姬玥的神情，公输谒不忘火上浇油：“要说这世间最毒的人，却不是大王，而是这位赵氏太宰，连自己的女儿都可以利用，都可以痛下杀手，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呢？”

　　姬玥自然知道，公输谒为何这般坦言，必是那封千里鸽书无用所致了。

　　姬玥冷冷地笑了笑，“公输太保与赵渊，又有何异呢？当年少主待公输太保如至亲，可是最后这个亲伯，又做了些什么？”

　　公输谒闻言，先是一惊，而后又低笑了起来，尘封多年的不堪往事慢慢浮上心头，他眼睛紧紧锁着姬玥，“女公子都知道些什么？”

　　姬玥笑了笑，她波澜不惊的神色望着公输谒，眼里的深意看得公输谒一片心惊。

　　姬玥缓缓道：“昔年公输太保与夷姜少主一同奉令平乱，战事一定，公输太保又奉令先夷姜少主一步回戎宫复命。公输太保先知了宫内陷阱，却不仅默许这不义之事发生，还举起屠刀砍向自己的战友同伴，你与他们这些人，又有何区别？”

　　公输谒不由得想起昔年自己回朝时，被急诏入宫，面对早已等候的新君所布之局，戎胤联合赵渊演的那场给自己看的戏。

　　新君说：“孤之政权初立，而朝外十万大军，只知少主不知新君，当何如？”

　　而后赵渊继续道：“臣有如此忤逆之女，自感愧疚，况且此女性格执拗不屈，非正义之战不从，想是日后大王欲开疆扩土，此女也是阻碍，臣不才，愿大义灭亲，诛杀吾女，以安大王之心！”

　　当时的他也是颇为震惊的，他挣扎过，奈何新君以权相诱。

　　“若成大事，孤愿予卿太保之位。”

　　于是，他便加入了他们，挥舞起那罪恶的一剑，率人屠尽那城外驻扎着的，始终忠于夷姜少主麾下的八千将士。
　　那些都是少主麾下最精锐的部队，为翟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他们浴血奋战，不曾死于敌手，却命丧于自己国人的刀剑下。

　　姬玥眼内微有潮意，她望向此时跪坐在地，显得尤为老态龙钟的人，她一开始本来是想派人杀了他的，可是，她此刻却没有任何杀意，因为她知道，此番的结局已然让他生不如死。
　　她要的，就是他的生不如死。

　　“你是如何知晓老夫的一切行动的，老夫自认做的十分隐秘，可是如今看来桩桩件件都在你的谋算之中。”公输谒疲惫的声音传来，他的心早已被权利和名望所噬，留下的只有不甘和绝望。
　　“对付你，比我想象的容易得多。”姬玥讥诮一笑，“只要人有贪心，有私念，就必定有破绽。”
　　“老夫的破绽是什么？”
　　“戎十公主。”

　　公输谒闻言悚然一惊，他不相信，他不信姬玥这么早这么长久地就布了一个局，这所有的一切，所有真实发生的人和事，竟都是她布局中的一部分。
　　如非不是自己想要娶公卿进门，如非不是自己想要公输一族更上一层楼，如非不是昔年的旧怨难以平消借机杀人，他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每一个人的谋划，每一件发生的事，还有每个人的人心，她竟然揣摩得分毫不差。

　　这人，这人实在太可怕了。

　　姬玥可没有想那么多，她继续道：“太保想知道的都知道了，那么姬玥想知道的，希望太保也能如实作答。”

　　“你想知道什么？”公输谒余惊未消，望着她道。
　　“你可知道，如今翟国那支隐军是由谁执掌？是戎胤？还是赵渊？”
　　公输谒闻言，心底还未消逝的惊讶瞬间以蓬勃之势疯涨上来，如果姬玥能够调查到当年之事已然让他惊讶，如果姬玥所谋之局已然让他心生惧意，可这件事，这件事可是极少有人知道的啊！
　　他哆嗦着站起身来，颤声道，“你...你怎知隐军之事？”

　　翟国隐军是翟国建制以来便暗设在翟国暗处的力量，可与朝中十万大军相媲，除了看得见的十万大军握在赵渊手中外，便是这支看不见的价值等同于十万大军的隐军掌握在君王手中。

　　姬玥不理睬公输谒的问话：“你只需回我。”
　　公输谒稳了稳心神答：“事关翟国机密要事，老夫为何要回你？”

　　姬玥笑了笑：“据姬玥所知，公输太保的孙儿在这场大祸中幸而救出，昨日已有人悄悄带出了都城寄养在乡下，而这孙儿，正好在三族之列，太保希望姬玥前去禀奏九公子此事吗？”
　　公输谒的脸色变得更加灰白了。

　　他浑浊的双眼盯着姬玥，良久才缓缓开口：“当年先王虽死的猝然，但是对此事早已做了安排，而依老夫这些年的观察，此支势力绝不在大王手中，至于是否在赵渊手中，老夫的确不知...”
　　姬玥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而公输谒此时却笑道：“两个时辰前，大王曾亲至天牢问老夫…”
　　“问你什么？”姬玥忍不住道。
　　“自然是同样的问题。”
　　“你是如何答他的？”
　　“如何答你的，自然是如何答他的。”公输谒道，顿了顿，他继续道，
　　“除了问方才你问过的问题，他还问老夫，怎么会知道噬花的毒。”
　　姬玥看着他让他继续说下去
　　“老夫告诉他，那毒确实不是老夫所下…”说到这里，他忽而苦笑起来，“…大王他居然不信，他居然不信…”

　　姬玥却冷笑了一下，这可不就是戎胤么？

　　凡是被他怀疑或抛弃的人，他们的只言片语，都是他疑之又疑的，证据确凿，他又怎会相信公输谒的狡辩。

　　“那毒是我下的。”姬玥语出惊人。
　　“你为何这么做？”公输谒瞪着眼惊诧道。
　　“自然是为了除掉你。”姬玥意味深长的笑道。

　　看着姬玥此时的神情，公输谒忍不住道：“你…你…你并非姬玥，卫国姬玥不可能知道隐军和噬花之毒。”

　　姬玥笑了笑，“公输太保莫不是疯了？竟然已然分不清在下是谁？”
　　而后她望着他继续道：“姬玥记得入翟宫的第一日，姬玥对太保说过，只要太保想知道，姬玥便知无不言，可惜太保并不相信姬玥，白白放弃了机会。”

　　公输谒恍如未闻，他的眼睛越瞪越大，他不停喃喃，状似有些癫狂，他道：“…你不是姬玥，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你是她的鬼魂吗？你是不是她的鬼魂？”

　　姬玥不欲理会，她缓缓走出牢门，看着这个满面颓丧，白发凌乱的老者，脸上显出一抹诡异的笑意，她关上牢门。

　　抖了抖斗笠，她这才缓缓道：“不错，我是她的鬼魂，来向你们索命。”

　　公输谒闻言，先是一怔，俄而忽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那笑声近似哭泣。
　　姬玥重新立起斗篷，只听到远远地，公输谒的声音：“好啊，好啊…谁都逃不过，如此甚好，甚好…”

　　姬玥踏着月色，孤身一人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那影子，看起来确实像一缕孤魂。
　　果然，是他授意的，是他要杀了自己！
　　她一直以为，是因为戎胤的忌惮之心才对自己起了杀念，当年的赵渊并不知情，而后面临自己已逝的事实，他最终只能忍下悲痛接受这一切。

　　毕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她没有想到，砍向自己的利刃，居然还有来自自己的生身父亲。
　　那个自己平日敬之重之的父亲，那个疼她爱她的父亲，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害自己的人，竟是她最敬最爱的人？

　　而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面临这样的毒杀？

　　姬玥不知道自己为何还会有眼泪，只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流淌。

　　流着流着，她突然觉得心中作呕起来，终于忍不住，她扶着一棵大树，真的开始干呕起来。
　　一只手这时很温柔地附在她的肩上，轻轻拍着她的背面，她不甚在意，停止了干呕，轻声道：
　　“你跟了我多久了？”
　　“你出来多久，我就跟了你多久，只是，未曾跟你进天牢。”管夷吾虽语意淡然，但仍能听得出他掩饰不住的关切。
　　“你还好么？”
　　姬玥缓缓回过头，她脸上的眼泪早已干涸，看着眼前同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她缓缓挤出一丝笑容：“只要不死，就还好。”

　　管夷吾眼神不易察觉的闪动，却打趣道：“下次要哭别在这街上了，被人看见，多难为情。”
　　姬玥心下一暖，他没有问自己为何深夜出门，为何去了天牢，为何会在此处哭泣，不过是这么如平常一般，打趣于她。

　　“天色不早了，回去罢。”
　　两人并肩而行，谁也不曾说话，却是说不出的默契。

　　翌日，公输谒满门被处决的消息传来。

　　囚车押到大道之上，公输谒已然疯掉了，嘴中只大声喊着：“月将升，日将落，涅凰待火，几亡戎祚....”

　　众人只当他是疯了，浑然不在意，不断有秽物砸向囚车。
　　各国使者人心安定，也算是给其他被害之人的交代，此事终于平息，即便自己的亲子就这般被人所杀，蔡菉两国国君对此心生不满，但此次戎胤处事算是公正，也没有人再蓄意挑事。
　　只是对翟国，还是生了仇恨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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